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非女(三)

时间:2022-09-11 11:43:43

前情提要

我终于把该逢该见的人都遇见了。胡亥,扶苏,还有美丽的胡姬,这些人都与秦始皇的命格紧密相连,牵一发而动全身。我该谨慎而为吗?不,我越发沉不住气了,可是我不知道怎么到了最后却是我跟羸政越过了最后的防线,成就春风一刻。他欺身而上时,天地以一种意想不到的方式在我面前极端回转。我分明地看到我的身影,与这片历史贴切地融合在了一起。再难离弃。我终于将自己,完整地交给了这片历史。

[01]

四月的春风,温柔地抚摸着重重殿宇与道道城墙,卷着末春的甜美花香连绵送来,似一卷浪潮轻轻拍上身,又四散退开。

我领着小梅缓慢地走在花径上,望向那被树荫分隔得斑驳陆离的蔚蓝天空,对这千年以外的朝代,总生出几分清淡的疏远。

薄叹尚未溢出唇边,就听一阵环佩叮当,伴着几声娇笑,几个侍婢环拥着数位宫装女子已穿花拂柳而来。其中一个正是胡姬。其他几张芙蓉面都印象不深,倒依稀仿佛就是前天在花园背着我偷嘴嚼舌的那几个妃子。

难道,该来的全都来了吗?

就听小梅恭敬地依次行礼,无非就是什么什么夫人,反正全是嬴政的“夫人”!你到底有几个好夫人?我突然觉得牙有点酸。

我对那几个美人点点头笑出一脸和气,几位姐姐好。

胡姬上前来牵住我的手,仍是笑得一脸淡雅,怀清妹妹好雅致,一人在此赏花。怎不叫上众姐妹一同,更加有趣味呢。

旁边一美人眼带挑剔地打量着我,有些嘲弄地笑,说,胡姬夫人,怀清妹妹刚得皇上宠爱,怎么会放我们在心上呢?

我无声息地叹了一口气,浅笑,姐姐真爱说笑。妹妹初来乍到,许多事情还需姐姐们提点呢。

看我如此和善,那几张芙蓉面颜色稍霁。

胡姬却细笑,妹妹客气了。这宫中的确不比民间,规矩肯定是繁多的。改天就让其他姐妹再细细为你说明,免得哪天不小心惹到皇上不高兴……她突然想到什么似的,用巾帕掩了掩嘴,慢声说,倒是我说差了,皇上怜惜妹妹还来不及呢,怎舍得对妹妹不高兴呢……

她此话不轻不淡,却恰到好处地让一抹冷色不约而同地掠上旁边那几位美人的俏面。

胡姬一边说着一边就拥着我往前迈着碎步,神情极是从容,说,这春日的阳光最是让人欢喜的了,暖意薄薄,摧得草绿花开,看了就让心情愉悦,妹妹觉得呢?

我凝目望去,阳光犹似透明的淡金色,拂过沉香亭四角飞起的碧色琉璃瓦,拂过丛丛雍容牡丹,的确是良辰美景。

含笑正想开口,就听 “唉哟”一声惊叫,然后是布帛撕裂的声音,我回转头,恰恰看到原先那个美人转过脸二话不说,劈面一个干脆狠辣的耳光就往旁边的小梅脸上挥去,娇斥,你这该死的贱婢,竟敢不长眼睛,冲撞本夫人,你不想活了吗?!

小梅被那巴掌甩到地上,哭着喊,卫夫人,奴婢不是故意的,奴婢不是故意的啊!您饶了奴婢吧……

我眯起眼睛,该来的,真的还是来了。

[02]

这是怎么开始的莫名的混乱呢?

不知是谁绊倒了小梅,于是小梅撞到了姓卫那美人的身上,踩住了她的锦带,撕裂了她的一脉裙角。

卫美人俏脸飞霜,恨恨然,这身天水碧的曲裾,还是上次我生辰时皇上赏予我的,今天竟然被你这贱婢所毁,不好好教训一下你,怎么消得了我这口气!来人,将这贱婢拉过去乱棍打了!

她来势是如此的汹,我尚未反应过来,小梅已被两个宫婢拖起来,满脸凄惶眼泪汪汪地朝我喊,夫人,救命啊,救命啊。

我奔过去拦住,喝,住手。

卫美人脸色难看了,说,怀清妹妹,你莫非是要为这贱婢求情吗?

