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歌集》:把心撕碎了歌唱

时间:2022-09-12 01:47:27

摘 要:深歌①给予人震撼的力量,她是凄美的,一如诗人的爱与死亡。深歌的声音被洛尔迦谱写成诗篇,诗人对之裸的爱与迷恋在这短小精简的诗歌形式中显露无遗,他认为那是“来自第一声哭泣和第一个吻”的热情。《深歌集》让我们重温洛尔迦对深歌的热爱。诗行的言语风格刻画出深歌的热烈、渴望、迷醉、激昂和凝重,跌宕起伏间无不是深歌意象的延展。

关键词:深歌 洛尔迦 《深歌集》

洛尔迦的深歌组诗写于1921年11月,他在十天内写了23首,月底前又成八首,命名为《深歌集》。诗人在倾听深歌的哭泣重围中,道出他的热血、爱与挣扎的气息。1922年,洛尔迦在他24岁生日的六月,于格拉纳达一家旅馆朗诵了这辑《深歌集》。一周后,在法雅②的提议下,深歌艺术节在阿拉汉伯拉宫的阿尔西比广场拉开序幕,吸引了近四千名观众。到会的还有拉蒙・戈麦斯・德・拉・塞尔纳③、圣地亚哥・鲁西尼奥尔④和当年的部分文人墨客及艺术家。参赛歌手如醉如痴,“尽情歌唱时,嘴唇有鲜血的味道”。 在洛尔迦心中,这场深歌艺术节是独一无二的。

如果说是“岛上的虾子”葛马龙⑤那副被形容为“破碎的灵魂”的歌声带我们走进深歌的世界,那么,洛尔迦的《深歌集》则让我们领略到了深歌的精神色彩。魂魄之音在其诗句下娓娓道来,极尽情绪及意象的延续。诗文中无不见洛尔迦“刚强下哀愁”的诗趣[1]与深歌的悲惝、纠缠和撕裂之交相呼应。之于张承志所描绘的《把心碎了唱》,还有林达的《深歌在枪声中倒下》、洛尔迦的《深歌集》更能让人在品读之余感受到他对一种民族文化的爱之深、恸之美。这“随口唱出的即兴歌谣”是一种生命与灵魂的歌唱。然而洛尔迦的个性是忧思敏感的,或许正是因为这种细腻,让他热爱深歌的粗粝。有时,人心往往更加向往自身内心缺乏的气质。

《西班牙皇家语言学院大词典》对深歌的注解是“一种具备深厚情感的纯正地道的安达卢西亚民歌”,也称为cante hondo。西语中hondo意为“深的,深切的,深重的”,而jondo一词是安达卢西亚地区方言中hondo的读法,所以人们更熟悉cante jondo这一说法。从语言使用的根源上来看,j是源于腓尼基语中h的送气音。然而,Máximo José Kahn⑥认为jondo是源自希伯来语词组jom-tob或者yom-tob,即部分犹太民歌的词尾。García Matos⑦和Hipólito Rossy⑧认为不是所有的佛拉明哥歌唱曲式都是深歌。曼努尔・德・法雅把深歌归为“古老的民歌,佛拉明哥曲式则是现代曲风的演绎”。[2]深歌是为洛尔迦创作的源泉,只因安达卢西亚大区是加西亚・洛尔迦出生及成长的所在,也是深歌和佛拉明戈的故乡,这片“汪达尔人的土地”有丰富的文化融合的传统和基因,[3]正所谓近水楼台。

深歌也称为佛拉明哥深唱法(cante jondo),属于佛拉明哥艺术①三大组成部分之“歌唱”(cante)的范畴,比较贴近佛拉明哥形成初期的清唱形式。在1922年的深歌艺术节中曼努尔・德・法雅划定了深歌曲式(palos)的范围,乃siguiriya gitana,las serranas,el polo y la ca?a,las soleares,los martinetes,las carceleras,las tonás,las livianas和部分saetas viejas。其中以soleares,saeta和siguiriyas居多。soleares被认为是最纯粹的一种,源自西语词“soledad”,乃“孤独”之意,用以诠释肃穆庄严的事物和悲烈孤独的情绪。Saeta源自安达卢西亚的民间艺术,是一种宗教歌曲,在圣周游行队伍中即兴清唱,无伴奏,唱词中大多为宗教格言诗。因其意为“箭,矢”,所以也称为“箭调”。洛尔迦认为siguiriyas是深歌曲式的原型,也有人认为最早的佛拉明哥乐谱的调式就是siguiriyas。其乃所有曲式中最深沉悲惝的情绪表达,歌词多为死亡、孤独、绝望、悲伤和沮丧之意。因其唱技要求难度很高,不易表现其抒发的深度与力度,因此基本上不搭配舞蹈,偶有吉他伴奏。

