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对自己说……

时间:2022-09-11 05:06:34

今年,你已满三十三岁了,在这整整一代人中,你不算是幸运儿。

至今,你头上还没有闪出文凭的光环;至今,你还没有写出一篇“一鸣惊人”的作品;至今,你还在为工作的正常调动犯愁;至今,你还圈在那个厨房兼卧室再兼书房的小屋里读书写作……

你从不抱怨命运,时常显得有些乐观,很难见你长时间地陷入某种悲观,某种失望,某种痛苦之中。你认为人的价值,在于追求,在于贡献。

你没有弹钢琴的童年,你没有背唐诗的童年,你更没有玩电动玩具的童年。你童年的脚印留在跑马山的树林里,脚印很大,那是因为你总拣哥哥的鞋穿。你童年的身影留在康定的小街上,衣服很破,那是因为打架撕破的。

你的阿妈是一位能吃苦耐劳又善良可敬的藏族妇女。你的父亲因为过度喝酒,在你三岁时,就离开了人世。他给你阿妈留下了五个孩子。阿妈用微薄的工资供养你们,生活十分清贫,但她性格开朗,一个“哈哈”就会把一切烦恼丢在脑后。你忘不了童年过的那些节日,每逢节日,阿妈就要讲许多神话和传说故事。于是,你从小就养成了好梦想的习惯,梦想自己也变成好打抱不平的阿口登巴,变成英勇善战的格萨尔王……读小学,你梦想当画家。进初中,各科成绩优异,你又梦想初一读完就跳读初三,高二读完就跳考大学。唉,美梦醒来是寒夜,你没想到初一没读完,中国历史上的那场浩劫发生了……

以后,那股“洪流”又把你卷到泸定一个偏僻的小山沟里。那年你十七岁,没有穿那条“发了白的牛仔裤”,而是披上了羊皮褂子。进村第一天,十几个山村小伙子要看城里来的知青,比手劲儿,他们全败在你的手下,他们不知道你用了巧劲儿,还夸你是“硬骨头”。你并没有因为“硬骨头”而拼命挣工分,而是成天从大知青那里借书看。这些当时书店里没有的书,深深地吸引了你。《前夜》、《战争与和平》、《海狼》、《青春之歌》、《红楼梦》……有一次,煤油灯差点没把你的蚊帐点燃。以后,你突然翻到一本《藏族文学简史》,这本书在现代部分关于藏族作家寥寥无几的记载,竟使你的脸红了。你在想,藏族有悠久的历史文化传统,也是共同创造中华民族的文化艺术的古老的民族之一啊……于是,你又梦想当一个“作家”,但你站在小山沟放眼一望,天啊!在当时九百六十万平方公里的土地上,竟找不到一家文艺刊物。

作家没有当成,州体委却发现了你一米七六的个头和七十公斤的体重。十八岁那年,你有幸参加了四川省青少年田径集训,你壮得象牛一样的身体,居然取得了铁饼和铅球两个第二名。这时,你又做起“吃体育饭”的梦来,可是你当时是“农村户口”,只好捧着那张“五好运动员”的硬纸片,又回到了小山沟。

一次次梦想的破灭,终于使你回到现实中来了。十九岁那年,你走向了新的生活,来到了海拔四千公尺的色达草原。在这个全县人口不到两万,县城人口不足五千的地方,你做梦也没想到,自己一下子变成了“秀才”,当了宣传部的干事。那年冬天,你骑了三天马,来到最边远的一个公社传达文件。这个公社被牧民称为“抖牛坝”,是说耗牛也要冷得发抖。零下三十度,你刚工作还没有钱买皮衣,披着父亲唯一留给你的一件旧棉大衣,在牧民的帐篷里烤牛粪火,胸前发烫,背上却象背着冰板。你咬着牙,坚持熬到了春天。艰苦的生活,使你发现了藏族牧民的伟大,你爱上了他们。

第二年开春,你所在的这个小县接到了上面的通知,要纪念《在延安文艺座谈会上的讲话》发表三十周年。县委宣传部要你写一篇小说,你高兴地接受了任务,凭着你对牧民那种朴素的感情,写了《草原的早晨》,这篇现在看来小说不象小说,散文不象散文,通讯不象通讯的东西,以“县委创作组”的名义,居然在四月份的《四川日报》上发表了。你高兴地正要跳,又突然冷静下来,你对自己说:“不忙,再试试!”于是,你又以朴素和真切的感情,写了一篇散文《金色的草原》,作品又在当年的《四川日报》上发表,还被人民文学出版社出版的散文集《珍珠赋》选用。这时,你彻底高兴了,你觉得作家还是好当嘛。于是,你春风得意,在以后的两三年时间,一口气发了二十来篇“莺歌燕舞”的散文,写得容易,发得容易,你以为这就是文学。菩萨啦!现在想来,你真为当时自己的那股傻劲儿感到脸红。