我淡淡地笑,姐姐,小梅冲撞了你,实有不对。但请你念在她是无心犯错的份上,就饶了她吧。你刚才已经打了她两巴掌了,也算是小惩大戒了吧。

卫夫人冷冷地笑,两巴掌哪里能解我心头的气恨。妹妹啊,刚才胡姬夫人还在说要让众姐妹教你明白这宫中的规矩。现在正好让你看清楚,这皇宫不比你来自的民间那般糙粗。这奴婢冲撞了主子,多大的处罚都不为过的。我没让人将她推出去处死,已是看在你的面子上了。妹妹,你难道要为了一个奴婢伤了我们姐妹之情吗?

我破口就想大骂,谁跟你有姐妹之情啊?可是她说得绵里藏针,我竟半点反驳不得。明明知道刚刚小梅肯定是被人有心陷害故意绊倒的,而她们会这么做都是冲着我来的,但我却一时作声不了。眼看着小梅满脸的泪痕渴望的眼神,心竟有些隐隐的痛。

正在苦思良策,就听卫美人娇喝一声,怀清妹妹,你就请让开吧。本夫人今儿就是要让这奴婢长长眼识,免得以后再冒失冲撞主子,今天任是谁来说情都是没用的了……

她一把就将我推到一边,我猝不及防,眼看就要跌到地上,突然旁边伸过一双手稳稳地扶住了我,跟着一把熟悉的声音冷冷道,如果是朕来说这个情呢?

[03]

他牵着我的手不急不慢地往前走着。

暖暖的风把我鬓角的散碎发丝吹到脸上,一阵一阵的痒。和着衣声窸窣,浅草在脚下也发出细微的窸窣声音。他的手有一点点暖,可以感觉得到掌心凛冽的纹路。

他一路沉默,我也只顾低着头静静行走。下垂的眼绰约看见我脚下一双软缎绣花鞋,极浅的水银白色夹了玫瑰紫的丝线绣成的片片单薄娇嫩的海棠花瓣,像极了我此一刻单薄苍白的心。

我想起他刚才对卫夫人的喝斥,“怀清夫人是朕爱妃,今后谁敢对她不敬,朕绝不轻恕。任是她的侍婢,也不得轻意薄待。”

他当时龙颜含霜,斜睨其他美人,尔等听清楚了没?

我其时恍惚地看到,其他美人花容失色,纷纷下跪称知道了,就只有胡姬,她美丽的丹凤眼微微扬起,明眸似水,随着她的扬目,便如在清淡的空气中划出了两道无形的锋芒。

却不知是否只是我一时错觉。

嬴政终于停下脚步,松开我的手,凝视着我轻轻道,你怎么不出声了?朕喝斥了她们,以后这宫里再也不会有人对敢你不敬了。你还在生气?

我抚着手掌,抚去一手温湿,十指交握,有些无奈,我没有在生气。我只是,有些……心里不舒服。

为什么呢?他问。

你,原来真的有这么多……夫人的。她们,莺莺燕燕,全是你的夫人……我死命地绞着自已的手指。早知道会有这样的事实,但一下子全把这些“他”的大老婆小老婆全扔到我面前,我发现我仍然消化得很艰难。请原谅我刚从21世纪而来!

他近前用手指轻轻托起我的下巴,我抬头只见他目光清冽,眼里似有笑意。他轻轻地笑,原来韩非是吃醋了。

他不顾我挣扎将我拥进怀里,说,小梅没对你说过吗,那些女人大半是从败国收入后宫的,是为安定国本而计。朕对她们着实没有多大印象的。至于宠幸,也是极少的。朕向来不是沉溺美色之人……

他说到这里,突然声带促狭,附到我耳边轻声细语,朕只沉迷于韩非的温柔乡中,不能自拔……

他似是初识调情,刚毅曲傲的脸上突然就掠上一抹可疑的红色,居然有几分天真可爱的傻气。

我的心蓦地一软,模模糊糊就想起一首小词,春日游,杏花吹满头。陌上谁家年少,足风流。妾拟将身嫁与,一生休。纵被无情弃,不能羞。

拟将身嫁与,一生休。纵被无情弃,不能羞呵!真是宿命啊。

[04]

不知夫人叫微臣前来,有何旨意?

