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2022-09-17 01:36:27
“要不要把我的心掏出来给你看?”一个身上血淋淋的男人挣扎着从地上爬起来，声音有些虚浮。
“好啊。”站在他眼前的男人丝毫不为所动。
于是他夺下那人的佩刀，剜出了自己跳动的心脏，他的鲜血地毯一般铺遍了大殿，他征胡虏、平天下，成就了那人的王位，可换来的却只有怀疑。不，他的确有罪，罪名是功高震主。
至于死后，什么厚葬什么谥号他都不记得了，他只知道自己的妻子也是两小无猜的玩伴，在自己灵前刺杀那人，结果还未近身便被那人身边的侍卫砍倒在地。她临死前瞪着眼狠狠地说道：“就算他放过你，我也不会……”
之后，那双美丽的眼睛永远失了光彩，却还依旧大睁着。再之后，那人一病不起，大好江山全数成了别人的。而同自己一起打入死牢的亲弟弟，也正因为如此才得以重见天日，只是出来时全家只剩他一人。
这已是几千年前的事，太久了，久得让他以为自己已经全忘了，可梦中种种却分明又提醒他有些事越想忘记偏偏记得越清楚。他明明已经没有心，可为什么胸口还会疼?果然有些事情是忘不掉的。
他的妻子人很好，好到愿意为他去死。可他却不爱这个很好的女人，在他心中，她永远都是那个他最喜欢最喜欢的小妹妹。只可惜，喜欢不等于爱，而爱付出了也不一定就能得到回报，例如他、例如她。
小时候她总爱跟在他身后，一口一个“青鸾哥哥”叫得清脆响亮，每当他回过头都会迎上那双笑起来弯如新月的大眼睛。然而又有谁能想到，就是这个乖巧甜美的女孩，用灰飞烟灭换来三次报复那人的机会，折磨了那人三生三世，妻离子散、死于非命、国破家亡，一次比一次狠。每回在下面相遇，她都笑眯眯地对他说，“青鸾哥哥，就算你放过他，我也不会，谁叫他抢走了本该属于我的东西又不好好珍惜。”
临走时，她对他所说的最后一句话是：“我恨你，又不能伤害你，所以只能加倍报复到那个人身上……”
这一晚夏青鸾注定是睡不好了，原本死去的记忆就像商量好似的全复活了，扰得他心烦意乱。可他不是已经没有心了吗?如今的夏青鸾不再是前朝大将军，而是地府的使者。这差事很简单，比过去一边保卫社稷一边还要揣摩皇帝心意要简单多了，哪个人大限到了他就去勾。勾完了就走，什么都不用多想。
人活的时候千姿百态，人死的时候千奇百怪。
有些人活着的时候整天把淡泊名利挂在嘴边，就差写个布条绑脑门儿上示众，可死的时候最惦记的就是存折上那几个零；有些人活着的时候老说自己有斯大林一样的钢铁意志，就可惜没个苏联让自己挽救，可上路的时候哭声震天能把聋子吵死；还有些人活着的时候伤人伤己，死了也不能一了百了……不知今晚这个是什么样的?既然睡不着不如早些出去。
青鸾走出地府，地面上熟悉又陌生的景物令他头晕。几千年来地府一点没变，而上面的世界却日新月异，几天没上去，再见就变了模样，这使他觉得地面上的世界离自己越来越远。
城市里每天都会有人被他和他的同僚们带走，但灯红酒绿热闹喧嚣从不曾为任何人停息片刻。青鸾走在宽阔的街道上，竟有些寂寞，不禁又回忆起了旧事，当然他会让故事恰到好处地停下，停在最美的瞬间。几辆救护车和警车从身边呼啸而过，目的地和他一样，等他慢悠悠走到地方，该拉走的已经拉走了。
“唉。年纪轻轻怎么就走到这步了?”一位大妈望着地上殷红的鲜血，惋惜地摇摇头。
青鸾微微一笑，就是年轻人才会这么做，年纪大了知道生命可贵，就不舍得死了。他抬起头想数数楼层，可还没数清楚眼就花了，反正超过二十层了。“敢从这么高跳下去也真算个勇士，”青鸾促狭地走到角落里那个半透明的影子旁边，“我活着的时候就没你这份胆量。”
“谢谢。”刚刚跳过楼的勇士平静地说道，完全没理会青鸾戏谑的语气。
青鸾强忍笑意，细细打量着眼前这个有胆子死没胆子活的年轻勇士。死人脸色都是苍白的，但他明显要比别人更白些，眼神冷冷清清，态度冷冷淡淡，有点像活着时的自己，不讨人喜欢。“你叫什么?”
“高泠。”他抬起头沉默了一下，“你是来带我走的?上路吧。”
这么配合工作，主动要求上路的鬼很少，确切地说应该是对人生完全没有留恋的人很少。青鸾中奖了。
“我叫青鸾。”青鸾愈发喜欢这个年轻人了，就像过去的自己，什么都藏在心里，以为别人会了解，可到头来那个最该了解自己的人却是最不了解自己的。也许这就叫做当局者迷?真可怜。
青鸾不悦地撇撇嘴，他一不小心又想起了不该想的。“你为什么要死?”