深歌在形式上多为四行诗,前两行为六音,后两行分别为五音节和六音节体格。演唱一般以一阵深沉粗犷的呼喊声“啊―咿―咿―咿―咿”开场,歌词简单朴素,内容遵循比兴对仗的格律。歌手在深沉狂热的淋漓尽致中让所有情绪肆意倾斜,将悲怨苦难倾倒诉说,撕碎一般的声音在胸怀释放开来,势如破竹,无法抵挡。粗粝的声线时而紧致时而拔高,回旋跌宕的效果直逼人心,袒心裂肺间将听者的心攫住不放,强烈的伤感“”胸中,感动着歌者的感动,痛苦着歌者的痛苦。所以,深歌的内涵在很大程度上是一种悲歌,最宜表达悲哀、痛苦、沉重的复杂情感。

洛尔迦对深歌的痴情热恋在《深歌集》中浓重展现,深歌的声音被谱写成诗篇,诗人对之裸的爱与迷恋在这短小精简的形式中显露无遗,他认为那是“来自第一声哭泣和第一个吻”的热情。“死神/进进出出/酒馆的门。黑色的马/和阴险的人/在吉他琴/深深的路上行进。”“匕首/刺进心间/宛似犁铧/耕入荒原。不。/不。/不要将我刺穿。”“死神沿着一条路/行走,将枯萎/橘花的王冠戴在头上。/伴随白色的六弦古琴/唱着一首歌,/唱呀,唱呀,不停地唱。”“啊咿!/像一把中提琴的琴弓/使风长长的琴弦/颤动。/啊咿!”这几段分别来自诗集中的《马拉加的女郎》(Malague?a)、《匕首》(Pu?al) 、《哀怨》(Clamor)和《呐喊》(El grito)。情景交融中,是简简单单的人与物,而深歌魔性力量及其精髓中蕴藏的高昂、悲伤及惆怅在洛尔迦直率不受约束的语言中流露。

诗集中的《西吉里亚的脚步》(El paso de la siguiriya),诗人直接用深歌的曲式命名,以人格化的手法将其丰富、纯真之情怀融入这“忧郁的媒体”之中。“在黑色的蝴蝶中/有一位黑色婵娟/走在一条/迷雾的白蛇边。/光的大地,/大地的天。/她被锁在/永无节奏的颤抖上;她有白银似的心/右手握着一把利刃。/踏着没有头脑的节奏,西吉里亚,你去哪里?/哪里的月亮会将你/石灰与夹竹桃的哀怨收集?/大地的天,/光的大地。”这首《西吉里亚的脚步》在叙事中插入戏剧式的对白,语言一如洛尔迦的诗品,贴近现实,也兼有梦幻般难以捉摸的效果。在句法上,“光的大地,大地的天”构成前后呼应,在变奏重复的短句中,营造出与深歌相对应的艺术形式。“她被锁在/永无节奏的颤抖上”感觉被某种力量纠缠着情绪,接着“踏着没有头脑的节奏”映入眼帘,邀请读者再次进入他迷恋的深歌世界,如影随形。

《索莱亚》(La soleá)是另一首以曲式命名的短歌。开场以一句“黑色的斗篷披在身上”掀开帷幕,这一叠句作为主旋律,推动着整首诗向前发展推进。这一视觉上的“特写镜头”映入读者的眼帘,犹如一幕真实鲜活的佛拉明哥在眼前舞动。接踵而来的是听觉的感受:想着温柔的叹息/和高声的叫嚷/随风飘荡。其间,“想着世界是多么渺小/而心灵是何等宽广”和“想着温柔的叹息/和高声的叫嚷/随风飘荡”采用对比的手法,丰富抒情兼叙事的意象。“啊―咿―咿―咿―咿”一声叹息乃作者情感沉淀之所依,抒发自如,恰到好处。最后结尾的一句“黑色的斗篷披在身上”与整首诗的开端呼应,然结尾有些突兀,诗人的思绪意犹未尽,音乐和舞步似乎都还在继续。洛尔迦在《西吉里亚的脚步》(El paso de la siguiriya)和《索莱亚》(La soleá)这两首诗中都采用了人格化的比喻,使其语言充满丰腴的感彩,真情实感乃其成为自我之魅力的体现。