李斯的声音清清淡淡地在身后响起。我回转身,绣着海棠花瓣的软底绣鞋踏在九转回廊的石板上,连着裙裾声音,沙沙轻响。

李斯一贯的儒白长袍。这个朝代以玄黑为尊,素白为贱,他身居高位却习惯着白。可见如果不是内心孤傲者,就是洁癖者。

他见我无言凝视着他,似有些不自在,微微一咳,挑着眉毛说,夫人威严刚立,本是春风得意之时,为何此刻沉默不语,郁郁无欢呢?

我无奈地笑,不过昨天的小事情,深宫内苑的,你居然就知道了。

李斯微微一哂,宫闱之事,盛衰荣辱,永远是不长脚又跑得最快的,可以遍布到宫廷的每一个犄角旮旯里,连最细小的门缝里,都隐藏着温热的传闻和流言,夫人又何必介怀呢?

他看着我,说,夫人该知道,她们,无非就是想给夫人一个下马威。

我粲然而笑,错了,不是她们想给我一个下马威,而是这个大秦朝,想给我一个下马威。

所以?他挑眉看我,似在看我想打什么主意。

我乐呵呵地看着他说,所以,我想你帮我做一件事。

什么事?他有些警觉地看着我一脸的灿烂。

帮我做把袖箭。袖箭不用我多说,你肯定知道是什么样子的吧?我直接地说。

他似乎有些意外,跟着又漫不经心地笑,你为什么觉得我会帮你?

你一定会帮我的。我看着他笑。

[05]

袖箭者,箭短而簇重,自袖忽发,可以御人三十步之远。

箭装于筒中,内设弹簧,一按机括,箭即发出。筒长六寸,箭长四寸六分。用时藏于袖中,故名。

等李斯把我想要的东西送至我面前时,已是一月之后。

此一刻殿前的玉兰绰绰约约,有的含苞欲放,有些满绽而开,形态都极是高洁优雅。轻风徐缓,送来清淡的花香。这是一种最具君子性情的花了。花朵高洁清雅,树身却伟岸挺拔。我有些入迷地望着,手里无意识地把玩着李斯送来的袖箭。

夜风有些大了,我披散着的长发碎碎飞扬着,嬴政手里握着一柄玉兰静静进来,那柄白玉兰花梗坚硬而长,花苞初绽,亭亭如小荷,我笑笑地从他手里接过来,然后用玉兰松松把头发挽起,发间就有了清淡迷离的香气。

嬴政细细地端详着,笑,不错,十分雅致,玉兰高洁雅淡,最是适合你了。

然后他把我拥进怀里,在我耳边安静而淡定地说,韩非,朕,想东巡了。你随朕一起去吧。

我心微微一震。

历史在我面前似乎就如一卷早已铺排好而且被我事先读过千遍万遍的故事书一样,虽然情节曲折,却没有什么波澜地往前掀着书页。

据史书所载,秦始皇统一六国后,为了加强和巩固统治,曾利用修筑的驰道“亲巡天下,周览四方”,他在位期间一共有过五次出巡。

这一次,该是他的第二次出巡了。如果说他之前巡游的目的在于周览威慑四方,此一次的意义更加重大。

我低头,看着他环在我胸前的那双手,骨节分明,坚定有力,这是我的男人,而他无声地在宣示着他的力量与信念。这个天地至高无上的人呵!我于是低低地叹了一口气。

嬴政在我身后轻声地说,韩非你肯定知道朕此次东巡所为何事。是的,朕此次意在泰山封禅。朕就是要向世人证明,我大秦天命所归,朕就是真命天子。

他放开我,走到窗前望向殿外沉沉夜色,低沉地笑,其实这是极可笑的,六国合一,天下一统。这丰功伟业自古以来除了朕还有谁可以做得到?朕本来就是真命天子,却居然还需要通过这些繁文缛节去证明。

他边笑边说,清俊的面容上笼上了一层讥嘲的笑容,唇齿间衔了清淡的一抹倨傲,像秋末鸳鸯瓦上一层雪似冷霜。

我过去牵住他的手,用指细细安抚,春秋时代,“九合诸侯,一匡天下”的齐桓公欲行封禅之礼,被名相管仲以祥瑞不现即天帝不承认而阻止;鲁之季孙氏亦有泰山之旅,结果被孔圣人所讥,理由是资格不够。封禅泰山其实已成为齐鲁士人心目中一统天下的帝王所行的国家大典。而,国之大事,在祀与戎。所以皇上此举,是受命于天,上合天意下顺民情,是国本所趋是万民心意所归的结果。

而且……我笑笑地抬高手抚上他倨傲冷俊的侧脸,温声细语,天以高为尊,地以厚为德,自古登泰山而小天下,我也正可以陪着皇上一起去见识一下泰山的雄伟博大,皇上也可以陶冶自己的皇者胸襟,不也是一件大乐事吗?

