濮水之音 第12期

时间:2022-09-13 08:19:15

卫灵公往晋国去,到了濮水,已是傍晚,便在水边歇息了。

夜里太静,水声喧哗,仿佛各种纷争吵嚷,互不相让,灵公几次辗转起坐,仍不能平安睡去。

直到那琴声响起,众水的喧哗才静下去。

只是琮几声,万籁都寂静了。

是琴声吗?灵公并不十分确定。他披衣而起。月光在窗隙游移,反映着河水汤汤,一屋子皆是晃漾的水月的光华。

琴声再起,这次灵公确定是琴声了,他细细听着。

怎么可能是这样的琴声呢?好像手指纠缠着丝弦,好像从心底拧出的哽咽。灵公魂摇神驰,赶紧敛襟端坐,调整呼吸。

琴声忽而息止,仍旧是水声喧哗。

灵公静坐一会儿,移身向窗外窥探。

外面并无一人。

月是近十五的月,河汉澄澈,通天通地一片月华,照得如白昼一样。

近侍中懂鼓琴的只有师涓一人。他怎么在这夜半鼓琴?这琴声也不像他平日的作风啊!

灵公击掌,召来门外的侍卫。

“方才谁在鼓琴?”

“鼓琴?”侍卫有些纳闷。

“很悲凄的琴声。有人在河岸上鼓琴吗?”

“没有啊!河岸上一片空旷,月亮照得如白昼一样,连一只野兔也藏不住,何况是人呢!”侍卫觉得有必要分辩自己的尽忠职守。

没有?灵公讶异了。那样的琴声,使众水的喧哗都沉静下去,仿佛扭拧着心的哭泣的哽咽;任何人听了都不能忘记,那琴声,竟不是这世间的声音吗?

“像神鬼的哭泣……”灵公试图说明。

“没有。”侍卫果决地摇摇头,“夜太静,没有任何声音可以隐藏。”

“啊——”灵公心里极度不安了,“若真是鬼神所托的吉凶,是该召人来占一占啊!”他这样想。

“召师涓来吧!”

他命令侍卫。

师涓在熟睡中,听到有人唤他。他径直坐起,匆匆披了衣服,往灵公的寝室奔去,半路上撞见侍卫,侍卫说,灵公有请。师涓也不回答,一路进灵公房中去了。

“师涓,”灵公迟疑了一会儿。

“是。”师涓像在倾听,又像在鼓励灵公把话说出来。

“我听到琴声,从河水的喧哗中琮而起,比月光还静……我觉得不安,那琴声——”

“是。”师涓鼓励着。

“侍卫听不到——”灵公空茫地望向窗外,月光在窗隙游移。

流转的月光使人的脸泛着青白,师涓笑了。灵公不常看到他笑。这一向木讷的乐工,连在最欢愉的乐舞中也不见笑容。众人说他是卫国最无才的乐师,鲁钝呆板,从无好的创制。灵公一直留着他,不觉得有太大的不安,至于制乐的好坏,灵公不以为是一件太值得分心的大事。

然而,师涓此刻的笑,却是灵公完全陌生的。那笑容里藏着慧黠、机巧,像是卜者,彻悟了一切,带一点凄怆的笑。

“我想,那是鬼神之乐吧!”

“是。”师涓兀自笑着。

“你在这里住一夜,记下那琴音。”

“是。”师涓灿笑了。好像是意料之中的事,好像多年的等待,忽然得到了结果。这灿亮美丽的笑容,不是这鲁钝的五官所有的,仿佛来自一个鬼魅的世界,使一切的鲁钝木讷,受神鬼的驱遣,要焕放出动人的光彩。

灵公匆匆走出寝室,因为不安,一人在岸边徘徊,到三更时分,才依石假寐了一会儿。

黎明初起,月华换成了灿亮的朝暾。水上粼粼波光,便那争喧的流水,看来有一种新生的踊跃。灵公撩水湿了面颊,又在水面看了一下自己的面容。但是水流太急,他只看到一个模糊破碎的人影,在水中摇晃流逝。

黎明使灵公有一种新的兴奋。清新的空气,树间鸟雀的啁啭,都使他感觉到蓬勃的朝气。

他伸展筋骨,打了一趟新学的练导引的拳法,心身俱觉舒畅,夜里蹊跷的事也几乎都忘了了。这次到晋国,与显赫天下的晋平公聘问修好,是件大事,可不能稍有差错。

他于是唤人沐栉梳洗,伺候早膳,准备向晋国出发。当师涓苍白疲惫地从寝室出来,灵公也只是问了一句:“记好了吗?”见师涓木讷如往昔,手上捧着记录的琴谱,灵公在匆促奔赴的心情中,也没多问,便下令队伍出发了。

