住在爱情里

承诺，

真是个奇怪的东西。

雅眉结婚之前，闺蜜小美提醒过她：“伟杰没钱没房子，一句话你就想嫁，嫁了后看你住哪儿？！”那时雅眉甜蜜得口无遮拦：“我就住在爱情里。”小美倒吸一口气：“真肉麻！”

一切只因为八年前的那个初夏，在人民医院楼下的蔷薇花架下面，伟杰那句简单的一点也不肉麻的话。

那天，雅眉感冒了，伟杰执意陪她上医院。生病的人总是很虚弱，开了药出来，雅眉头晕眼花。

医院楼下有一架蔷薇，没心没肺开得流光溢彩，一副不管人间闲愁的样子，仿佛是人类梦幻的最初。雅眉坐在花下喘口气，伟杰皱着眉，温柔地说：“以后我一定不让你生病。”雅眉一下子笑了出来――他能不让雅眉生病？这句话根本不符合逻辑。他以为他是谁？药王神转世？后来小美听说了这段对白，笑得前仰后合，她说是蔷薇花帮了伟杰的大忙。

笑罢，小美同样很认真地问雅眉：“你确定你爱上的是伟杰，而不是你心底隐藏的爱情？也许当时在那种情境之下，换一个人对你说，你也会爱上他？”小美的问题很犀利，雅眉也曾扪心自问，打动自己的究竟是伟杰，还是病里暮春的蔷薇？

可是伟杰分明是认真的。阳光下隐约闪烁的淡粉色里，伟杰年轻的脸、细长的眼睛和光洁的前额，一下子就打动了雅眉心底最柔软的地方。雅眉知道伟杰不擅言辞，他那句话其实是一个表白、一个承诺：我以后不让你生病――我心疼你――今后一定好好照顾你――我爱你。

承诺真是一个奇怪的东西，一个人知道自己明明做不到，却说得真心实意。而听到的人也知道自己听到的是欺骗，却满心欢喜和甜蜜。

小美不以为然：“一句废话，你就心动了？看他那样，总是苦大仇深的，仿佛全世界的人都对不起他似的。”

恋爱中的女人总能看出男人的好，雅眉为伟杰辩解：“他因为从小母亲就去世了，性格难免有点内向。可他为人还是很不错的！”这个时候，小美知道自己再怎么劝也是徒劳。

雅眉把伟杰带回家，母亲果然瞧不上。雅眉的母亲，一个气度雍容的老太太，虽然年纪大了点，可是她的智慧是连小美也佩服的。她说伟杰这小子嘴里话少心里事多，不好过日子。可雅眉笑嘻嘻一句：沉默如金。妈当然知道女儿的心思，就很识趣地沉默如金了。因为此时的雅眉已经怀孕，而且坚决要留下孩子。爱情当道，智慧只好败下阵来。

商议婚期，伟杰温柔地抱住雅眉：“结婚了，我们就不要离，否则我真的受不了你不在的日子。”雅眉笑了，伟杰真像个傻孩子。她已经确定，她爱的是伟杰，而且伟杰也爱她，这就足够了。

生活不是童话，

没有省略号。

雅眉没想到，真的过起日子来，这沉默根本不能当金子。

婚后没几个月，女儿便出生了。雅眉的单位原本就奄奄一息，母亲心疼女儿，就让她辞了工作，专门在家带孩子。而伟杰的单位虽然还行，可是他不擅言辞，自然少了晋升的机会，单位里的好事总也轮不到他。

雅眉不是拜金女，并没有感到危机。好在老太太爱女心切，眼见木已成舟，只好帮他们买了房子，时不时还给一些补贴，所以日子还过得去。小美羡慕不已，说伟杰：真是前世修的，桃花运带着财运一起来。

房子的问题解决，能够与爱情一起住在自己的房子里，这日子应该是幸福无比的吧？可是生活不是童话：从此王子与公主过着幸福的生活……生活没有省略号。

伟杰还是那样少言寡语，每天按时上下班，闲了也抱抱孩子做点家务。本来生活可以一直这样平淡地过下去，可是生活不是小说，没有省略号。渐渐的，雅眉感觉到疲惫了。分明的，伟杰也疲惫。是啊，日子这样一日复一日地过下去，一年跟一天有什么区别？

