默坐难禁心上事

时间:2022-09-16 09:32:03

一 瓷妇人

不知从何时起,家中开始有了帽筒,陆续地多了,当然也不算太多。橱子上,桌面上,几子上,柜子里,以至于床上,都有它的踪迹,对我这个藏品不太多的人来说,也算一种狭义的洋洋大观吧。

顾名思义,帽筒是用来放帽子的,它不过就是一件高二十八九公分、口径十一二公分、或方或圆的瓷筒子,饰有图案或者字画,有些还开着海棠形的孔。起初只是做官的用来放官帽,后来流入民间,老百姓拿它当瓶子用,插花,插鸡毛掸子,放一些应用的东西……至今去乡下,偶尔还能看到它的遗迹。

夏天最热的时候,用一只光洁的帽筒代替竹夫人侍寝,是一件最妙不过的事。

《红楼梦》中有首诗谜,薛宝钗的:

有眼无珠腹内空,荷花出水喜相逢,梧桐叶落分离别,恩爱夫妻不到冬。

谜底是竹夫人。

竹夫人是一种古老的篾器,大致像一只长形的竹笼,竹性凉,中空透风,炎炎夏夜,睡时抱一只在怀中,可以取凉。据说现时某些地方仍有出产。

一个篾器,为什么要用夫人命名呢?也许有人会认为这其中含着亵义。我却以为这实在是一种无奈的自谑。独卧自然寂寞,抱着一件篾器还是一样的寂寞,却偏要说是有夫人同寝,聊胜于无吧。

还有一些名字,莫不与女人有关:竹女,竹姬,竹奴,青奴……

青奴是有些诗意的,又像人名。黄庭坚有两首小诗,写得挺有意思。

其一:青奴元不解梳妆,合在禅斋梦蝶床。公自有人同枕箪,肌肤冰雪助清凉。

其二:李四弦风拂席,昭华三弄月侵床。我无红袖堪娱夜,正要青奴一味凉。

董解元有一首词,里面也写道:着甚消磨永日,有扫愁竹叶,侍寝青奴……

细品都含着谑意。

现如今,竹夫人很难找到了,但帽筒无论大小还是品性,都和它极相似(图1),夏天把帽筒搂在怀里睡觉,一样是件非常惬意的事情。或者,可以叫它瓷夫人?

浅绛彩帽筒与青奴相对,或者还可以叫作绛奴?

我曾经用一只四方帽筒侍寝(图2-1),那是一件光绪年间的瓷中精品,开光浅绛彩,两面四幅小画,分别画着瓷器上最常见的四类题材:花鸟、山水(图2-2)、博古、三友(图2-3)。两面文字长题,一面是颜真卿的《与郭仆射书》(图2-4),亦称《争座位帖》,此帖与《兰亭序》合称双璧;一面是金石文(图2-5)。它的好处非常明显:一来较长较大,取凉的面积也大;二来形状和竹夫人差不多,适合搂着;三来还可以拿它当枕头,枕在脑下,就像枕着一只玉枕,又凉又润,舒服得很,比专门的瓷枕还要好。睡不着了,起身半躺着,又可以捧着它在灯下细细把玩,恣意摩挲……有时候就想,拿它侍寝,当真胜过美人了。

唉唉,至少,只要你愿意,它可以一直和你相伴,成为你生命中的永远,美人等闲是做不到的。

默坐难禁心上

有人在网上发帖叫卖一件残了的小罐,他是当瓷片来卖的,自己先对自己的叫卖不屑,很无所谓的口气,好像只要换回钱来,不论多少都行。跟帖的三两个人,估计是他的朋友,友情顶帖,当然也就没有出价。在重器迭出精彩纷呈的版面上,这样的帖子自然无人理睬,连泡都没有再冒一个,很快就沉沦了。

我翻到这帖子的时候,它已经沉到四五页上去了。本来只是随手点击,并不指望能看到什么很了不得的东西。小罐本身也不惹眼,加之有明显的冲,就更寒酸了。但因为罐身和罐盖上各画了一个美女(图3-1),不免多看了几眼。再看后面的题字,是两句诗:“默坐难禁心上事,醒来如失掌中珍”(图3-2),反复吟哦,竟入诗境,惆怅起来,若有所失似的,发了一会儿怔,便想将这罐子买下来放在自己的案头上。

玩瓷器玩到这会儿,大家都在追精求细,玩大器重器,我却偏偏对这小小的被人称作垃圾的残罐动心,还要拿白花花的银子去换,一定是有病了。因为在刊物上发表过鉴赏文字,同好之中,有人单方面地喊我为老师,也有人喊我大师,不管是当真还是戏谑,总之是有点表率作用了。要是知道我捡这样的残器,恐怕他们心里也会不屑的。但,将帖子看了又看,思来想去,还是想要它。尤其想要那上面的文字,想要那文字中透出来的茫然若失的味道。

于是就花去了一百一十元。

现在,它从千里之外飞来,立在了我的电脑旁边。

罐子本来倒也是件细瓷,如果不残,还是颇可玩赏的。画上美女,应为介于同光粉彩和浅绛彩之间的一种技法所绘,人物开脸清秀,衣物只敷了浅淡的红绿两色,还是蛮有特点的。作者王昭明,字樵亭,为晚清瓷绘名家,我手中有两件他的作品,画技尚可,一手字极有个性,很为现在的藏家称道。那两句诗,现在我已经能够摸得着了。诗本来能看能吟就行,加上能摸,有釉子腻滑的质感来起化合作用,就更能引发心中的感触。

于是想,画师在瓷器上画画题诗的时候,会是一种什么样的心境呢?画师的心境无疑对作品是有影响的。我手中有很多瓷器可以作证明。同一个画师画的,有些一看就神采飞扬,有些明摆着草率粗劣,有的飘逸,有的凝重,有的笨拙,有的迟疑……同样画美女,有的随手题个美色清华就算了,有的就要吟诗,叹一叹人生,寄托一些内心的东西在里面。

画这只罐子的时候,画师一定是有感叹的。而有如此感叹,画师无疑也是个极敏感极多情的画师,内心十分丰富。因此他的作品才感染了一百多年之后的我。

罐盖上写着“仿黄子久法于江右涂”,黄子久擅山水,所谓仿他,仅仅只是一个说法罢了。后面一个“涂”字,也正说明画师有心将自己的作品区别于工艺品,不是精描细绘,不过涂鸦而已。

总以为都放下了,却常常默坐难禁心上事,古今亦然。

(责编:雨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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