可是不久,你沉默了。面对严峻的现实,你在草原上,在雪山下,在机关里,在小城镇中,你真正地体会到你们这一代人的生活太坎坷了,痛苦中有思索和醒悟,挣扎中有希望和追求……

好不容易盼到可以报考大学了。一九七七年,你刚好二十五岁,当时你在自治州报社当记者,好心的领导和同事都劝你去读新闻系。但是,你放弃了,你在人生的旅途中,第一次做了认真的选择,选择了社会这所大学。而恰恰这次选择,使你失去了文凭的光环。可是,你没有后悔……

不久前,你突然接到通知,中国作家协会推荐你到武汉大学中文系插班。你从内心深处感谢中国作协和武汉大学的关怀,准备自己“这一辈子不上大学,看又怎么样?”的顽固想法,决心不放弃这么好的机会,系统地读点书。但命运真会捉弄人,你编制所在的单位不愿意负担两年四千元的学费。你又动了自费读书的念头,但想到自己和妻子都是低工资,自费去,一家大人和小孩儿还吃饭么?

没有机会上大学,你边写作边读书,拼命地读书,除了中外文学名著,还有美学、哲学、逻辑学、心理学、社会学、历史、民族学……为了文学,你还是希望自己身上有点儿“学者化”的味道。

这几年,你买书太厉害,州新华书店的“后门”你是常进常出。平时,都是你那位当小学教师的妻子上街买菜,有一天,她实在太忙,要搞少先队的课外工作,让你上街买两斤肉回来,但你却抱了几本书回来,害得一家人用豆瓣下了一顿饭。你有时还发几句牢骚:“有文凭的一年发三十元书报费,订些养生之道的杂志。无文凭的每年得自费二百多元买书订杂志,太不公平!”你的书买得多了,四个大书架上放不下,你就朝空中发展。妻子劝你不要搞这些危险建筑,你不听,一次,几十斤重的吊书板砸下来,差点儿把你打昏。

你觉得自己的创作生命,是从党的十一届三中全会后开始的。你虽然缺少天赋,文字粗糙,思想浅显,但你能够意识到要追求,要探索。从跟在别人的后面,到学着用自己的双腿走路;从用别人的头脑来思考问题,到努力培养自己的思维方式;从文学上的“老实”,到注意到文学中的“复杂”;从单一地看待生活,到发现了生活的多层次……这些虽然刚刚开始,有些仅是萌动,但你决心努力……

你喜欢藏族的古典文学和民间文学,也喜欢中国的古代、现代和当代文学。你爱读苏联文学作品和美国文学作品,最近读得更多的是拉丁美洲的文学作品。你似乎觉得,西半球的拉丁美洲民族,和东半球的藏民族,有好些共同的“宇宙意识”。于是你坚信,经济不发达地区,文学完全可以“爆炸。”

你曾说:“草原上成片成片的花儿是惹人注目的,但那些隐藏在草丛中的零星小花,往往不被人们注意,我愿多采摘几朵这些人们所看不见的小花。”你发现那些象无名小花的牧人、城里人、老人、青年人,在他们平常的生活中,有更能使你感动的悲和欢,离和合,恨和爱。你真正爱上了他们,因为你也是他们当中的一员。在这片有着新旧伤痕的土地上,你和他们的共同命运,促使你在这几年发表了《草原的胸怀》、《这不是阿口登巴的故事》、《想不到的事情》等四十余篇中短篇小说,出版了短篇小说集《大雁落脚的地方》。短篇小说《依姆琼琼》,在日本被两家报刊同时译载后,你没有激动;短篇小说《通向远方的小路》获一九八五年国际青年年征文奖后,你没有激动……因为你觉得这几年自己写得不多,也写得不好,有愧于中国作家协会发的那个“会员证”,更有愧于一直养育着你的那个伟大的民族。

一九八二年,你去了一趟拉萨,在参观那些中外闻名的寺庙时,你发现庙里的那些菩萨,并不是人们凭空想出来的偶像,他们全是真人,是对历史作出过贡献的哲学家、医学家、诗人、建筑学家……站在你旁边的一位同志开玩笑说:“意西,倒退几十年,你也许可以在这里占一个位置。”不!你感到一阵悲凉。多么可怕的颠倒,人民崇拜偶像的时代,应该在你们这一代人身上结束。你在心中呼喊:快!新一代的藏族青年们,努力吧!在布达拉宫之上,建设出更新更美的藏族新文化。新一代的藏族人,应该永远把人民供在自己心中!

你是一个记情的人,你永远感谢各级党组织和文艺、报刊、出版部门的关怀和培养。你忘不了中国作协文讲所的学习生活,你忘不了一次次创作学习班、笔会、参观访问的情景。你也感谢你那位汉族妻子,她为你所追求的事业,牺牲了几乎所有的业余时间……

——说到这里,我睁开眼睛,见台灯前聚集了一群蚊蛾,我吸了一大口烟,把这些总爱来干扰的小虫子们驱散。

然后铺开稿纸,继续写那篇还未完成的小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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