“想死。”高泠的回答过于简练，让青鸾有点尴尬。
“想死的理由呢?”青鸾不甘心地继续询问。他活着的时候可不像现在这样，当年的他和高泠差不多，也是个闷葫芦，不过几千年来看惯生死，脾气也随着变了。苦是一辈子。乐也是一辈子，人一辈子就那么短短几十年，干吗和自己过不去呢?不值啊。多浅显的道理，只可惜明白得晚了点。
“我想让一个人记得，他一辈子都欠我的。”高泠冷着脸答道，“这个人曾在最危险的时候与我并肩而立，还说要生死与共，结果他食言了，而且还把我忘了。”
青鸾哧的一声笑了：“欠你一辈子怎样，欠你三辈子又怎样?你死了就是死了，即使他悔得立刻跳下来陪你，你也活不了。”青鸾拍拍高泠的肩膀，“待会儿在下面认真想想，免得过了奈何桥再投胎还干傻事。”
“难道爱一个人愿意为他去死就是傻?”高泠的自尊心受伤，气得推开了青鸾，“你到底有没有心?”
“没有。”青鸾停下脚步拉开衣服，露出空荡荡的胸膛，“正因为没有才想通了好多过去想不通的事。”
高泠苍白的脸更白了，还忽然觉得有点冷。那样的伤口是怎么来的，一定很疼吧?他颤抖地伸出手，指尖停在青鸾胸前，没有摸下去，担心碰疼了他。青鸾看出了高泠的心思，将他的手按在自己胸前，“早就不疼了，现在没有它反而轻松。”
“怎么弄的?”
“挖出来的。”青鸾的语气很轻松，似乎说的不是心脏而是埋在土里的萝卜，“我自己挖的。”
高泠身子一抖，忙将青鸾的衣衫拉紧，实在不敢想象那是什么样的场景……他结结巴巴地问道：“你和自己有仇吗?居然真下得去手。”
“和你一样，年轻不懂事，一时冲动犯了傻。”那时候大家都年轻，都不懂事，气头上谁也不让谁，于是他就真把心掏了出来，结果再也放不回去。
高泠想到青鸾一见面就说自己是“勇士”，便趁机回敬给他：“你才是真的勇士，我甘拜下风。”
“贤弟过谦，咱们各有千秋。”青鸾洒脱地笑了，他摸摸高泠光洁的额头，“没关系，这辈子算完了，来生的机会好好把握。”
“来生?”来生又会忘记眼前这个人吧?高泠急切地问道，“那可不可以不投胎?”
“可以啊，就像我这样。”青鸾用一副过来人的语气劝解道，“我明白，这辈子有些人有些事让你放不下，但人生就是这么回事，周而复始，没必要计较。”
“你既然都明白，为什么不去投胎?”
“我……我……”青鸾时语塞，不知该如何应对。是啊，他都想明白了，为什么还不去投胎呢?他摇摇头，诚实地答道：“不知道，大概是习惯了吧。”
高泠叹了口气，这家伙怎么和自己一个样，别人的事都明白，换到自己身上就都不明白。道理谁都懂，只是心不甘，可他不是已经没有心了吗?
高泠在听了天师的指示，从楼上跳下来之前就早已想好了往后的路，但没有告诉青鸾。“我想再考虑一下，这段日子能借住在你这儿吗?”高泠环视着青鸾的住所，思索着如何才能长住下去。
青鸾同意了，对高泠的心思全然未觉。
地府的生活千年不变，大家有事的时候做事，没事的时候喝茶、聊天、下棋。偶尔会有天上的仙君下来找熟人拉关系，“呜呜呜，这是我的仙宠，劳驾给投个好胎吧。”青鸾没事的时候总陪在高泠身旁，什么都和他说，唯独不问他的决定。倒是高泠做贼心虚，整日不得安稳。
终于有一天，高泠再也忍不住了。在听青鸾讲完过去行军打仗的故事，他怯怯地问道：“你怎么不问我?”
青鸾心里明白，却故意反问：“问你什么?”
“问我有没有考虑好……”高泠的声音越来越小，小得连自己却快听不见了。
“你想好了自然会告诉我。”青鸾笑得有点得意，“怎么样，都想明白了吧，我去送你投个好胎。”
“不，我不走。”高泠把青鸾拉到身前，压低声音说道，“我要留下陪你。”
高泠清越的声音撞击着他的耳膜，让他不知所措。“我……我没有心。”
高泠靠在他的肩头，轻抚着他空洞的胸膛，“往后的日子，我为你填满它。”青鸾没有看到他一张一翕的嘴唇，更没有听到那句无声的：哥哥，这回我再会让你食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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