疯狂的向日葵

海洋漂木

失眠越来越严重。朱葵喝酒，喝安神补脑液，吃安定，不但没用反而产生了免疫。她睁着眼看天花板，夜是那么黑，可她竟然看见了刘洋。

刘洋贴在天花板上，对她微笑，轻声喊她小葵，小葵。

有时，她看见他从天花板上慢慢地飘下来，吻她。但她触不到他的唇，她只能看到他恍惚的影子。一年了，刘洋还是之前的模样，穿着他消失那天的衣服：一套花花绿绿的艺术衫，尖头闷骚的米色皮鞋，身上飘着那股特殊的淡淡的香味――海洋漂木。那是一种独一无二的香水，据说不含任何香料和花朵精油提取物，主要成分和南极冰块相符，略含一些矿物元素和一些杂质。

那种香味清淡，空旷，仿佛在大海上一沉一浮的飘荡，捉摸不定。

海洋漂木是一个艺术圈的朋友为刘洋特制的，世界上不会有第二瓶。

林医生推了推眼镜，问她：你还看到了些什么?

朱葵闭上眼睛摇摇头，没了。

林医生说，你的黑眼圈很严重，精神恍惚，每天睡眠没有5个小时，你不能继续这样，最好多在家卧床休息。

朱葵睁开眼又恢复了之前的癫狂和急躁，林医生，求求你了，你一定知道刘洋去了哪里，求你告诉我!

朱葵扑上去紧紧抓住林医生的胳膊，林医生无奈地轻轻推开她的手：我想你误会了，我真不知道你男朋友的下落。

可是你身上有和他一样的香味，那种“海洋漂木”的香味全世界只有刘洋会有，我不会闻错!

林医生无奈地叹了口气。上个星期的周末，他逛街时，突然发现身后不知何时跟了一个面色苍白的女子，她直直地盯着他，说：能和你聊下吗?你可能对我有重大帮助。

由于职业敏感，他感觉到这是一个极度需要帮助的女子。

就是那时，他知道了这个叫朱葵的女子，每天穿梭在城市的各条街道上寻找着自己丢失的男友，而他，身上恰好有着和她男友一样的气味，于是，她毫不犹豫地跟上了他，最后，也成为他的病人之一。

朱葵靠在诊室的长榻上激烈地哭着，她双手紧紧掩住面部，但眼泪仍旧大滴大滴地涌出来他曾说过，不爱了，就消失，他不爱我了吗?他总是那么颓废，对生活对自己的作品都充满怨言和不满……他喜欢乱发脾气，画不好的时候就乱砸东西，心情好的时候会出去逗逗小朋友欺负小动物……可是，他消失之前没有任何异常啊，他依旧是在家画了一天画，晚上等我一起看电影……

林医生说，你能陪我看看他最后的作品吗?

疯狂开放的黑色向日葵

刘洋的画室在阁楼，朱葵很久没上来了。天窗紧紧地关着，窗帘也闭得密不透风，一股浓重的霉味。

刘洋的颜料和调色盘都还放在画架旁边，浓重混乱的颜色已经干涸在盘内，那幅最后的画面被盖在画布底下。

不，朱葵说，这不是他最后的画，他那么有天赋，虽然我总是故意批驳他的画风，但他一定会坚持画下去。

林医生揭开了画布，一株大大的向日葵猛然展现在眼前。这朵葵花居然是黑色的，黑得那么深沉那么浓烈，花瓣张得大大的，虽然低垂于地面，依旧掩盖不了那种肆无忌惮的疯狂。

调色盘的旁边，放着一个小小的金色瓶子，葫芦般的外形。林医生拿起来，闻到一阵独特的香味，确实和自己身上的味道一样。朱葵闻着那香味，说这就是海洋漂木，市面上买不到，所以，谁身上有这个味道，谁就一定和刘洋有某些关联，刘洋消失后，我每天都在大街小巷里穿梭，他最后一条信息是说他正在过马路，所以我把每个路口找遍，他喜欢去的咖啡馆、画廊、酒吧我都去过，还特别留心每个路人身上的味道，但除了你，我没其他的线索。

林医生说，你从没想过，他也许已经……

不会!不会的!刘洋一定在某个地方等着我，他绝对不会轻易放弃生命!我相信!

