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四军军装

时间:2022-09-14 08:27:40

韦冬的真实名字叫韦金华。韦冬大概是他的小名,或者是诨名,反正永兴街上男女老少的人都这样叫他。但是,其冬到底是东方的“东”,还是冬天的“冬”就无从可考了。根据老人一生的遭遇来讲,我还是把他写成冬天的“冬”吧!对这个名字,他也没有表示什么反感,反而是人们一叫他“韦冬”,他就乐呵呵地连声的应。总之,老人的性格在随和中又不乏幽默诙谐。

我认识老人时,大概在七八岁之间。我那时头上长了癞头疮,要把头发剃光了,好擦药。我母亲把我喊到永兴三街一家理发店处,准备把我头上的黑发全部刮光。母亲开始让一个三十多岁的姓罗的理发匠给我剃。只见那个理发匠用左手把我的脑壳一捏,然后,就亮出明晃晃的剃刀,我不由得吓得双眼发花,硬不要那个姓罗的理发匠给我剃。我母亲没办法,就只好找理发店进门的左边,一个闲着的理发匠给我剃头。只见他的手,在我的头上轻柔地游动着,而不是把我的头死劲一捏,两相比较下,我心里比刚才舒服多了。于是,就索性闭上眼睛,任随他去打理我头上的“杂草”了。说真的,老人的手艺应该说是一流的。他的剃刀所及之处,我一点不感到痛,在遇到头发粗的地方,只感到他的剃刀轻轻一溜,就溜过去了,心里面感到痒痒的、舒舒的。特别是要完时,他用剃刀在我的后颈窝上轻快地一弹,那剃刀就很有规律地在我的脖颈上跳跃,同样是轻轻的、柔柔的。让我从脚板心一直舒坦到脑门心。那种舒痒的感觉,我现在想来,真是只可意会,不可言喻了。

就这样,我就认识了这位老人。而且,我小时候的头发,几乎都是找他给我理。因为,他那时大概在四十多岁。论年纪,比我自己的亲生父亲要大,我母亲就让我叫他“韦伯伯”。那时,大概就在上个世纪七十年代初期吧!

而那时,人们处于发狂的境地。一天早上,我看见永兴街上,从上街电影院一直到下街牌坊处,到处都粘贴上了白惨惨的大幅标语:“打倒大军阀韦冬”“揪出兵痞韦冬”。刚好那几天我头发长了,趁此,我就去找他给我理头发。当时,老人表现得很平静,像什么事都没有发生似的,仍然是轻轻的、柔柔的动作。我忍不住了,就不禁脱口而出:“韦伯伯,他们为哪样叫你军阀、兵痞?”这时,才看见老人眼里闪动着泪花,“你现在还小,还不懂这些!”他话已封了口,我就不好再问他什么了。

不久,我就看见他同街上的四类分子们一起扫地、修马路去了。再后来,我就听见街道上的干部们讲,说韦冬对改造,用软抵抗,比泥鳅都还滑。现在想起来,他大概是运用在江浙一带打游击的方法,与街道干部们周旋。确实也是这样,一场“脱胎换骨”的运动下来,他仍然是乐呵呵的,毫发无损。

随着时间的流逝。这时,大概到了上世纪七十年代后期,经过第二个“十月革命”,已粉碎了“”,已经有一股股暖流,流进了人们的心底里,使人感到舒服了。随着,各行各业开始“拨乱反正”。我在这时候,产生了强烈的求知欲望,想凭自己的真功夫改变自己的处境,就暗暗下定决心,不怕牺牲,排除万难考大学。说来也是命运蹉跎人。我在恢复高考的第二年,那是第一次全国统考,我一去就竟然考了二百五十五分,比当时一百七十五的分数线多出了八十多分,可偏偏就没有录取我,比我分数低的都上了本科。正在我心灰意冷、情绪低落时,我母亲有意让我回随阳山老家给外婆送东西。我刚一到随阳山外婆家,就看见一个熟悉的身影,高高的在一米七八之间,穿着白府绸衬衣,挺拔而精干。我不由得冲口而出,喊了一声:“韦伯伯,你也在这里啊!”他说,他来这里已有好长时间了。这时,我才记起,我每次去他们理发店都没有看见他。

后来,我外婆才告诉我,他住在我外婆家隔壁,租了一间屋子来做理发店。这样就同我外婆家有了密切的往来。我也就同他有了更为深刻的接触和了解。当他了解到我高考上线后,没有被录取的事实,他就开导我,让我往好处想,看远一点。在与他的亲切交谈中,我的心情也放开了,舒坦了许多,决心再鼓一股劲,来年再考。记得那时正是炎热的夏天。一天下午,他喊住我,让我同他一道去我外婆家的屋后边的水田里捉田鸡。我说,田鸡跑得那样快,人是捉不住的。他说让我看他的。只见他在我外婆家找了一大抱干竹篙。用竹篾认真地把它捆好,准备了一根手电筒。趁着炎热,傍晚的时候,我们就下水田去了。这时,只听见到处都是青蛙的嘎嘎叫声,此起彼伏。我和他一个打着火把,一个照着电筒。只要将燃着的火把往有田鸡的地方一照,就只看见那一只只肥硕的田鸡,趴在地上、水田里一动也不动,乖乖地只等我们捉就是了。韦伯伯打着火把,我一只手拿着电筒,一只手抓田鸡,不到两个钟头,我们就抓了大半水桶。拿回来,用开水一烫,那田鸡的皮一下子就剥下来了。那雪白细嫩的肉就露出来了。把它们拿到锅里清蒸出来,那味道比鸡肉都还好吃,那汤比鸡汤都还鲜。