音乐性是洛尔迦诗歌作品中不变的旋律,《深歌集》继续他这一创作的本真和原味,韵律自然且不失个性,诗行的言语风格透露着深歌的热烈、渴望、迷醉、激昂和凝重,跌宕起伏间无不是深歌意象的延展。如诗集中的《舞蹈》:“卡门翩翩起舞/在塞维利亚街上。/头发洁白/眼睛闪亮。/姑娘们啊/快开窗!/一条金蛇/盘绕在头上,/她在舞蹈中/梦想着昔日的情郎。/姑娘们啊/快开窗!”诗句在乐感中保持了自然的节奏,读来不失活泼的韵律。“……自然的节奏,那正是洛尔迦诗歌音乐性的精髓所在。”[4]灵动的韵律牵动情愫,走近你我的身边。正是这种情愫使这富有浓郁安达卢西亚大地风土人情的传统歌谣仿如再次获得了新生,谣进读者的心坎,字里行间浓情回荡。那是一种激情满怀的崭新诗体,浪漫哀婉;那是诗人对故乡的爱与念的速写与刻画,不遗余力;也是诗人才情的浓郁绽放,独树一格。

一首《吉他》(La guitarra),短小精悍,干净利落中更能体现出深歌的节奏与气势,一如吉他曲中短促急速而简单的solo:要止住它/没有用,要止住它/不可能;南方的热沙/渴望白色的山茶花。诗人内心的拘束在吉他抑扬顿挫的旋律中释放,起伏错落中包含着百感交集的丰富,然字句简单明了。从吉他的呜咽,酒杯的破碎,第一只鸟死在枝头到心里利剑,洛尔迦将听觉和视觉有机地联系在一起,声画间揪着读者的心思,一如吉他与深歌的唯美结合。我们在吉他的呜咽和哭泣的变奏重复中与诗人同落入这惆怅的悲叹中,直至琴声戛然而止的那一刻心头的绝望与“渴望”仍在延续,凝结不散:他单调地哭泣,/像水中哭泣,/像风筝雪上/哭泣。它哭泣,是为了/远方的东西。看似简单的表述,然意象扑朔迷离,增加无望的悲与神秘。

《呐喊》(El grito)则完全是深歌格调的体现,她的“啊咿”唱出了读者与深歌心灵相通之处,乃深歌这一形式最直接的表达与流露。“啊咿”,我们想象着从第一声的庄严,第二声的激昂到第三声的沉吟,感受到作者兴之所至,情之所依。我们的心仿如在强弱拍的抑扬顿挫中跟着此起彼伏,孤独―躁动―平静。一声呐喊的椭圆,/回荡在/山间。化作一道黑色的虹/从橄榄林/映照蓝色的夜晚。啊咿!像一把中提琴的琴弓/使风长长的琴弦/颤动。啊咿!(人们从窑洞/探出他们的灯。)啊咿!一场即兴表演在登台亮相,演唱者在与听众沟通彼此的触感与灵魂,在快乐中传达深沉的情绪,无法不令人动容。

深歌的优美哀婉节奏再一次在《村庄》(Pueblo)的孤调中响起。精光的山头/一片骷髅场。/绿水清又清/百年的橄榄树成行。/路上行人/都裹着大氅。/高楼顶上/风旗旋转回往。/永远地/旋转回往。/啊,悲哀的安达路西亚/没落的村庄!百年的橄榄树揣着诗人怀旧的心思,在绿水青山间与大地共养生息。深歌调式的悲情与诗歌的孤独“构成微妙的平衡”,让诗人的心绪得以更尽情的抒发,一种爱的声音在回荡,寄托情思与悲忧。此刻读来光彩依旧,生动活现。洛尔迦的音韵气息,自然流畅且充盈感情。“骷髅场”是死亡的声音,“橄榄树成行”是感动的体现,“没落的村庄”是哀伤的回望。