他爽然而笑,伸手抚过我的发丝,低低说,韩非,此生有你,足矣。

我靠在他怀里,摸着扣在宽袍大袖中的袖箭,心中则静静地掠过其他的念头。而指尖,随着那些念头的掠过,感觉冰凉。

[06]

是我要求的,让胡亥伴驾同行,让扶苏留守辅理朝政。

我说,二子胡亥,天真浪漫,正是学习长见识的时候,让他随驾同游,可增广见闻。太子扶苏已行成人之礼,该以国事加以历练,以求大器早成。

嬴政抚掌称是。

在这期间后宫倒也安定。那班夫人自从上次被嬴政喝斥之后倒也没再来故意找我麻烦。我于是过了一段极为静好的秦朝岁月。只是偶尔想起当时胡姬那双明眸掠过的光芒,总感觉如芒刺在背。

而这一次当我提议让二子胡亥随驾出游时,胡姬当时在场,她看向我的眼神极是意外,又似有几分警觉,在忧心中却又自带出几分惊喜。她粲然微笑露出洁白贝齿,用手轻轻地抚着胡亥的头,神情就开始温柔慈爱。那一刻她只是一个美丽的母亲。

我用手抚过小梅帮我编就的光滑扁平的低髻,静静走开。

[07]

皇帝出巡,这可是件了不得的大事,出行的阵势浩大不说,事先的准备也十分的繁琐。饶是以前早有安排,等到君臣浩浩浩荡荡从咸阳出发,也已是七月之末。

出了咸阳城后,我把辇车的帘子挽了起来,七月的夏风带着点麦穗的甜香就迎面扑来。外面一大片金黄的麦田蔓延至天边,犹如波涛起伏,十分开阔辽远。

我趴在窗口,用力地呼吸着这新鲜的空气,突然间手搭环状在嘴边,就用力地喊了一声:“啊……”

这感觉犹如出笼之鸟,只想振翅高飞,却见不远处骑在马背的李斯回头砸了一个大白眼过来。

嬴政在身后估计被吓到了,待见我满面愉悦时好气又好笑,嗔怪地说,都那么大的人了,还这么孩子气。

我乐呵呵地笑,转头看他,他严峻的脸上似冰封雪解,满是含春的温柔笑意。我突然就兴起一股冲动,想拉着他跳下马车,带他私奔到海角天涯。

这个朝代于他是旁人无法奢及的荣耀,却也是旁人无法想象的沉重。历史已将他推上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巅峰,可命运,能给予他什么呢?

嬴政见我突然低头不语,奇怪了,笑着问,怎么了?朕就说了你一句,你就不高兴了?

我呼出一口气,用手搓了搓自己的脸,告诉自己,既来之,则安之。我对他扬眉而笑,说,皇上,你看这方天地如此辽阔悠远,天高可任鸟飞,海阔可凭鱼跃。鸟鱼尚且如此自在,可是我们生活于世,却有诸多羁绊。

他望着我,有些怔忡,天高任鸟飞,海阔凭鱼跃。这是韩非的愿望吗?可是韩非……他伸臂拥住我,神情有些倨傲,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这整片天下都是朕的,任何人在这片天地上存活,仰仗的不都是朕的呼吸吗?

我低低叹了一口气,说,是的,皇上,您说得没错。

他伸手将我被风吹散的碎发撩到耳后,说,但纵有万里江山如画,假若没有你,朕还有什么趣味?

莫名的伤感杂着无声的感动,我回身拥住了他。他拥紧我,缓慢地低下头,气息越来越炽热,感觉越来越旖旎……

突然车里就传出来“嘭”的一声。

青葱一般的胡亥缩在车辇的角落里,一手抚着头,神情惶恐却眼神雪亮地望着我们。

老天!差点就在这小鬼面前上演了儿童不宜的戏码了……

真是够丢脸的。

我都想刨洞来钻了。

嬴政看我满脸通红,不禁哈哈大笑。伸手就向胡亥招了招,亥儿,你过这边来。

[08]

我儿,你来跟父皇说说,为什么父皇此行如此看重泰山封禅?