不知从什么时候起，伟杰和雅眉说不上几句话。每天伟杰下班，雅眉跟他聊到孩子和家务事，伟杰总是一语不发。虽然知道伟杰的性格，可是时间长了，雅眉就上火：“我不是你的老妈子，你只管回来吃饭睡觉，连句话也没有。你还是我的老公吗？”

伟杰听后要么不说话，要么就一句：“有什么好说的。”这样的时候，俩人很容易吵起来。其实也不是吵，只是雅眉一个人在吵，伟杰依然沉默。糟糕的心情无法及时排遣，便渐渐地在雅眉心里堆积发酵成了钝钝的恨：连架也吵不起来，这日子，没意思透了！我婚后的日子怎么会过成这样？

小美解释说：婚姻就像一件性感内衣，刚穿上时春光旖旎，让人看一眼就心旌摇动。时间一长，破旧猥琐，让人看一眼就为之气短。

无奈，雅眉开始学习上网，在网络中寻找着知己。白天伟杰上班，孩子上学，她自己就在网上泡着。网络比过日子有趣多了――这是一位网名叫“星空”的人跟雅眉暧昧时说的。

烟花散尽叶子飘落，剩下的才是爱情

春天来了，星空约雅眉：“出来走走吧，桃花都开了。”

雅眉沉默着没有说话。网上的恋人一旦见面，哪里是看桃花那么简单？

一个下午，星空的电话短信不断，雅眉心慌慌地关了手机，究竟要不要和他见面呢？她已经很久没有这种期待、紧张、甚至含着羞涩的感觉了。连雅眉自己都怀疑，究竟是喜欢星空呢，还是迷恋这种被追求的感觉？

伟杰回来，脸色很不好：“为什么关机？”

雅眉还没来得及说话，伟杰一把抢过雅眉的手机。开机之后，星空的短信一条接一条迫不及待地跳了出来！完了，雅眉闭上眼，心跳得似乎整间屋子也能听到――她知道，短信的内容是千万不能让伟杰看到的！

事实上，伟杰虽然沉默寡言，但是感觉并不迟钝。在雅眉的网络恋情初露端倪的时候，伟杰就像一个国王，敏锐地捕捉到了“宫廷”的气息。这次他临时下班，回来看到雅眉神辞闪烁。果然，手机里的字似一柄柄刀枪剑戟，刺得伟杰一颗心痛楚地不知道怎么跳动。

接下来发生的事令雅眉始料未及。只见伟杰愤怒地把手机摔向地板，无辜的手机立刻“啪”地一声，惨不忍睹。紧接着，伟杰嘴里清晰地蹦出两个字：离婚！同时旋风般地卷向门口，无辜的门随之“砰”地一声，狠狠地被关上了。

雅美的脑子嗡嗡作响，仿佛有一万只知了在拼命地叫。好半天，她才缓过神来，勉强起身。幸好女儿不在家，否则怎么跟孩子解释？此时万万不敢找母亲，否则父母的血压一下子又上来了。最后，雅眉也不知道自己是如何走到小美家里的――看来，女人有一两个无话不谈的同性朋友至关重要。

小美帮雅眉拨通了伟杰的手机，里面传来一阵礼貌的声音：“对不起，您呼叫的用户已关机。”难道伟杰的心已经向自己关闭了？雅眉颓然地把自己窝在沙发里。他会去哪里？他竟然坚决地说离婚？雅眉一想起这些来，眼泪就不争气地涌了出来。很奇怪，虽说平时两人也时常为了小事红脸，但此时雅眉脑子里想到的全是伟杰。

小美小心翼翼地问雅眉：“要不跟那个星空打个电话，商量一下？”

星空？谁是星空？雅眉此刻的心像被冰水洗过一般地清楚――自己真正爱的，对自己最重要的，依然是伟杰。那一段情恋，不过是星空中的烟花，看起来璀璨夺目，但绚烂过去了，也就完了；也像是一片障人眼目的叶子，存在处只见浪漫不见岁月。而今烟花散尽，叶子飘落，剩下的，才是爱情。

