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里有朵喇叭花

时间:2022-09-10 07:59:13

无字书的香

奶奶拔一拔炉火,让火苗燃得更旺些,我们面对奶奶坐着,一人手举一块红薯,却忘了张嘴吃。奶奶说,祝英台变成了蝴蝶,梁山伯也变成了蝴蝶,永远都在一起跳着蝴蝶舞。煤油灯里的油快燃尽了,奶奶把我们轰上炕,快睡吧,快睡吧!我和弟弟总是不想睡,还是缠着奶奶讲故事,然后对故事里的人物一再追问。直到奶奶也回答不上来,她说,你们的太姥姥就是这么对我讲的。

有时候,奶奶讲妖怪会吃小孩,不听话的小孩。那之后我们努力做听话的孩子,把自己的小任性渐渐藏起来,生怕一不小心犯了什么错误,从墙壁里,或者树洞里跳出一个妖怪来,让我们从此与心爱的一切再也不能相见。

长大后,明白了故事里装着的真真假假,虚虚实实。有时候觉得当年的自己真是可笑。如今身为人母,看着孩子的眼睛,小时候的故事一下子跳到嘴边,传到孩子耳朵里。这些故事不知道经历了多少世多少人的心灵和嘴唇,像我身体里的血液一样,源自很远的从前,在每一代祖母那里再继承一些她们自身的基因,这些故事也因为经历了一代代的传递,因为每一代祖母知识水平、个人好恶,或者对孩子的耐性等等因素,变得或繁或简,最终成为现在的样子。

我给孩子讲故事的时候,忽然想起这部口口相传的无字书的伟大。仿佛看见我们家族的母亲们在灯光里的容颜,我想像着她们哄孩子的神态。她们会想到这故事经过她们的唇边是故事流经的重要过程吗?她们一定没有想到,她们只是拖着疲惫的身子,想结束孩子的一天。孩子的脑袋空白而干净,在睡眠之前,母亲或者祖母用声音为他们绘成一个美丽的故事,这个故事一定会陪他们很多年,许多年后,这故事复活在下一代或者下两代孩子们的脑海里。它们还要扩散多少世呢?谁也回答不上来。但是谁也在不由自主地充当那个传播者。因为那张天真的脸和那双雨后天幕一样纯净的眼睛,还有花朵一样的小嘴唇总会说,然后呢,然后呢。然后有一张喇叭花一样的大嘴唇说,等你大了,等你大了就知道了,这部无字书用一代一代的嘴唇书写,是最美的喇叭花吧!

书和书皮香

上学以后,最喜欢新书的香味,我把鼻子贴到上面,怎么也闻不够。我把书打开盖在脸上,心想,假如我成为其中一个字,会不会也拥有这种香。我喜欢给每一本书包上书皮,书皮往往是从村长家要来的报纸,是母亲要来的。母亲教我包好书皮,教我用布把包了书皮的书盖上,上边压一块干净的砖头,第二天早上,书会变得平平整整。我在上边认真写下自己的名字。

不知哪天,我写作业写烦了,发现我的书皮并不只是书皮,它本来就是报纸呀,它上边的文字一天天被我认识,我开始着迷。报纸上总是有一朵喇叭花诉说着外面世界的故事,与我的小山村那么不同。我把书皮摘下来,结果一篇文字的中间或结局,可能早被我剪掉了,剪掉的那部分可能被母亲随手塞进了炉子,也可能被掖到什么地方,反正我再也找不到它了。我感到伤感。许多年里,我脑子里经常浮现出那些没有结尾的故事,最后,故事里的那些人他们会怎么样呢。

渐渐,去村长家要报纸的人变成我。每张报纸我都翻看,即使报缝里也能读出乐趣。那些马马虎虎的城里人,他们有的丢了身份证,有的丢了营业执照。还有些人丢了东西后被人送回来,我从这些消息里知道山外有一个善良的人,我为失主高兴,也为山外的世界有这么个善良的人而高兴。

我是村子里最爱看书的人,大家都知道,所以大家发现书也都会送给我。书送给别人可能会被塞到炉子里引火,也可能放到厕所里变成手纸,也可能被扔到某个地方,再也没人搭理它。只有给了我不一样,我会给它包上整齐的书皮,我会在做完作业以后,把它宝贝一样捧在手心里。给我书的人大多不识字,但是他们却知道这是一本书应该有的最好的归宿。