胡亥面对着嬴政一脸孺慕的神情说,儿臣愚钝,泰山封禅自来就是天下之壮举,王者之丕业,是帝王必行的国家大典。父皇一统天下,功在千秋,行泰山封禅,是承天命行五德之举,万民称颂。

嬴政微笑,那你知道泰山封禅为什么会是天下壮举,王者丕业吗?他看着胡亥惭愧低头,语调低沉,早在我秦襄公被封为诸侯不久便开始了争取天帝祭祀权利的过程,他自称承继少昊氏神灵,设置西峙祭祀白帝。其时大秦想要独霸天下,僭端见矣。而后,秦宣公立密峙于渭南,祭祀青帝,秦灵公在吴阳置上峙祭祀黄帝,置下峙祭祀炎帝。也就是说,伴随着我大秦发展的进程,每一届帝王都已经明白获得祭祀天帝权利就是获得了天下百姓的认定,也就是说代周而帝的皇都必须来泰山举行封禅大典,方可得到天帝的认可,成为天下新的君主。

胡亥认真地听着,青葱洁白的小脸闪耀着灿灿光辉,仿佛为这帝王巅峰伟业所带出的神圣光辉所打动。我不觉心中一凛,急忙笑着抚着嬴政的肩膀,说,皇上,我倒知道一个与泰山有关的典故,说来给皇上与公子听听,权当佐兴。

见嬴政与胡亥都满脸兴味,我笑笑地开口,传说,在很早很早以前,这世界初成,天地刚分,有一个叫的人生长在天地之间,天空每日升高一丈,大地每日厚一丈,也每日长高一丈。如此日复一日,年复一年,他就这样顶天立地生活着。经过了漫长的一万八千年,天极高,地极厚,也长得极高,他呼吸的气化作了风,他呼吸的声音化作了雷鸣,他的眼睛一眨一眨的,这就是闪电,他高兴时天空就变得艳阳晴和,他生气时天空就变得阴雨连绵。后来慢慢地衰老了,最后终于溘然长逝。他的头变成了东岳,腹变成了中岳,左臂变成了南岳,右臂变成了北岳,两脚变成了西岳,眼睛变成了日月,毛发变成了草木,汗水变成了江河。因为开天辟地,造就了世界,后人尊其为人类祖先,他的头部变成泰山。所以呀,这泰山就被称为至高无上的“天下第一山”,成了五岳之首。

我刚讲完,嬴政就哈哈大笑,伸手摸着我的头,说,真不愧是朕的韩非,信手拈来一个典故也如此精彩动人。以后你有时间就多跟亥儿讲讲这些,他乐意听呢。

就见胡亥长睫一闪,眸意晶亮地看着我,是的父皇,以后臣儿一定多跟怀清夫人亲近,这许多的精彩典故,胜过儿臣读万卷之书。

[09]

古代的马车虽然比不上汽车,但是皇家的马车,速度也不会慢了,有时见到景色好的地方还会停一停。这么一路走来,每到一个城市,当地的官员们都早早地就准备好仪仗在城门口跪了一地,进了城以后,周围的老百姓也跪在路的两边磕头,喊着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虽说在皇宫内已待了有不少日子,可看到别人跪在旁边迎着我们走过去,心里还是挺不习惯的。

一路往东,从渭水,过雒阳、荥阳,直达邹峄山。我一向是个地理,而且把握不住这些地名过了千把年后是不是全都更名换姓,所以都懒得去推敲,只顾贪看那沿路曼丽风景与古色古香的风物人情,暗自当作那是与嬴政的蜜月之旅。

到了邹峄山之后,嬴政对那山的奇石怪峰赞不绝口,认为这是很巧夺天工的神奇,于是一时兴起,命李斯当场撰文刻石,颂扬大秦“废分封,立郡县,统一天下”之奇功。李斯白衣如雪,伫立于豪石之前一阵呆滞,跟着笔走龙蛇。我靠过去细看时,只见他满眼俱是风尘,面沉如水,停下笔时冷冷地轻声讥笑着,著名的秦峄山碑……秦始皇东巡的第一块刻石……留传后世万年的大秦石刻……历史,当真无所差错,不可逆转吗?

