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会遇见你

时间:2022-09-09 03:14:15

我猜想,上天如果想安排重逢,一定会用他特有的方式。

我从未想过会这样再遇见惜潮,从来没。我的女朋友珈蓝开了一家卖内衣的网店,生意一般。这天,她洗澡的时候喊我:张泰格,你帮我写个快递单,一会儿快递来取件,我忘记了。地址在单号上。

我跨过几个装内衣的箱子坐在电脑前,心里有些埋怨。点开那个订单,我就看到了惜潮的名字。

冯惜潮,下里县,那个再熟悉不过的地址,她竟一直住在哪里。

我颤抖着手指点开了珈蓝和她的聊天记录,平淡的几句话,让我仿佛看到了惜潮的脸。依然是淡淡的口气,依然是没所谓的态度,眉目间是一缕令人费解的从容。

珈蓝说:亲,我们家“维多利亚的秘密”真的是出口外单,质量一顶一的好。

珈蓝说:亲,你穿这套,你老公肯定爱死了。

惜潮只是笑,然后回:我没老公,也不打算给任何男人看。

珈蓝风风火火地裹着浴巾跑出来,指着一套紫色的蕾丝内衣让我包好放进小纸箱里,然后又风风火火地跑进卧室穿衣服。

快递已经在摁门铃了,我急匆匆地写了一张纸条裹在了内衣里。

快递走后,珈蓝过来亲我:亲爱的,你真好,么么么么。

珈蓝是个内心纯净的女孩子,刚和我在一起时,她还是处女。我们的第一晚,她看着自己的血吓哭了,抱着我说,她这辈子都是我的人了。她有着古代人从一而终的观。

我是个混蛋,我刮着她的鼻子说:你知道么,古代女人都支持老公有好几个小妾。

那张纸条上写的是一串电话号码和几个字:惜潮,打给我。

我猜,冯惜潮,她一定能认出那是我的字,聪慧的她,也一定能猜得到开这家网店的女孩子和我的关系。她会打来么?

有那么几天,什么都走神。吃饭的时候,走路的时候,做梦的时候,甚至在珈蓝的身体上。

惜潮从15岁以后就只吃素了。那时,她告诉我说她已经长大成人了,不需要再像小孩子那样要吃这个吃那个补充身体所需,现在的她要和念佛的奶奶一样,只吃素。

惜潮走路的时候总是很带劲,十几岁的时候,她留着男孩子一样的短发。从后背看,她走路的样子从来不像女孩子,20来岁时,她留了长发,穿着长裙,那样美好娴静,可是她走路的样子依然没变。

我一直记得18岁的那个早上,惜潮来上课,眼睛红红的,我问她怎么了,她忽然哭了,握着我的手说:张泰格,我梦见你死了,你从我身边没有了……

那时我们正读高三,我们坐同桌,正在上大综合课。那些话,她写在纸上,眼泪就吧嗒吧嗒地掉在了一整张纸上。那一刻,我多么想抱住她,吻掉她的一颗颗眼泪。

21岁的时候,惜潮来看我。我们住在小旅馆。那张潮湿不洁的床铺上,我和惜潮相对,我们面对面地坐着看对方,怎么都看不够。只好吻,一寸一寸,啄入口中,隐在心底,永远惦念。

我们曾经以为永远会爱对方,永不分离,可是时间的手,大过了我的手,它大力地把我们拽开,然后拽着我一个人跑了,我悲戚地往后看,就看见惜潮的影子越来越小,越来越模糊,最后,消失了。

我把她弄丢了。

那套紫色的“维多利亚的秘密”,珈蓝自己也留了一套,她曾经穿着它们为我跳舞。我想象惜潮穿那个的样子,然后,笑了。惜潮她不管穿什么都好看,穿布,穿纱,穿涤纶,我坚信。

惜潮19岁之前都没穿过裙子。9岁时,我们一起去理发店。剪头发的阿姨说:你们两个小崽子,头发留这么长,是不想娶媳妇了吧。

惜潮说:阿姨,我就是女孩子呀。

阿姨把头发拨开看她的脸,笑了半天:嗯,我说这个崽儿怎么这么俊。

现在,惜潮她要穿“维多利亚的秘密”了,她真的就长成了一个纯粹的女人。让人有欲望,自己也会有欲望。

可是为什么惜潮她说她没有老公,没有男人呢?她没有再去爱么?她在等我么?

有一次,我们刚做完,音响里流淌出的是猫王的《Lore Me Tender》。惜潮躺在我的肚子上,轻轻地哀叹:泰格,除了你,我觉得我再也不会对任何别的男人有欲望了。

我先是气愤,抓住了她的胸:你还琢磨别的男人?

