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来 第3期

1

他推门进来时书店外的霓虹洒了一地。已经要打烊了，于是我下意识朝门口看去。店外的雨下了一晚，店里的灯也亮了一晚，跟这个夜晚的人一样雨和灯都开始倦怠阑珊。

他并没有带伞，校服给淋得半湿，贴在身上衬托得他更修长；头发大概是他昨晚剪的，毛茸茸沾着湿气的鬓角像楷书里一笔锋利但发了晕的竖。

他朝最后一排书架走去，驾轻就熟地抽出一本书，白色封面，作者是一长串念起来很别扭的英文名。

他就站在书架的另一边，从书和书之间腾出来的视野里我只能捕捉到他一条单薄的肩线和小弧度的侧影。他身后就是橱窗，橱窗外就是还未眠的城市，城市给雨浸泡成了一个巨大而又斑斓的水族馆。他的身影就定格在这样一个梦幻般的背景里，仿佛在这个喧闹快进的世界里依旧保持着慢放静音的姿态。

不知道是哪本陈旧的书里扬起的一粒灰尘让我咳嗽了两声。也许就是这两声让他转过头向我看来，我慌忙垂下视线，跟他的目光仅仅萍水相逢了一秒便擦肩而过。我不确定在这一眼里他是否认出了我，我顺着低头的动作佯装在底下一格里摸出一本书来迅速堵住那个缝隙，然后倚身靠在书架上。

天空终于把雨关掉了，橱窗外的华灯被淋湿的夜色搅拌得很迷离。我打算趁着这个时候赶紧离开，便轻声走向出口，可我没忍住，下意识调用了一大半的余光去注视他，他凝固成的姿态便片段式地闪现在书柜的空格之间。我忽然注意到他站立的姿势有点僵硬。他一大半的脸都藏在书柜投下的阴影里，只露出嘴角的一个狡黠的笑。我还没来得及认清这个笑意味着什么，便看到下一层书格里一只一闪而过的手，以及一本被手装进包里的书。

这动作他做得很从容，但浑身又充满了警戒：我看得出来，他一半的余光正盯着柜台前老板的梢，另一半又在为自己实施阴谋的手放哨。他好像并没有察觉到书柜后的我已经目击了一切。我能想象他此刻紧紧绷住的嘴唇，不让呼吸紊乱了动作，是老手了，干脆又利落，甚至不像是在行一场窃。书店里的事不能说偷，该说窃。

之前我偶尔在书店里见过他的，有时分明也是他上课的时间。可即便在目光相撞的时候他也能不着痕迹地移开。我不知道他到底认不认得我，认不认得每天都会定时相会的物理老师，不过无所谓，反正课堂上咱俩是师生，下课铃声一响，就能把我们割裂成陌生人。

都说他是让老师头疼的坏学生，我听说过他的一些行径：翘课、早恋、恶作剧、和老师作对，但没有偷窃、抢劫，或许有打架斗殴，或者拉帮结派。结交些狐朋狗友。可他瘦，瘦把他身上所有该具备的坏学生的气质给洗涮掉了，所以也不像是道上的人。

我一直以为那些都是传言。虽然我不是他的班主任，但在我的物理课上他一直很安静地坐在最后一排，要么趴在桌上睡觉。要么戴着耳机听歌。总之用睡眠和音乐把自己跟外人隔绝开来，从来只有他在自个儿的世界里喧闹，把安静留给课堂；或者在书店独自在书里安静，任凭外头世界的喧闹。

只是我没料到他之前在书店的出没，都是为了来探测敌情，书柜都是最好的遮掩，至于手里那本白色的书也不过是他明修的一条栈道。我突然很好奇他暗渡的那本书究竟是什么书，值得他去冒如此之大的险？

他打算带着赃物逃出去了，而我还停留在原地跟自己决斗：我是不是应该当场捉拿住他？罪是他犯的，我却扮演了类似同谋的角色。我跟他毫无关系啊，我只是他的物理老师，并不是他的思想品德老师，况且我们不能延伸到课堂之外的师生关系早在这里被叫停了，我何必要替他操闲心、捏冷汗……