末夏时节,嬴政终于与一众文武两千来人浩浩荡荡到达泰山。孔子登东山而小鲁,登泰山而小天下。其实所谓封,只是在泰山之上设土坛祭祀天帝,所谓禅,只是在泰山之下扫一片净土,报答后土的功绩。不知是谁就将封禅延伸出那么深远厚重的涵意呢?

当晚宿在岱庙。

是夜嬴政自去召集齐鲁儒生士子商议封禅大典的具体仪式。我摒退了小梅的服侍,静静步出房门,就见四处御林军把守,俱是一股郑重的帝王之气。

无意间信步闲行,天边月牙如钩,悬着数颗寒星。忽听有人吟咏,若有人兮山之阿,被薜荔兮带女萝;既含睇兮又宜笑,子慕予兮善窈窕;乘赤豹兮从文狸,辛夷车兮结桂旗; 被石兰兮带杜衡,折芬馨兮遗所思……

诵声优美清越,我静住寻声探去,却居然是胡亥,此一刻他居然躺倒在一大块青石之上,夜风送来几丝麦酒的甜香,暗夜中他洁白的罗袜耀眼。

我指尖微凉,这是屈原的“山鬼”。山鬼是传说中的山神,因为未获天帝正式册封在正神之列,故仍称山鬼。

这青葱小子此一刻颂此山鬼,难道不是我理解到的意思吗?

我屏住呼吸缩在一株苍柏之后,双手笼于袖中,指尖微微扣住宽袍大袖的袖底。四野寂寂,只有胡亥清越的吟诵之声,我此角度望去,只见他墨黑发髻上那抹玉笄,闪着温润的微光。

我一咬牙,刚想扣动袖里机关,旁边忽然有人紧紧按住我的手,我刚想惊呼,那人另一只手牢牢捂住我的嘴。

一回头,只见李斯站在面前,他一把将我捞起,也不知身形如何轻掠,已将我带出数丈之外。落地之时他在我耳边咬着牙,你这女人,不要命了吗?此一箭出去,你如何再在嬴政面前在这大秦朝立足?

我于是,不知为何突然狠力地搓着自已的双手,眼泪哗啦哗啦就下来了。

[10]

当晚嬴政回来时面沉如水,他在桌前坐下,火光在他眉宇间投下深邃的阴影,他轻叩着指尖闭目凝思,玄青色的宽袍大袖垂至地面,很有一种肃杀的气息。

我端杯茶水过去,轻声问着,皇上,您这是怎么了?

嬴政猛地一捶桌面,茶樽跳起老高,气恼地说,这班士子,太过蔑视寡人了!

原来,今晚商议封禅大典的仪式,那些士子的建议是要嬴政用蒲草将御驾的车轮子包起来,以免损伤山上的一草一木,然后扫地垒土而祭,仪式极简易。

我心知肚明。齐鲁士子这种建议,显然只是上古时代祭祀山神或祭天仪式的缩影,与嬴政想利用封禅展示其“席卷天下,包举宇内”的期望值相差很远。

我不觉就笑了。抚着他皱起的眉心轻声细语,皇上不必动怒。您召集那班士人无非只是想要他们提供好的建议,但若他们的建议不合皇上心意,皇上您可以不采纳啊,何必气恼呢?把龙体气坏了,可就对不住天下臣民了。

嬴政脸色稍霁,伸出大手包住我的小手,说,韩非啊,如果是你来提议,你会觉得封禅需要怎样的仪式呢?

我微一沉吟,想起古代帝皇,最注重的无非就是仪式的隆重与否,好像位置、行头、礼仪,都是需要在那个年代至高无上的。其实到了现代,泰山之险,肯定有索道可以轻松上山。但现在,估计连上山,也是需要人力去践行出道的。

我笑,闻着满殿弥漫的灯火松香味道,轻轻地说,皇上,这泰山封禅嘛,其实也不需要那么多的俗礼的。

次日,嬴政下旨,让文武大臣身先士卒,先行辟山践路,然后御驾从泰山之阳登上山顶。那班大臣养尊处优惯了,现在却要做为先锋去开路,个个很是有些苦恼。可是那浩荡的场景,倒显出几分壮观。我在后面偷笑,还告诉嬴政,可见世上一开始是没有路的,走的人多了,就成路了。

嬴政好笑地望着我,说,你这脑袋瓜子,说出来的话怎么就总是有理儿呢?