灵公一行到达晋国时,受到了平公热烈的欢迎。盛典设在宫门外的高台上。高台四周旌旗戈矛如林,席间觥筹交错,宾主都十分尽兴。

酒过几巡,晋平公觉得酣热起来,看着戈矛刀戟如林,旌旗随风招展,却在上升的酒意中感觉着莫名的空虚。戈矛刀戟如林又如何呢?四方的朝奉宴飨又如何呢?他感觉着日甚一日衰惫下去的臂膀,以前可以扯开一只小牛的,近年来,却连张弓也有点吃力了。

平公抹去唇髭上沾着的酒沫,他的手,有一点不克自制的颤抖。内侍捧来盥沐的盘,他洗了手,却不期然在金黄净亮的铜盘中看到了自己:“在乱世中争逐奔波,真的憔悴衰老了啊!”他感喟着,带着酒意,一时以盘作鉴,竟在国宴上揽镜自伤起来了。

卫灵公对平公充满了好奇,这不像他想象中的平公——龙争虎斗,骁勇兼智谋的国君。他望着这在国宴上有点失态的老人,想象着传说中的晋平公的威名——继位的第一年就打败了南方强大的楚,接连数年,又把东方的大国齐逼得喘不过气来,纠合诸侯,一匡天下,这盛极一时、人人崇仰的晋平公,原来只是个带点孩子气的老人罢了。

看来,这一方之霸是已经衰老了。灵公这样想,他像审视一个强敌那样细细观察平公的种种;他花白的胡须鬓发,他有点佝偻的身体,他颈下松驰的皮肤,以及他颤抖而不克自制的手……

灵公有一点高兴,这次聘问前的紧张消失了,他知道晋平公已在衰败的暮年,不再是自己的敌手。他看着这在国宴上怔忡失神的老人,假想中对威胁的戒备完全落空了,竟也感觉着些许的失望。

钟磬的声音自场外响起。平公从怔忡中醒转,张望了一下,看到乐工列队而立,在钟磬上试了几音。

是献乐的时候了,平公侧倚几案,缓慢雍容的典礼之乐,自四面响起。

平公细细分辨,丝弦在颤动、鼓声沉沉、金属和竹管不同的声响。但是,逐渐他分不清了。万种不同的音色与节奏,在冥冥中有一种默契,是呼应,是对答,是唱和,是云在风中的缱绻流连,雨在叶隙的穿打流荡;是水在石上的潺溺,海浪一次又一次不息的追逐起伏,是星辰永年的盘桓流转:“啊——”这斑白老去的晋平公惊叹了,“怎么一世无敌手,却每每在音乐中无法自制了呢?”他恐慌着,却也兴奋着,觉得是前所未有的挑战,一个雄霸天下的国君,要以他一世的英名,与这呼风唤雨的音乐决一胜负啊!

他看看灵公,正襟危坐,是一个青年有为的君王,在典礼之乐中有一种肃穆的表情。平公意识到自己在国宴上的放纵,苦笑了,没想到自己却在音乐中沉迷至此。

“这都要感谢吴国叫季札的那个小子。”他这样想。

平公继位的第十四年,吴国的季札到了晋国都城。这个四处听乐的青年公子,已经是传闻中的名人了。他用音乐来判国邦的兴亡变灭,屡有验证,颇给时人一种震惊。晋平公当时正是盛年,对这种吉凶之卜并不热衷。季札在晋国住了不短的时日,平公也数次召见,示以晋国之乐。但是,奇怪的是,一直到走,季札也并未透露任何他听到的征兆。然而,数年之后,季札所判“晋政卒归韩赵魏”的流言,却终于传到平公耳中去了。

平公对这样的流言,公开表示他的不屑:“不过是下流术士的玩意儿罢!”

但是,那年轻安静的季札却如何也不像一个下流术士。他听乐时的专注,甚至给平公很深的印象,像一个临阵的将军,有着不可侵犯的端肃,旁观的人不禁要相信,季札真的听到了什么。