当我们还在这深歌里浅醉时,诗人在《啊咿》(iAY!)发出哀求的呐喊,人未去,却已泪眼斑驳。叹声在风里留下/松柏的长影/(请把我留在/这坟中哭泣吧)/世上万物都已破碎/留下的只有静寂。/没有光明的天际/正被篝火咬咀。/(我已告诉你们/留我在/这坟中哭泣吧。)犹如深歌的哭腔,一字一句都渗滴着血泪,突如其来的痛苦叫喊深入灵魂。像洛尔迦的其他诗一样,这一首同样具有强烈的宿命意味,潜藏死亡的厄运,仿佛是一场命中注定的默契,一如他领悟到的“艺术并非爱好,而是死亡的召唤”。

我们在重温一个特殊时代的诗歌语境,具体化,且富有感情。洛尔迦的诗歌词汇“充满神秘的内容和声音”,却又是实实在在的爱的表达。他“把深歌从生存的深渊拉到了诗歌的浅水中来”,质朴的言语中包含深刻之寓意,寥寥数行间,形象、生动和逼真的画面跃然纸上,将感触唯美凝结,十分契合诗人柔软的内心。此时,静夜时分,洛尔迦《深歌集》响起三条小河的流水之音,如绵绵春雨的轻柔和声娓娓道来:瓜达基维河/在橙子和橄榄林里流。/格拉那纳达的两条河/从雪里流到小麦的田畴。一再响起,瓜达基维河/一把胡须红又红。/格拉那达的两条河/一条种流血,一条在哀恸。

隐隐约约中,在这个飘散着山茶花气息的季节,我们曾经在书本中读到的洛尔迦带着他的深歌情怀悄无声息地来了,气质一如既往地温和,走在一片银灰色与墨绿色交织的橄榄树林中,哀伤凄美。

……

这要好久,可能的话,才会诞生

一个险境中如此真实丰富的安达卢西亚人,

我用之词歌唱他的优雅,

我记住橄榄树林的一阵悲风。

――洛尔迦 《致伊格纳西奥・桑切斯・梅西亚斯的挽歌》

注释

① 佛拉明哥艺术包括歌曲(cante)、舞蹈(baile)和吉他(guitarra)三部分,而深歌(cante jondo)是佛拉明哥发展出的一种唱腔.在佛拉明哥的艺术里,歌(cante)的曲式约在六十种左右,多数起源自安大露西亚的Cadiz、Sevilla、 Málaga、Granada等省分,也有的来自邻近的Extremadura、Murica.在情绪表现上,佛拉明哥可粗分为三大类,一个是cante jondo(深沉之歌),一个是intermedio(一般之歌),另一种是cante chico(轻松之歌),节奏较为轻快,表达欢乐的情绪.

② Manuel de Fall(曼努尔・德・法雅)(1876-1946),西班牙古典音乐作曲家.

③ Ramón Gómez de la Serna(拉蒙・戈麦斯・德・拉・萨塞尔纳)(1888-1963),西班牙戏剧家、前卫作家.

④ Santiago Rusi?ol(圣地亚哥・鲁西尼奥尔)(1861-1931),西班牙加泰罗尼亚省画家.

⑤ Camarón de la Isla(1950-1992),西班牙史上最伟大的佛拉明哥歌手之一,声音深邃,有很强的穿透力.

⑥ Máximo José Kahn(1897-1953),德国籍西班牙犹太人,作家、希伯来语研究学者,西班牙犹太文化专家.

⑦ García Matos(1912-1974),西班牙民间艺术家.

⑧ 佛拉明哥艺术家.

参考文献

[1] 王文彬.中西诗学交汇中的戴望舒[M].安徽:安徽教育出版社,2003:201.

[2] DE FALLA,Manuel.“El cante jondo”, en Escritos sobre Música y Músicos.Introducción y notas de SOPE?A,Federico. Ed. Espasa Calpe.Colección Austral no 53.Madrid,1972.ISBN 84-239-1853-X.

[3] 加西亚・洛尔卡.加西亚・洛尔卡诗选[M].赵振江,编译.北京:华夏出版社,2007:5.

[4] 北岛.时间的玫瑰[M].南京:江苏文艺出版社,200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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