一阵风铃响过，他已经离开了，逃进了新雨后的夜晚里。

我慌乱地随手拿出了一本书，没有看清内容便拿到收银台结账。我提着包抱着书匆匆从书店里出来时，他已经走很远了。

我回过头看着书店老板把拼命亮着的招牌灯关掉，书店里的安静便质变成了寂静。我突然没来由地好奇为什么会存在二十四小时便利店、通宵网吧以及午夜影院，但是却没有一家不间断经营的书店。人半夜醒来也许会饿，会突犯网瘾或者想重温一部电影，没人想去书店里读完一本书？人在夜晚迷失时，书山总有路让人找到彼岸。

我跟着他的背影走去。他步伐很慢，很快我和他就只隔着十来米。他忽然停在一条长椅旁边蹲了下去，然后逗弄在椅子底下躲雨的流浪狗。我也只好停下脚步。暖色的车灯从不远的街头打来，混着写字楼冷调的光不断在他凝固的身影上交替。我怕他转身时余光会发现我，于是拐了个弯躲在广告牌底下装作等车的模样。我记得这个钟头只剩最后一辆末班车经过站台的，于是我告诉自己，一分钟内若是车来了，我就上去；没来。我就继续尾随他。

2

我不知道自己是否等了一分钟，也不知道自己究竟是在等那辆公交车还是他。周彦远打电话过来说今晚不回家，工作太忙就睡在公司。说完之后他便沉默，好像并不再为自己那丁点拙劣的借口做过多的解释。明明知道是借口了，却还编造得如此敷衍。我咬着牙，沉默，仿佛我们就剩下这些，半晌我挤了一个“好”字。他又问我是否已经到家，这时那辆慢吞吞的公交车才从街角出现。我挂断了电话，踏着水洼上了车。

车里的人少得可怜。已经将近十一点了，今天的截止时间即将来临。车经过了一条短短的夜市，窗外的繁华跟车里的冷清形成的巨大反差让我有些不真实感。

因为没有人下车，所以汽车经过一个站台时只做了短暂的停留，只是刹车来得太突然，我踉跄着抓住拉环，站稳以后我居然又看到正在路边一个人等车的他。他手里还拿着从书店里窃来的书，旁边就是一根很高的灯柱，对上影子就成了他们孤零零的三个“人”。一种形影相吊的质感把他与世隔绝起来。也许是我的错觉，夜晚的黑暗把最真实的他给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了。

车就要开动了，我突然绝望而又失控地叫了一声：“等一下——”

电话也同时嘶喊起来，我一边慌乱地在包里一通乱摸，一边匆忙地下车。他已经离开站台了，也许是这个点公交已经收班，出租车也是零零星星地飞驰而过。我猜他大约没有等到车所以才打算步行回家。

电话又是周彦远打来的。我把手指从挂机键移动到接听键上后使劲按下去。我从没想到这两个按键之间也可以隔得如此漫长。抬起头。他已经不知道消失在哪个拐角处。周彦远没问我为什么挂掉电话，而是当它是一个意外。他不死心地问我是否已经到家，他知道我有自习的夜晚一般都会回得很晚。

我说快了。他又问我是不是还在街上走，他听到了我疾走时刮起的风声和气喘声。我说是的，正在上楼。他说那你要注意安全。晚上记得要把门反锁两道。我说好。他说没事了，我等着他先挂掉电话，可他始终没挂。我不知道是不是他还有话想说还是等着我说什么话。我一时对着这隔空的安静有点手足无措，只有说：“挂了吧。有事再说。”电话里的沉默是要收费的，我不想还有谁肯为它来买单。

盲音响起来的瞬间我停了下来——他已经不见了，所以奔跑和停顿都失去了意义。我失魂地站在路边，一辆车狂奔而过，溅起的泥水洒了我一身。一个下过雨的夜晚把空旷毫无保留地献给在大街上晃荡的人。

我知道周彦远的意思，他不肯为他的夜不归宿的借口做一番亡羊补牢的修补，撒谎的本事也该好好补补课，就只好在电话里来点愧疚式的关切。我要他的愧疚吗？要他的借口吗？要他强颜应付跟我坦陈相见的沉默吗？离婚的提案搁浅了很久，我们始终没有谁让它浮出水面。今晚又只有我一个人回家跟空房子相对无言，可回家的借口，却不过是因为我跟丢了何应楷。