朱葵的面色原本蜡黄，脸颊深深地凹陷下去，黑眼圈浓重，看起来很像吸毒过量的人，但说这句话时，她的脸上流淌着异样的光彩，眼神坚定，充满向往。

林医生摇头叹息事情可能没这么简单，你知道刘洋为什么画黑色的向日葵吗?

朱葵嗫嚅着，这个问题她的确没有深想，朱葵的名字里有个“葵”字，但为什么他的向日葵会是黑色的?

如果生活在梦里

由于朱葵的睡眠质量非常差，林医生对她进行了催眠治疗，朱葵奇迹般地找回了安稳的睡眠。她开始做些很连贯的梦，就像电视剧一般，今晚的梦一定就是昨晚的续集，不但连贯，而且真实。

朱葵很喜欢这样的梦，因为梦里有刘洋。

梦里，她和刘洋还是恋人，一切都和之前样美好。刘洋每天都在家里画画，朱葵外出工作。每天出门的时候，刘洋都会亲吻她的额头，回来的时候亲吻嘴角。他们一起去运动，去旅行，去吃遍所有美味。

刘洋消失前做好的计划，都在梦里实现了。

刘洋一直想去太行山写生，画那苍茫的土色，可朱葵因为工作抽不开身，两人一直没去成。在梦里，他们去了，他们背着帐篷走过了世界上最难走的道路之一――郭亮隧道，沿路喝山泉水，夜晚睡在草地上，仰头看着星空。

有三个晚上的梦里，朱葵和刘洋一直在太行山里。

还有很多好吃的。朱葵爱吃香菜和很辣很辣的食物，但刘洋不行，他对香菜过敏。但梦里，刘洋也爱吃香菜，甚至可以吃很辣很辣的食物。

甚至，朱葵在梦里怀孕了，刘洋不让她外出工作，每天让她躺在床上，给她做饭煲汤，给她读美妙的小说。

梦，真美好啊!如果一直生活在梦里该多好啊

我在过马路，你在哪?

由于睡眠质量的提高和梦的滋润，朱葵渐渐变得面色红润，脚步变得轻盈。再去林医生的心理诊所时，她把自己每晚的连环梦如实告诉了他，还神经质地一再追问，这会不会是刘洋给我传递的什么信息?他是不是想告诉我在哪里可以找到他?

林医生看着她的眼睛，觉得有必要和她开门见山地谈谈。

早在他给朱葵催眠的那天，林医生便得知了她心底隐藏最深的悔；一年前的春天，刘洋消失的那个傍晚，朱葵正和隔壁公司新上任的CEO吃晚饭，那个CE0年轻又英俊，朱葵很早就留意到他。所以，当他邀请她吃饭时，她忙不迭地答应了，早忘记刘洋还约了她一起看电影。为了避免进餐途中被人打断，朱葵干脆关掉了电话。那顿饭吃了很久，那个CEO似乎特别讲究，吃完饭又要吃甜点，吃完甜点又要喝波尔多红酒，等朱葵意犹未尽地走出酒店打开手机时，已经是晚上9点半了，她这才想起，刘洋约过她一起看八点多的电影。

手机轻微一震，她收到了那条刘洋1个小时前发来的短信我在电影院对面过马路，你在哪里?