平公虽然不屑于流言,却越来越沉迷于听乐了。他召来了四方知名的乐手,终日与钟鼓管弦为伍,彻夜笙歌,他在音乐里感觉着前所未有的兴奋。

“都是季札这小子!”他对季札,竟然有近于感谢的心情呢!多年来,在音乐里,平公得到了战争、荣耀、财富都不能替代的快乐。

“其实,音乐中也有比征战更惨烈的杀戮呢!”有一次,他把感觉告诉师旷。

他把师旷延揽为首座乐师已经有好几年了。这个自幼瞎掉的瞽者,是当今最杰出的乐工了。

“音乐中也有和平,主公。”师旷总是这样回答。除了制乐,师旷也常和平公谈一点乐理,那些话,平公并不十分了解,只是觉得仿佛像季札说的话。

乐曲在师旷击声中结束了,平公张望了一下,看到师旷犹自捧着击的木,一脸肃穆,仿佛雕像。平公觉得师旷的脸像某地的风景,苍丑而皱缩,但是,似乎是荒古苍丑到了极致,反给人一种不可言喻的美丽之感。

“啊——有新谱的曲子,请为公一奏。”

卫灵公想起在濮水命师涓记录的乐曲,一方面想给陶迷于音乐的晋平公一个新奇的礼物,让他知道卫国也是有音乐的,另一方面,他也很测试一下这鬼神之乐给晋国上下的吉凶反应。

师涓受命,在台上置了琴,奏起濮水之音。平公也召师旷上台,在师涓左侧受教。

师涓一抚手,琴声琮,右指弹捺,左手迅速移了几次琴柱,脸上即刻现出了奇异的笑容。灵公觉得心里扭拧不安,他又想起濮水的夜晚,师涓的笑容,“这乐曲中真是带着鬼魅的气息啊!”便赶紧敛衽端坐,使琴声的哽咽在调息中慢慢平复了下去。

年老的平公也惊动了,这是第一流的乐手啊!他的指竟不在弦上。平公以为眼花了,揉了揉眼,再定神去看,师涓灿笑着,那手指如花,在弦上飞扬撩拨,而那弦,却沉静如死。

“琴声是从哪里来的呢?”平公喟叹着,忽然仿佛听到了一直在寻找的证验,是季札在音乐中听到的,是生命中不可勘破的一种注定,是美与死亡的结合,灿丽中带着悲凄。他听着,听着……

“啊——请停止了吧!”

师旷苍老但稳定的声音,像洪钟巨镛,一下子震断了扭拧哽咽的琴声,四周一片死寂,众人都望着这颇失礼仪的晋国首座乐师。

平公看到卫灵公显然不悦了,便严厉地责问师旷:

“为什么打断鼓琴呢!”

“这是亡国之音啊!”师旷忧戚地说。

师旷的眼瞳上蒙了厚厚的白翳。他惯常扭曲着颈脖,用听觉来分辨事物。此刻,他却因为极度的恐惧忧戚,直直盯视着师涓,他竟然看到了,师涓一脸灰白,额上渗着汗珠。

他看到了,一个披头散发、乐工打扮的人,背靠着师涓,转头向他灿笑着。

师旷极度惊惧了。他看到天上燃烧着熊熊的大火,人马都在嘶嚎。许多人彼此践踏着,从大火中冲出。

他看到一个乐师,头发着了火,在人群中狂奔……

师延、师延,商纣朝中最好的乐师!师旷看到了!这样褴褛,焦黑的额头,塌断的鼻梁,枯如木柴的手臂,夹着那不肯弃放的一张琴,向东狂走……

师延自投于濮水——人们这样传说。

“是在濮水上听到这乐曲的吧?”师旷问。

“是。”师涓木讷地说。

“这是亡国之音啊!主公。”师旷小声地说。

“是吗?”平公迟疑了。

卫灵公却极度不悦了,他觉得晋国大大失礼了,便高声说:“两国聘问,献乐不可中止。”

平公觉得这年轻的君王有一种咄咄逼人的神情,但是,他并不畏惧,他还在努力思索方才在音乐中几乎要听到的什么,是一种悲凄与华美的极致,那里面,似乎隐藏着自己的命运,他一直想知道的。

“师旷,不可失礼啊!”

师涓于是受命继续鼓琴。

琴声才起,师旷又见到那塌断鼻梁的师延,背靠着师涓,灿笑着,真是一流的好乐工,他的手指长而纤细,如花一般。

卫灵公敛衽端肃而坐,好像在抵抗琴声。平公却全然沉醉了,他酒醉的脸上发着激奋的红光,随着琴音,有忧愁、愤怒,巨大的狂喜,一切都不克自制了,师旷担忧又怜爱地看着这年老的主公。

当乐曲终止,平公长长喟叹了,便是这样的音乐,要使人断送了江山,断送了现世的一切利益啊!他觉得自己衰老了,衰老到只有在这琴声中找回生命的激奋与昂扬,他想告诉师旷这感觉。