伟杰伟杰，你在哪里？你在做什么？你还会不会回来找我？

人类，为什么有了房子还要住在爱情里？

雅眉根本没有想到，此刻的伟杰，就在家中的书房里。

扔了手机摔门而去，伟杰像失去了翅膀的鸟，没有方向感。我这样出走是要去哪里？我又能去哪里？伟杰自嘲地想。假如是在拍电视剧，现在应该下着大雨，自己在雨里淋得湿透，不停地往前奔跑着……而偏偏，此刻风和日丽，太阳像一个巨大的蛋黄，温柔地贴在高楼的旁边。一阵风吹过来，风里泛起了淡淡的花香，也夹杂着城市里泛滥的汽油味，吹得伟杰浑身没有一点力气。

雅眉，年轻时的雅眉，笑着的雅眉，喋喋不休的雅眉，一边嗔怪一边拖地的雅眉，晚上给孩子喂奶的雅眉……各种各样雅眉的脸在伟杰眼前一一闪过。有多久没有像现在这样清晰地想起到雅眉了？伟杰问自己。单位里的勾心斗角，人到中年的疲惫与倦怠，一起织成一张网，网住的是生命的无奈与荒芜，而爱情也被自己有意无意地从网眼中漏过了。

伟杰仍然不知道自己要去哪里，麻木地在小区里转悠着。不知道多长时间过去，女儿淘淘跑了过来：“爸爸，你怎么在这里？家里没人给我开门，害得我找你们找了好久。妈妈呢？我要找妈妈！”

女儿的脸上，有一点点的委屈和恐惧。她看出什么来了吗？伟杰的印象里，好像女儿还是那个牙牙学语、蹒跚学步的小婴儿，饿了就大哭，吃饱了逗一逗就咯咯大笑。转眼间，淘淘已经上小学四年级了，能帮着妈妈做家务了……

这些年来，伟杰为孩子的事情操过多少心呢？仔细想想，似乎都是雅眉在打理。教孩子识字，选择幼儿园，参加家长会，上特长班……虽然不起眼，但家中的繁琐和复杂丝毫也不差于一份正式的工作。当初，雅眉可是单位的工作标兵呢！

伟杰记得有一天雨夜，女儿深夜发烧，恰逢自己在外地出差，雅眉就独自抱着孩子走了几里路到医院，整夜都没有合眼。第二天告诉自己，她一路总也打不到车……

见爸爸没有反应，女儿又使劲地摇摇伟杰：“爸爸，你怎么这么不高兴？是生病了吗？”

伟杰这才从梦里醒过来。雅眉不在家？她会去哪里？伟杰忽然心惊肉跳地想起，雅眉似乎曾经开玩笑地跟自己说过：假如不爱了，就像琼瑶小说中的女主角一样，找个风景优美的悬崖边，决绝地跳下去！天哪，自己怎么能这样从家里摔门出来？还是女儿无意识地提醒：“爸爸，妈妈是回姥姥姥爷家了还是在小美阿姨那里？我要跟爸爸一起去找妈妈。”

伟杰手忙脚乱掏出手机，才发现自己的手机不知道什么时候没电停机了。

伟杰慌忙带女儿赶回家，打开家门，客厅没人；冲进卧室，也没有；卫生间、厨房，也没有！都没有！伟杰仓皇地一下倒在沙发上。雅眉，雅眉！他只知道他还是深爱着雅眉的，并在这一刻下定决心：不管将来发生什么事，他都一定要和雅眉相伴到老。

正当伟杰慌乱中查找小美家电话号码时，门忽然开了，小美扶着脸色苍白的雅眉站在门口。看到伟杰，雅眉积郁了一肚子的话还没说出口，眼泪先止不住地涌了出来。伟杰见状，连忙走上前去把雅眉搀扶到客厅里。坐在一旁的伟杰这一次清晰地看到：什么时候起，雅美的眼角已起了皱纹？

后来听雅眉说，那天晚上伟杰拥着她说了一句话，惹得雅眉哭了，然后含着泪又笑了。伟杰说了什么呢？只有守口如瓶的风儿听到了。风儿不解地问蔷薇：人类，为什么要住在爱情里？蔷薇抿着嘴悄悄地笑――外面，春色已经很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