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在流水岁月

时间:2022-09-10 03:53:23

说起来,已经是去年岁末的事了。我在节目中做了一期特别的情感专辑。节目名也是令人感伤的:此情可待成追忆。请了四位来自不同城市的听众,来到节目里,讲述他们生命中一些难忘的情意。

一位来自上海的老人,他的故事,在那天感动了很多人。过了那么久,还常常想起他的故事。在这座越来越没有人相信天长地久的城市中,因为老人的这一段遗爱,使我们也有一个理由对爱执着。是真爱,哪怕只剩最后一秒,在有限的生命面前,依然是地久天长的―――

我和曼贞是在六十年代末认识的。那时,我和所有上山下乡的知识青年一样,放下书本。便拿起了锄头,随着那些和我有相同命运的人从上海来到了云南一个偏僻的农场。

一天傍晚收工后,我和工友们说说笑笑地向场部走去。衣服上沾满了干活时所留下的汗渍、泥土,在小路上与迎面而来的曼贞差点撞个满怀。曼贞是场长的女儿。那时的曼贞,还是一个年轻美丽的傣族少女。从这以后,曼贞长裙上那只腊染的孔雀,常在我的梦里出现。

那时,我正是风华少年,每天超负荷的劳动,让我显得瘦弱不堪。我的样子让曼贞心疼。每次,曼贞总是千方百计地从家里带些吃的给我。给我印象最深的,是盛在大瓷碗里的鸡汤了。曼贞从家里带来一些米粉条,几片切得很薄的肉丁,一小把蔬菜,当着我的面,放进那已经看似无波的汤里。拨开那层油,汤居然翻滚起来,只一会儿,里面的东西全烫熟了。送到嘴里,还烫舌头,味道却极其鲜美。曼贞用不太熟练的普通话告诉我,这叫过桥米线。月光下,竹影摇曳,看着我大口大口吃着她自己做的过桥米线,曼贞一脸的幸福。

我们的爱终于被曼贞的父亲发现了。那个时候,异族男女相爱是一件败俗的事情。曼贞的父亲深知曼贞和我这样的人相爱是不会有结果的,遂进行百般的阻挠。

我受到曼贞父亲的压迫。每天比别人干的活多,却只算和别的工友一样的工分。而曼贞则被父母关在房里,不让见我,每日以泪洗面。

也许,曼贞意识到,我们是不可能的,她的爱只会害了我。

一切回复从前。在路上相遇时,曼贞不再看我。每次我想和曼贞说话,她便把头转向一边,然后快步离去。

后来,当我坐在那挤满人的回城大卡车,离开农场时,想起曾经在月夜里吃曼贞亲手烧的过桥米线,还有她那令我心动的眼神,不禁落下泪来。

就是在我走的那一天,曼贞嫁到了邻村。

别后,我多方打听,终是没有曼贞的消息。

十年以后,我因公出差去昆明,尽管公务繁忙,我还是抽时间去了离昆明六百多里地的那个农场。可是我没有见到曼贞,公务在身的我无法再逗留,只好怅然离去。临走前我把自己在上海的地址留了下来,再三嘱咐那个认识曼贞的人一定要亲手交给她。

然而回到上海,我一直没有收到曼贞的消息。那时,上海的街头已经开始有号称“正宗云南过桥米线”的店。偶然去吃,无味,只是愈发想念曼贞。

很多年以后我才知道,那次我去农场时,曼贞已经见到我了。那时,曼贞已经在村委会办的供销社当了一名普通的售货员,已经是两个孩子的母亲,过度操劳,使曼贞早已失去了昔日的美丽。那天,我在一位村干部陪同下来找曼贞时,她远远地就看见了我。曼贞从镜子里看到自己已经不再年轻的容颜,便用衣服遮住脸,流着泪从后门跑了出去。

然而这一切,我当时一无所知。又一个十年过去,我在上海也早已结婚生子。当我终于在上海收到曼贞从云南捎来的信,却是她病危的消息。曼贞托人说,想见我最后一面。

我当即从上海直飞昆明,又坐了几个小时的汽车,一路颠簸而来。然而,当我赶到曼贞的身边时,曼贞已经被病折磨得快让我认不出来了。只有那双眼睛,还隐约流动着年轻时的那份深情。躺在床上,只有曼贞女儿守在旁边。见到我,曼贞的女儿会意地进入厨房。不一会儿,端出一个托盘,里面是一碗鸡汤,托盘里放了好些过桥米线的配料。曼贞的女儿把托盘端到曼贞面前时对我说,我母亲算着你赶来的日子,每天都让我准备好这些,她说一定要亲手再烧一份过桥米线给你。

曼贞挣扎着从床上坐起,把那些肉片和蔬菜缓缓倒进汤中。汤翻滚起来,不一会儿房间里充满了过桥米线的香味。曼贞指着碗,又指着我,再指向自己的胸口,对着我的耳边低语:那么多年了,还是烫的……

我流泪了。我明白,曼贞想告诉我,我离开后的这么些年她的心一直没有冷却过。

我拿筷子吃过桥米线的手一直在颤抖,只吃了一半,曼贞就微笑着永远地走了。

我守在曼贞的身旁,细细端详着曼贞那张仿佛在沉睡的脸:一颗眼泪正从她的眼角,滑落下来。微微张开的唇,似乎欲语还休。

―――那天在直播间里,老人说到这里,就已是泪流满面了。

直播结束以后,把老人送上车,我还在为他与曼贞的故事,叹息不止。

我想,令世间男女无限伤情的爱,多半是这种结局:原本是一世的情,却只有半生的缘。

上一篇:色拉的进化 下一篇:生命的旅途没有缺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