在我们吃田鸡时,我不由得问他,韦伯伯,你对田鸡的特点还了解得清楚哇!他回答我说,这当然,当年我们在江浙皖一带就是常常捉田鸡来改善生活。我问他,你在江浙皖一带做什么?他回答说,做新四军。我不由得大吃一惊,反问他,你做过新四军。他却没有正面回答我,也幽默地反问我,难道你不相信你韦伯伯做过新四军?随后,他就告诉我,当年他就在的军部工作。在这时,他表现得极为崇高,极为神圣似的,把我叫到隔壁他住的屋子,对我说,你不是有一次问我关于我军阀、兵痞的事情吗?我就看你是一个有良心和正义感的小青年。你不知道韦伯伯这些年所遭受的打击。在说话中,他就打开一口大大的樟木箱子,从那包了一层又一层的牛皮纸、油布中间,拿出了他与等新四军领导照的相片给我看。看完后,他又小心地包好,放回原处。从他的这一系列动作中,完全可以看出,他把我当成了他的可以信赖的晚辈、忘年交、知心朋友。只见他还在樟木箱子中翻找什么,不一会,他就拿出一个折叠着的包裹,是用油布包着的,他一层层打开,一共包了三层油布;然后,他又一层层打开,一共也包了三层,是用牛皮纸包着的。最里一层,是用一种白色的、透明的皮纸包着――这种皮纸,我们家乡在上个世纪八十年代以前是专门用它来糊窗户的。

等最后一层展开完后,展现在我眼前的是一套有七成新的灰布衣服。他告诉我说,这就是当年做新四军战士时,他穿的灰布军装。我从小就是一个喜欢打破砂锅问到底的人,也是一好奇的人。他把他的新四军军装放在一张干净的桌子上。我不由得激动的展开了它。这套灰军服的质地较好、厚实。拿在手里有一种沉重感。其布料相当于新中国成立后的哗达呢的质量。左边衣袖上有一枚长方形的臂章,椭圆中印着“新四军”三个仿宋字,字体是天蓝色的。同时,韦伯伯还给我看了另一枚“新四军”的臂章。这一枚臂章不是用汉字写的,而是英文字母“N4A”,同样是在椭圆中现出天蓝色的字体。现在,我才知道“N4A”是新四军英文字母的缩写。臂章的背面,印着红色的小方框,那上面是姓名、籍贯、血型、部队番号、发放日期等。等我看完,问他完以后,韦伯伯又才把他的新四军军装包好,放回他的樟木箱子里。只有在这时,我才真正明白街道干部说他猾得像泥鳅的原因。原来,他是把当年在江浙皖一带打游击的方法,拿来对付受“左”的毒害的街道干部了。

韦伯伯还告诉我,他一个“三八”式老革命,又为哪样回原籍来的呢?他给我讲了他受处分的原因。

解放不久,我们国家在全国各地都进行了一场改造的运动。韦伯伯所在的部队这时已变成了北京卫戍区部队。他们的部队也投入了这场改造的运动。在改造工作中,他对其中的一个年纪不大、出生贫苦、眼睛明亮的产生了好感,并向恋爱方向发展,而且公开向组织申请要与那个结婚。就因为如此,就被人抓住他生活作风有问题,进行批评,乃至批斗。据他讲,当时大概对他的处理是开除军籍,送回原籍。

对这个处分,韦伯伯一直是不服的。他当时就理直气壮地给部队有关领导讲了:一,他是军官,谈婚论嫁是正份;二是他从行动上真正实践了把受压迫的劳动妇女真正解放出来。

从现在来看,他这两条理由是完全站得住脚的,可是在当年就是大逆不道了!

韦伯伯给我讲了,要处分他时,他去找过,可惜当时出国去了。被送回原籍后,他从处分一直到他的问题时,每年最少都要写三五封信给他的老首长,以及中央军委。据他讲,元师给他回过一封信,大意是相信党、相信组织,认真改造,等待时机。

后来我才知道,韦伯伯的问题一直拖到上个世纪八十年代初期才解决。得到,一共将近三十年的时间。在这三十年里,他一直像爱护自己的眼睛那样,保存着他的那套新四军军装。每逢国庆或“八一”建军节时就拿出来看一看。从此,可以看出他对人民军队的感情,以及作为一个“三八”式老革命的那种信仰、节操!

记得,我考上大学的第一年寒假回家时,我到永兴谢家井去担水,在永兴中街碰到韦伯伯的妻子李碧华,她很高兴地对我说,学书,你韦伯伯了,他的工资现在已是九十多块。我知道在上个世纪八十年代初期,还是沿用的五六十年代的工资制,九十多块的工资应是正职的县处级的工资。而且,李阿姨还告诉我,组织上以“三八式”老干部待他,逢年过节,县里主要领导都要专门到永兴去给他拜年。

李阿姨给我讲这话后,不到两年,我回家过寒假时,就听说韦伯伯因病去世了。真是好人命不长。只不过,韦伯伯还是幸运的,晚年终于由组织上澄清了他历史的天空。从这一点上,他还是应该感到欣慰的!

而今,他的妻子李碧华还健在,他的儿女们也还处于生活的奔波中。不知他的亲人们,是否还完好无损地保存着他那一套新四军军装,还有他的臂章、照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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