“师旷——”他叫道。

但是,师旷用那样一双蒙着厚厚白翳的眼睛一动也不动地看着他,平公觉得被责备了。

“师旷,我只是爱听琴啊!”平公这样辩解着。

师旷的眼中忽然流下了泪水,他看到师延背靠着平公,仿佛在轻声叹息。

平公觉得师旷太失态了,这是国家大典啊!而且,那虎视眈眈的卫灵公正在目不转睛地冷眼旁观啊!平公想要斥责师旷,却又看到师旷一脸泪水,在苍皱崎岖的脸上纵横着,心里不忍,便转换了话题,想避开这尴尬。

“师旷,这曲子有名目吗?”他问。

“清商之曲。”

师旷看到师延从平公背后腾起,飞跃在天空,头发沾着大火,披散开来,满天都是血一样怒红的残霞。

“清商是最悲的曲子了吗?”平公说。

“不,更悲的应当是清徵了。”

师旷看到熊熊大火,人们彼此践踏着,争先爬到台上来,围坐在平公四周,像等待听故事的儿童,专心地看着平公。

师延哈哈大笑,他的笑真是有一种力量,华丽灿亮中带着悲凄。

“师旷,我要听清徵。”平公说,他对灵公一味地装腔作势,有些不耐了,而酒意涌上来,使他觉得要任性一下。

“不,主公。”师旷害怕了。他看到觞中的酒变酸了,食物发着馊臭的气味。那些巨大的鼎彝生满了斑驳的绿锈。他看到高高的纛旗从城楼上断折下来,几案上满是尘土……

“主君德薄,不宜听此悲音。”师旷还想坚持。

“愿聆贵国新曲。”卫灵公却开口要求了。

师旷于是受命,演奏清徵。

清徵始奏,有玄鹤从南来,停栖在廊檐上。

琴声再转,玄鹤自四方群集,几乎蔽满了天空。

群鹤鼓翼而舞,舒颈长鸣,声震九天。

平公忘情了,大声呼叫,涨红着脸孔,挣断了冠带,击打着几案,他觉得自己也是一鹤,要在这夏日灿丽的黄昏残霞中,振翼长啸,翱翔四宇。

琴声与啸声互应,夹着千鹤万鹤的长鸣,达于巅峰,戛然而止。

“啊!师旷,我为你斟酒。”平公兴奋地为师旷满满斟了一觞。

卫灵公旁观着,这年老的晋平公竟以国君之尊,给一个瞎乐工斟酒,灵公觉得对平公有些轻蔑了。

师旷举觞一饮而尽。把觞放回几案时,却看到几案的木缘皆已朽烂了。高台四周长起一人高的蒿草,荆棘杂着黍麦一起生长,狐鼠作穴。

师旷也看了看座上的宾客,卫灵公以轻蔑的表情端坐着,但是,顷刻间,宾客皆化为骷髅,他们依然寒暄应酬,露齿而笑,为这至美的音乐啧啧赞叹。他们也频向师旷敬酒,并且似乎担心师旷看不见,便特意提高了声音,使师旷可以分辨方向。

“师旷,音莫悲于清徵了吗?”平公大醉了。他已经浑然忘了国宴。他经验了前所未有的快乐,在这漫天怒红的黄昏,在这四面悲风的高台上,他似乎在回顾野心、杀机、欲望、荣耀、胜负,而这一切,都不如那清徵之声啊。

“主君,还有清角。清角是最悲的了。”

师旷看到卫灵公一行皆已离去。旷野高台,只有他与平公对坐,好像要商议一件大事。

“师旷,你为我奏清角。”

“是,主公。”师旷伏席,深深一拜。

师旷奋臂挥扫,四野皆起狼嗥。夜枭的眼睛,在近处岗阜上闪烁。

师旷急遽而热烈地喘息着……

云从西北来,像怒卷的马鬃,呼嚎啸叫。

顷刻成雨了,乌鸦在树槎间惊飞聒叫。

师旷震颤着,须发髭张……

风裂了帷幕,在空中飘扬,廊瓦自椽木中飞出,坠地破裂,器皿一一从案上飞起,在空中爆开粉碎了……

据说,清角奏完,晋国大旱了三年。

最早传述这个故事的韩非子,对晋平公这种耽溺音乐的行为是不赞成的。他记录这个故事,便是要后人引以为鉴戒。也许因为如此,清徵、清角都听不到了。

新近从濮水回来的人说,在水上宿了一夜,梦魂所牵,又听到了鼓琴声。但是,城市居民都不相信,这人孤独异常,得了病,此后不知所终。至于他和濮水之间的故事,除了饭后闲暇,观看电视之余,偶尔还为一二人提起嘲笑一番,也逐渐为人淡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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