浩浩荡荡的队伍于次日清晨登上泰山。泰山当然是极雄伟壮观的,松壑涧谷,青苔飞流,山顶盘云如海,令人震撼,好像后来泰山是被列入世界自然文化遗产名录。可是这时候的泰山肯定也不曾想过其后数千年它会得到那么浓重的中华精神文化的渗透和渲染以及人文景观的烘托,让它成为中国最美的、最值得旅游的十大名山之一。

我看着正在进行立石颂德及祠祭的嬴政。就像他自己,肯定也不会知道他以后的身影会是如何被浓墨厚抹,是如何高大地屹立在青史之上。他以后是比泰山更高大更雄伟的承载。

此一际,赤紫相杂的云朵中,漫天彩霞与茫茫雾气联为一体。仿佛五色宫灯,瑰丽缤纷。日轮掀开云幕。一轮红日冉冉升起,顷刻间,金光四射,群峰尽染。

江山如此多娇,而他,他是我的男人,就是那轮红日。

[11]

下山的时候,天空突如其来就阴暗了。不过一瞬,山风呼啸,云雾弥漫,如坠混沌世界;俄顷黑云压城,地底兴雷,让人魂魄震动。

四野茫茫,暴雨倾盆而下,眼前都是白色雨帘。一时找不到躲身避雨之所,幸好谁眼尖就发现了不远处有数棵松柏苍苍茂茂,犹如伞盖,急忙护住嬴政奔跑过去。

这山雨来得快,去得也快。不过一会,雨声渐远,云开雾散,天晴气朗,尘埃绝少,又一番山清水秀的景象。

我正在帮嬴政抹拭脸上的水珠,就听有臣子惊呼,胡亥公子?胡亥公子不见了。

我不觉心中一惊。刚混乱之际,居然没有人顾到那个少年吗?

所有人都惊住了,分散开四处寻找。一时间四野都是呼唤胡亥的喊声。我心念微动,对嬴政说,皇上在此稍息,我也去寻找一下,多个人多份力量。

嬴政神情很是担忧,点头答应,伸手捏了一下我的手背说你小心些。

我于是往来时的路寻去。

沿路折了一根树枝四处探路,一边轻喊,胡亥,胡亥,胡亥哎!

寻到最后,我梗着脖了乱喊一气,胡亥,秦二世,秦二世,你在哪里!

我已是越走越远,突然内心掠过一念头,如果不用我再昧着良心做什么动作,胡亥却能就此失踪了,多好,世上就没有秦二世了。是否,命运转轮的轨迹就可以改变了?

忽然就听有人急促地喊着,我,我在这里。快点,救我。

胡亥就那样吊在悬崖之下,一双青葱嫩白的手紧紧地抓住长出悬崖边的一株松柏。他两眼晶亮地望着我,满是渴求及希望的火花。

我大惊,来不及思考什么就赶紧趴到悬崖边用力抓住他伸长的一只手。

待到我紧紧地用尽全身力气抓住他的那只手,把他整个人一点点地往上拉的时候,我看到悬崖底下的山谷深不可测,山风呼啸云腾雾绕。如果我一松手,历史上,就完全没有秦二世了。

如果我一松手……我突然觉得脑中好像轰轰响着什么杂音,额上逼出涔涔冷汗,急忙闭了闭眼睛,觉得手有点颤抖。

如果历史上没有秦二世……

我望下去,胡亥浅绿的衫袍已然被割破,青葱秀气的小脸有着雨水和污泥,可是他那眉眼,是嬴政的影子。

我心头猛地一悸,下意识一咬牙一用力,也不知哪来的气力,呼一声,胡亥被我猛地提起,我们双双摔倒到身后的草地上,摔得我七荤八素,眼前发晕。

就听一阵人声喧嚣,许多人奔跑而来,喊着,怀清夫人和胡亥公子在这边啊,都在这边啊。

我睁开眼睛,胡亥脏兮兮地躺在我跟前,他眸子雪亮地看着我,眼神却是与他年龄不衬的深沉。

[12]

其后的路程一直到回了咸阳,我全在懊恼中度过。我一直在想,为什么我当时不松手呢?为什么我当时要将胡亥救起来呢?我到底在想些什么呢?

可是我不知道的是,咸阳城已酝酿了一场暴风雨正在等着我。(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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