3

路上已经没有行人了，霓虹代替了星星给夜晚徒增了一点人造光亮。我站在灯柱底下等着出租车，偶尔一两个夜游人从我身后走过，脚步声也被寂静给反衬得很空荡。

这时一个人突然站在了我身后。这我是靠直觉感到的，因为我身后全是霓虹灯所庇护不到的黑暗。他大概站了几秒，我怕这几秒就让一个罪恶衍生出来，便打算朝马路对面走去。他概注意到我即将迈开的步伐，突然就抓住了我的手。

我一个激灵，尖叫就要从我口里脱缰了。忽然一辆由远及近的车灯打在他身上，他的头发、眉眼、轮廓以及半湿的衣领便在灯光里逐次登场。他果然剪头发了，比长发的他要清爽得多，这居然是我近距离看到何应楷的第一个念头。

“嘘——”他把声音压得很低，像暗语一样。

“你……”

“你知不知道刚才有人在跟踪你？”他眼光朝我身后示意一下，车已经走了，黑暗里只有他的眼睛是波光粼粼的。

我下意识地就要转过头去，他立马截断了这动作。“别往后看！”他居然凑近了我耳边，吐出的气息混着雨后的清新，“我认得他，校外的时候也打过架。他专挑独自夜行的女人打劫。你别往后看，小心他起疑心。”

我甚至就要感觉到来人撞击在我背后的目光了，“那……”

“一起走。”他说。

他握着我的手是凉的，还有些湿，可还是把我的手给捂热了，一点冷汗沁了出来。他好像感应到了手和手之间的空间过于逼仄，于是稍微松开了一点。“先一起走，找个人多的地方。没事的，这儿好歹有个男人。上次跟他打架，我把他狠狠揍了一顿。只是这次我怕他身上有刀。”他说。

变故来得太快。我只有木然地被他拉着走。等我平静下来后我才稍微偏着头朝他看过去。我默默地估计了一下他的身高。比穿着高跟鞋的我大约只高三公分——“你还没过十八岁吧。”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会怕在他面前失掉这点颜面，于是拿这个调侃他一下来挽回自己作为他老师的尊严，“没成年就敢叫自己男人啊？”

“对啊。十七岁半，网吧都还不让进。”他倒承认得挺坦然。

“没成年就敢叫自己是男人？充其量也就是男孩哪？”

“一定要有区别？”他突然看向我，眼神和眼神在空阔的大街上一下子狭路相逢。我在他一本正经的目光里突然意识到自己刚刚的辩解是如此幼稚。“男人有时候可以是男孩，男孩有时候也可以是男人啊。老师你学物理的都不懂这个道理？难道光就只能拿来照亮，而不能拿来取暖吗？”

我一下子被他问倒，就像突然被老师点到站起来回答一个一无所知的问题。“既然你懂能量守恒定律，那为什么上次测验却还是交了白卷？”我只有反问了他一句。

他彻底放开了手。手和手之间突如其来的分离让我陡生出了一点失落。他松开了的手一时也好像有些失措得无处安身，只好学做大人的模样放在裤兜里。我俩心照不宣地恢复了慢吞吞的步伐。好像同时忘记了被跟踪的事情。尴尬全溶解在了空气里。“何应楷。”像本能一样的，我突然叫他一声。

他轻轻地“嗯”一声，像转瞬即逝的叹息，又立刻沉溺在午夜里。

4

人潮慢慢稠密起来。何应楷问我家住哪里，他可以陪我一起等出租车，我说不用，我不急着回去。他很不正经地问我可不可以透露一点明天测验的题目，我说可以，请我吃东西吧。

他说前面就是一间他常去的大排档。他居然真打算和我共进一顿宵夜了，明明知道他向来都视考试为儿戏的。刚才只是一句玩笑罢了，他却有意当了真。

转过街角，我才发现我们居然晃悠到了周彦远的公司附近。何应楷说的那间大排档，我跟周彦远以前常来。

何应楷说刚刚在我奔跑的时候就看到了我，他问我难道没意识到我高跟鞋踩在地面上响彻了整条大街吗？他不知道我在跑什么，也许知道。反正他没问。

一个人在夜晚无故奔跑，不是在追赶今天，就是在逃离明天。不过如果把生活过成了循环，有时候今天和明天其实也就是一回事了，尤其是像我这种，只能在今天和明天的夹缝处——比方说，现在——才能清醒一点。