后来是感动,把她揽进我的怀里,狠狠地揉。

我们两个从5岁就开始一起玩,那是青梅竹马的缘分。从那时起,我们的眼睛就从未注视过别人。最懵懂的眼神交错时就已经定了我们只属于对方。

珈蓝偶尔会闹脾气。珈蓝生气时就是不说话,背对我坐着,绞手指,哭。

她不说话没什么,她哭我就觉得内心像被什么挤满了的感觉,要爆炸,要腾空。但惜湖不会。惜潮也会生气,惜潮生气时,从来不哭。小时候,她会把毛毛虫直接丢在我头上,冬天时,会把雪团塞进我的领口里。再生气一点,她就咬我,抓住我的手臂咔嚓一口,毫不犹豫。她小小的尖利的牙刺穿我的皮肤,疼疼的,痒痒的,说不上的感觉。

最生气的一次是在我们大学毕业后,她从我们租住的2楼阳台上直接跳了下去。扭伤了脚。我把她抱着往医院跑的时候,她竟然笑了,咯咯咯,很开心。

那次是为什么呢?哦,因为我回家晚了。当时我在一家公司做总助,老总是个女的。她对我很感兴趣,她曾经扯着我的领带说:你,很像我的初恋。

那天我和老总一起陪客户吃饭,她喝了点酒,我开车。她执意要送我回来。在我们家楼下,她抱了我,刚好被惜潮看见。更郁闷的是,老总还醉得厉害,我只好又送她回去,把她送回家,喂了水。

我跟惜潮解释说:她单身,有钱,但很可怜,喝得那么醉,我为她倒杯水怎么了?

惜潮说:你只能为我一个人倒水。

我说:你无理取闹。

她看着我笑,然后说:你是看上了她的钱吧。

她说:张泰格,很多事儿,你能做,我也能。我的机会比你多。你说我无理取闹,还有更厉害的呢。然后她就打开阳台门,那么华丽地跳了下去。

我的心很疼,很疼。

不知是何时的深夜,我自己哭醒了。珈蓝打开灯问我:宝贝你怎么了?

珈蓝拍我的背,轻轻地揉,递纸巾给我,帮我倒水。

珈蓝说:做噩梦了么?

我抱住珈蓝,在她温暖的胸前,啜泣不已。

是噩梦吧,我又梦见了与惜潮在一起的那个无边的没有尽头的夜晚。那是4年前,惜潮怀孕了,我们正准备结婚。我们很开心,宝宝虽然并不是计划内到来,但我们已经做好了迎接宝宝的准备。

我们已经在市二环买了一套房子,正在装修。我们还准备入手一辆Polo小车。我们的生活充满橙色的阳光,一切都向着美好的方向前行。

那天事情发生的时候,我正在外地出差。

惜潮她一个人去了房子那儿监工。那天她走得有些晚,工人们都走了,她清扫了垃圾。她出门的时候,电梯停了,新楼房还没有人入住,物业每晚8点关电梯。那天,惜潮她33楼一个人往下走,有些害

怕,所以唱起了歌。不知谁家的装修工地,有一个和她一样走楼梯的工人。那是个40岁的老光棍汉,他很久没有女人了,他躲在黑暗处,当惜溯走近的时候,伏击了她。

我们的孩子没了,惜潮躺在冰冷的石灰地上一整晚,才被发现。

生活的橙色阳光忽然就变成了黑色嘲讽,悲剧就这么发生在我最爱的女人身上。我永远忘不掉在抢救室里看到的惜潮的眼神,那是一种巨大的绝望,那是一种对生的嘲讽。

我知道,是我不好,也许我不该不依不饶地把时间都用在法律那个装修工人身上,追捕,判刑,他得了他应得的。我还把物业连着一起告了,获得了一笔可观的赔偿。

但我忽视了惜潮的心。每当深夜,她环着我说:泰格,我们的孩子死了,你再给我一个好不好?

我都没有应允她,我说:你的身体暂时不能承受怀孕的压力。亲爱的,我们再等一等。

我卖掉了那座房子,甚至准备辞职带惜潮离开那个城市。我发誓要给她全新的生活,她是一朵花,脆弱,娇艳,我不要让她再受到任何暴风雨的袭击,我要让她成长在温室里。

就在我着手准备那一切的时候,惜潮消失了。

她失踪了,不管我怎么找都找不到她。我们的婚期定在9月9日。惜潮走失在9月6日。

我找了她很久,我回到我们的家乡下里县,每天追问她的母亲,她用和惜潮一样的美丽的眼睛冷冷地盯着我说:你没照顾好我的女儿,我要我的女儿!

我不敢搬家,就一直住在租住的房子里。也许等她恢复了身心,她愿意回来呢。

可是当时间一分一秒地把我往前推,我才明白,她不会回来了,永远不会。

货物发出的第4天,我终于接到了从下里县打来的电话,是个陌生的女声:你是谁?

我说:我是张泰格。你是谁?

她说:我是冯惜夏。惜潮是我的堂姐,我用她的身份证在淘宝做了实名认证。你可能不知道,惜潮姐已经去世4年了。

挂断电话后,我呆坐在时间的十字路口,开始彷徨。很多细碎的往事开始以极快的速度向我袭来,将我淹没。

我怎么会不知道,4年前去太平间认尸的不就是我么?惜潮是从长江大桥上跳下去的,她和我们的故事全都淹没在了浑浊的江水里。

我知道,我就是不愿意承认,我自己学习催眠,告诉自己,惜湖她只是走了,她总有一天会回来,总有一天。

如常的,珈蓝端着一杯水喊我:宝贝,吃药。自从上次我接完电话晕倒后,就被迫每天吃这种蓝色的小药丸。

这个周末,我要出差了,我啜下一口水,有些莫名的开心,也许我会在那个城市遇见失踪的惜潮呢。我是说,也许。

你知道,有些人活在对某件事的偏执幻想中,只是不想让自己死于心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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