有时候,他们会给我一本电焊书,也可能给我一本饲养家禽的书,甚至有人给了我一本《新婚夫妇必读》,让我在众人面前羞红了脸。

许多年后,那些书还依旧被书皮包着,书里书外都被我阅读过,它们在时间里长出看不见的喇叭花,这喇叭花吹出宁静的曲子,诱引我走进一本本书里,并且把我诱引到山外,让我走进曾经的许多书中的世界,许多报纸中的世界。

书里的养料

二姐是我的同学,我第一次见她就倍感亲切,我调皮地叫她二姐。谁是大姐?总会有人这样问。没有大姐,真没有!我就这么调皮,觉得二姐比大姐亲,就叫了二姐。

我和二姐租住在几十块钱租来的小屋里。我们俩都穷得叮当响,一边找工作,一边还对家里说,我行,我在外边好着呢。那些日子,我们时常用书里的文字充饥。回到小屋,我们两个充当各种角色,把红楼梦演绎成一台戏,小屋顿时变得热闹,悲剧慢慢变成喜剧。没有暖气的冰冷的屋子里,她在另一个被窝里给我念卡耐基成功学。其实我不喜欢什么成功学。但是我忘不了她念书的样子,她念经一样虔诚,嘴里哈出的热气一点点上升,一点点融进了灯光里。

我们在领到工资的傍晚买一块钱的瓜子,瓜子和书之间有一种美妙的联系。瓜子皮吐出来,诗人们的句子也吐出来,那些曾经读过的漂亮的句子、可以点亮生活的句子也都吐出来,仿佛这瓜子就是一把钥匙,能把心里的书一一打开。

当大家在现实里摸爬滚打心里正在长茧的时候,我怀抱着书;当别人觉着读书实在无用的时候,我感觉到它们在我心里扎牢了根系。精神的营养灌溉了我的生活和生命,它让我不再把目光盯在那些眼前的不如意上。当我跨过那些日子的时候,发现读进心里的书长出一朵洁白的喇叭花,它说,这就是长大呀!也正是那些书让我长大之后,依旧孩子一样纯真地活着。

我怀念那个有着大树的小胡同,怀念那间曾经冻得我发抖的小屋子,怀念和二姐一起读书的日子,二姐的小喇叭嘴唇里总是吐出这个声音:再不睡,读完这首诗,天就要亮了。我抬起头,天真的就亮了!

喇叭花开在餐桌上

我第一次去见他,就被他书柜里的书所吸引,他还保留孩子时候的习惯,把书整整齐齐包了皮,一水的牛皮纸,书皮上贴着写了作者和书名的标签纸。我没有听从别人对我关于挑选丈夫的建议,依旧找了一个志趣相投的人。他们之前说的话还在耳边:你们都看书都写作都画画,孩子呢?日子呢?后来,我发现孩子和日子都好好地长,书是温暖阳光,把什么都照得亮亮的。

刚结婚时,我在厨房里做饭,他就倚在厨房门口给我读金农的诗。金农的诗和着我切菜的节奏有特别的味道。

后来,我怀了孕,有大把时间可以读书。新买的房子里,没有电视,没有网络,我一点不寂寞,我把自己泡在书里,几乎把书柜里的书全部读完。晚上,他忙着擦地,我坐在沙发上给他读刘亮程《一个人的村庄》。我们从此都喜欢上刘亮程的“黄沙梁”。孩子出生了,我的时间完全被占用,我经常觉得疲惫,他用圣埃克苏佩里,用凡尔纳,用周国平的文字为我熨平一个初为人母有点发皱的心。

当孩子第一次学会说“喜欢”的时候,他把书塞到我怀里,说“喜欢”,他自己扑到我怀里,也说“喜欢”,然后让爸爸抱抱妈妈,他自己拍着小手说“喜欢”。对呀,就是喜欢,喜欢这个词就是最漂亮的喇叭花,它在每一本书里扎根,倾听并且诉说着各种美好的感觉和声音。我把书抱在怀里,说,我喜欢!孩子说宝贝,宝贝。他的意思是说,妈妈喜欢宝贝,他不知道我怀里的这本书就叫《宝贝,宝贝》。

我们还会经常一个人做着必须要做的家务,另一个在一旁读书,声音和文字一起流进了心里,我感觉坚强有力的喇叭花在餐桌上在眠床上在窗前在门口都开得那么漂亮。它传达书本身的思想,也传达着另一个人的感情和温度。我在这种温度里感觉到幸福。想起当年别人的劝告,不得不说句:谁说花朵不能开在餐桌上。你看,这朵带着书香的喇叭花在我们餐桌上开的不挺灿烂的吗?

上一篇:赶在盛夏前! 下一篇:精心策划 扎实推进 严格执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