何应楷问我知不知道他的癖好，我试探地说：交女朋友算不算？你的一些风流韵事还是我们办公室闲暇的谈资呢。

他叫来了两瓶啤酒，说要和我对酒当歌。他说他这是他第一回跟老师共度良宵。别的老师处处都跟他为敌，只有我不一样。他又问我知不知道他大把大把的逃课时间全用在了哪儿？你肯定不知道。他灌了一口酒，薄薄的嘴唇一抿，有种少年人的……妩媚。我真是词穷了，没法形容何应楷，难怪他有情书一堆。我只好用起了个词不达意的“妩媚”。

书店。我说，但同时我被突如其来的失落给侵染了。他问我这个问题，就意味着他在书店跟我对视的时候并没有认出我来。

他没有吃惊。他说他的兴趣还不止在看书。有一次他不知道从哪里得知了一个书名。于是就靠着这个书名在店找了整整一天。直到要关门时才叫店员去查询书店的库存，这才知道他们并没有进货。

他又去图书馆找，书的索书号开头是个数字3，他翻遍了整个图书馆都没找到有什么书的索书号是以数字开头的。图书管理员说那是九十年代以前编号的方法，你得去顶楼找这本书。

顶楼的书都是比他还老的。当他终于在那个铺满灰尘蜘蛛网的书柜上找到了这本书时，他却突然失去了读它的兴趣。他问我懂不懂其中的快乐。

他说我肯定不懂。我只有在得到物理题答案时才会有快乐。这两种快乐有本质上的不同。可这都是表象。还有更多内在的隔阂。像我跟何应楷这种的。灵魂也永远不会有交集。不过我起码知道何应楷在做一件事：一个十七岁半的未成年人就是要用这样的方式，来证明自己还没有和世界上的成年人同流合污。

他还说了很多他不懂的事情。比如他的爸妈，结婚了十八年，然后又离了婚。你说这到底是因为他们不懂对方。所以彼此存在隔离；还是因为把对方给懂透了，才明白一切好像是一个并不美丽的错？

我伸到嘴边的勺子突然停顿住了。

他说明天他们一家三口就去民政局拿证，爸妈都在家等他呢。他功力不深，轻描淡写都是装得很稚嫩。

结账的时候是我跟何应楷一人一半。他执意这一顿要请我，我也坚持要感谢他帮我从危险里脱身，僵持不下只好用了折衷的方法，出的钱就算是互请对方的。

他起身时一个背影突然撞进了我眼里。一切都被我自动虚化了，只有这个背影被我无限聚焦，无限放大。然后铺天盖地压了过来。这背影我认识。有一段时间我每天醒来这个背影近得触手可碰。这个背影在一个多钟头前还在电话那头说只会留在公司里睡，可现在他又猝不及防地出现在了这儿。我本要站起来的动作瞬间刹住了车，一声尖锐刺耳的刹车声响遍了我脑海。何应楷问我怎么了。

我说：“前面那个背对着你的那个男人……”

他转过头去看了一眼，“你说的是那对一起吃东西的男女？”

我猛地站起来——所有的动作，比如指责、流泪、转身已经在我身上枕戈待旦了好久，我想，不过终于我可以在跟周彦远的冷战里鸣金收兵了。

婚姻矫正了我天生对于某些事物的畸形迷恋，带领我从迷失里走上正轨，迷失可以是任何含义：在夜晚里迷失，在孤单里迷失。

我试过其他方法，比方说学习物理，物理让我用数字和公式来计较一切，把所有都当成工具来解构和拆分。不过这一切都可以止息了，自从周彦远把戒指套在我手上，我就甘心接受他带给我的洗礼，让我被同化、被矫正，用一枚戒指换走了我的自由。

然后呢？按所有并不美好的婚姻演下去。就该是男人胸口的口红渍、偶尔的夜归、经常占线的电话，学物理的我不能不去忽视这些细节。我说过，他不习惯撒谎，也不会去制造理由，但他会装醉，借一场酒就能把昨夜的记忆抹得一干二净。

就在我已经化好妆即将登场时。何应楷突然抓住了我的手——像一声cut，一场戏被迫中断。

他要和我打赌。他赌周彦远跟那个女人也不过是一对素不相识的沦落人。这安慰很拙劣，周彦远都说他会在公司过夜的。何应楷要我冷静一点，说可以先去跟踪他们看看。他说你看，我跟你大半夜的不一样在一起吃东西？

我反驳说当然不一样。刚才他是男人，可现在他被打回原形了，是个男孩。我跟男孩能干什么？

他说那行，我们来赌一场。我问赌注是什么？我两手空空了，爱情就是唯一的筹码。他说若他赢了，他什么也不要；他输了，他愿意上去替我揍周彦远。我不亏。

何应楷又一次拉着我的手潜行在黑夜里了，前头就是周彦远和那个陌生女人，他俩始终都隔着条缝隙，缝隙里塞满着黯淡的光晕、湿气以及沉默。路边商店都关门了，只有斑斓的夜灯把地面涂成一圈圈五彩的光圈。这一回换我跟踪别人了。为了我那一点不可告人的执念。

他还没有放手，我也没有打算去挣脱，好像手和手已经习惯了相触。给何应楷握在手里我突然有点毫无把握，什么都回来了，何应楷把我埋藏许久的迷失给重新唤醒。有什么东西突破了空气这个无限大的电阻将我俩串联起来。我一时间对这点莫名的恋想慌乱不止，因为我怕何应楷一旦松手，我就立马给迷路在夜晚里。

“戒指呢？”何应楷突然问我一句。

“什么？”我听见了，他说“戒指”。

“你之前上课时有带戒指。我用上课要用的凸透镜专门拿来放大看它。看它有几克拉。”他居然用手就刺探到了这个消息。

“摘下来丢在家里了。”

我想我该怎么去跟何应楷解释我跟周彦远不伦不类的夫妻关系？他的厌倦闪躲，我的心灰意冷，束缚我们的婚姻早就死了，留下我跟周彦远一尸两命。

5

电话响了，他把另一只手伸到裤兜里却迟迟不接。铃声一直被他捂着，捂到窒息而亡。我不知道是谁跟他隔着这么远，连电话都没法把他俩连接起来。

他挂断电话后自言自语地说：“大概是我爸妈吧。”

我过了半天才发觉那哪里是什么自言自语，分明是跟我说的：“爸妈催我回去呢，明天一起去领证。”

“所以你也不想回家？”

他说：“是的。”

“所以刚刚，你说有人跟踪我，是不是在骗我？”我问他。

他说是，一直就没人跟踪我，全是他的把戏，不过他也不知道要图什么。

我突然就意识到像我和何应楷这种无家可归的流浪人都想要找一个借口捱在夜晚里。捱久一点，再久一点，这样就会离明天更近。我们还没沦落到相濡以沫的地步，但只要何应楷还牵着我。我们就能靠着对方的体温取暖，这就足够了。

周彦远跟陌生女人已经不见了，可我们谁也没发现。一场丢掉目标的跟踪突然就变了性质。我们走到一家影院旁停了下来，何应楷转过头说要请我看一场电影。我告诉他这个点电影院已经关门了，即便是午夜场，片子也都不好看。

他说没事，他有办法，只要我想看什么，他就有办法能让咱俩把它一起看完。

他带我去二十四小时便利店买了两杯咖啡。然后去了一家通宵营业的网吧。身份证不知道是从哪里来的，总之他轻而易举地混进了未成年人不能涉足的地方。我问他带我来这儿干什么，他打开一个播放器，告诉我这儿的资源很丰富，我想看什么都行。

“这就是你请我看电影的方式？”

他朝我睁大眼。表情很无辜。

我也不知道自己胡乱点了个什么电影，反正人物、情节统统忘记。播放器一直是全屏的所以我根本就看不到底下的进度条，等咖啡彻彻底底凉了，屏幕上突然打出了“谢谢观赏！”，我晃晃鼠标，发现离结局还剩三分钟了，尾收得过于突然让我有些措手不及。幸好还有字幕。字幕提前告诉我结局要来了，结局近得迫在眉睫，它要让我做好离场的准备了。整场电影我根本什么都没看下去，可还是陡生出来一点失落。

我知道是不存在绝对的厌倦的，就像我对周彦远一样。可也不存在百分百的留恋。当离开这个动作一旦发生时，总是两种东西相互混合。只是像我这样对数字敏感的人，此时也算不出我的这失落里，厌倦跟留恋各占百分之多少。

“还要不要继续赌下去？”何应楷突然问我。

我想，还赌个什么劲呢？如果周彦远还爱我，就证明我从来不懂他；如果他不爱了，就证明我一直懂他。跟悖论一样。

“那你对我懂多少？”

我想我懂夜晚的你，不过精确一点按比例配算也只懂得四分之三的你，还有四分之一是有血有肉的、不能被任何形容词给囚禁住的你。

他笑笑说：“你看，你学物理学出来的毛病又犯了。”

何应楷送我回家的路上我们没有再牵手，都知道白天即将来临。没有黑暗再可以掩盖。他送我到楼底下，谁也没有说告别的话。

我走到楼道间朝窗下看去，天边已经出现了鱼肚白，霓虹跟招牌灯开始逐次熄灭，地上还有大片大片的水洼，给昨晚的大雨做着明证。鸟鸣很近，车鸣很远。无人的大街上此刻就孤零零地站着何应楷，两手插在裤兜里，不知道在目送谁。我知道夜晚的何应楷快要从他身上剥离，白天的何应楷即将附身。那时候我将不再是他生命中所谓的过客，至多也就是一个面容模糊的路人甲。我就是在这种偶然的时刻，忽然间就染上了轻度的、人们常说的那种“孤单”。

6

我很狼狈地在家门口找了半天的钥匙，但一无所获，我已经记不清上次见到钥匙是什么时候了，于是给周彦远打电话，问他是否可以回来一趟，我的钥匙好像给扔在了家里。他说好。却没挂断，而是告诉我他昨晚一夜未睡，去公司底下晃荡却在路边遇到一个跟丈夫吵完架然后一气之下跑了出来的女人。他带她去大排档吃了顿宵夜，然后又送她回家去。

周彦远说他在她身上看到了和我一样的表情，那种对未来抱着毫无根据的希望，在这个夜晚一下子击中了他。“雯雯，”他突然叫我，“我们能不能坐下来好好谈谈？”

我说好，可我想的是赌局终究还是何应楷胜了。我不知道他到底哪里来的底气肯把筹码压在周彦远身上。不过都无所谓了，我跟何应楷已经两讫，从此互不相欠。

周彦远回来后看到我还是昨晚那一身，裤子上全是泥点，发梢上都是露水，分明是过了披星戴月的一夜，可他什么也没问。周彦远一开门进去我就发觉不对劲，屋子里多了别人的气息。像我这样整夜整夜跟空房子相看两生厌的人对气味有着非比寻常的敏锐——家里来了贼。周彦远很紧张，大门好好的怎么会招来了贼？要赶紧去报案。太危险了。他说。

我说：“别。”

“要是昨晚只有你一个人在家，贼来了怎么办？”

我要是在家，贼就不会来了。我想，我居然忘记了何应楷是个老手了。我的钥匙一定是在看电影的时候给何应楷拿走了，然后在我给周彦远打电话时来到家里的。我居然一点都没有提防他，那个并不花好月圆的夜晚居然仅仅只是他设的骗局，设局让我沦陷、让我恋想、让我迷失。

失窃的东西是戒指，周彦远送我的戒指。看来在何应楷用放大镜看他的时候就已经生了歹念。周彦远安慰我说没关系，戒指可以再买，可以买更贵的。

而我木讷地站在床头柜前，看着被何应楷堂而皇之地放在上面的空盒子。空盒子下面，就是他在书店里偷来的书。原来他在书店看到过我了，偷书这招是对我的欲擒故纵。再买更贵的戒指又有什么用呢？我已经戒不掉何应楷的手指了。

我去学校上课，发现何应楷的座位已经空了。一夜之间上面生了尘。

“已经转学了。”他的班主任说。

“啊。也好，少了个坏学生，你该偷笑了吧。”

“看他整天跟老师作对，不过也难为这孩子了。他妈妈专门打电话来还感谢我，说今天何应楷就会跟着他的妈妈去别的城市。”

我这才想起来，今天是何应楷一家三口分离的日子。我走出办公室时后知后觉地想，我想见何应楷干什么呢？隔了一夜的何应楷已经变了质，我面对的已经不再是何应楷了，跟着妈妈搬走的也只是个假象。我想告诉那个被我弄懂四分之三的何应楷什么？向他要回戒指？还是要跟他说，谢谢你，多亏你我才能和周彦远和好？

有一晚醒来，我发觉窗边坐着一个人。他握着我的手，两只手安静相拥。我一直不太确信那究竟是不是个梦，所有的场景都是我伪造的，但只有触感是真的，只有这个。我听闻何应楷再没有回来过，我的夜晚跟他的夜晚再也不会重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