朱葵急急地给他回电话，那头是一个陌生的男音，他告诉她，这部手机掉在了电影院门口的暗沟里，他不小心捡到了。

朱葵赶紧回到家，家里一个人也没有，卧室没有人，客厅没有人，画室更没有人，只有一幅黑色的向日葵油画散发着新鲜的颜料味。

朱葵在催眠中的阐述就此打住，但林医生已经明白，她的心底压抑了太多对刘洋的愧疚，她认为是自己那晚的私会使刘洋负气离去，她努力想把这种罪恶感压下去，不对任何人谈起。但人的潜意识永远不会说谎。

林医生把事情的经过原原本本呈现在朱葵面前，朱葵只

听了一小段脸色便脸色惨白，她紧紧地捂住耳朵大声喊叫着：住口!不要说了!

她依旧在回避这种负罪感。

其实，林医生想说的是，这件事根本不怪她，没有她那晚的失约，刘洋一样会在电影散场后消失。

是的，刘洋是个重度抑郁症患者，他以前也是林医生的病人之一。林医生清晰地记得他的样子，消瘦，高个，嘴唇总是抿得很紧，对自己的生活充满强烈的失落和不满，常常表达出厌世的想法。他在林医生的诊所治疗了大半年，一直话不多，似乎永远神游在自己的世界。

直到去年春天的一天，刘洋做完咨询后突然说：谢谢你的帮助，我明天就要走了，再也不回来了。

要走了?离开这个城市吗?

刘洋笑了笑，递给林医生一个小瓶子：这是我最喜欢的香水，本来全世界只有我那一瓶，现在，留一半给你做纪念吧!

林医生打开瓶塞，一股清淡而空旷的特殊香味弥漫开来。刘洋转身出了门。

那天是3月19日，林医生记得很清楚，当时的诊所里只有刘洋一个病人。

她也消失了

“你知道刘洋画的向日葵为什么是黑色的吗?”林医生又问朱葵。朱葵默默地摇头，林医生回答“因为他患上了严重的抑郁症。”

朱葵猛地抬起头，一副恍然大悟的模样。的确，刘洋失踪前一直行为古怪，以前爱看电影的他突然拒绝再进电影院，无论朱葵怎么要求都没用，他把自己锁进画室里一连几天不出来，而且，刘洋变得寡语，目光停留在她身上的时间远远不及停留在画纸上的时间。

这样的变化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呢?朱葵回忆着，时光在脑海里倒流着，终于定格在去年的元旦，画廊举行了一次大型原创画展，刘洋的10幅画也在其中。画展结束后很多作品被一抢而空，每个人都在乐呵呵地数着钱，除了刘洋。他的画一幅也没卖出去，那些被刘洋倾注进所有心血的画，都完完整整地摆在角落里，似乎永远乏人问津。

朱葵记得很清楚，那天傍晚下着雪，天很冷，刘洋连伞都没打，背上背着怀里抱着胳膊底下夹着的全是他不被看好的作品。他低垂着头，头发里裹着雪花飘荡在额前，一步步踏进屋里，每走一步都是一句无声的叹息，每走一步都在地上印下一个破碎的心。

从那以后，刘洋把整个世界都锁进了这小小的、充满颜料气味的房间。他拼命地挥舞着画笔，他为自己的失败而懊恼。他不开灯，不开窗，不出门，他的世界里失去了阳光，再也没有任何色彩，于是，那株最后的向日葵变成了黑色。

但是，刘洋失踪那天为什么突然想到看电影，是想最后满足女友的心愿，还是早料到女友会失约，想借这个理由把自己离开的责任推到她身上?他到底是离开了这座城市还是自我了结了他认为失败的一生?或者真如朱葵所说，他洞悉了女友的心神摇摆而黯然离去?

谁知道呢?所有的一切都成为一个谜，而林医生已经陷入这两个不相关的人的谜里。他再也没能从朱葵嘴里得到任何消息，因为半个月后，朱葵也消失了。

他打她的电话，停机，他去她的住所敲门，却是一个陌生女人开的门，她说她是朱葵的朋友，前几天的深夜，朱葵突然把她叫来，拜托她帮忙照看房子。

林医生问，那朱葵去哪里了?她还回来吗?

朋友疑惑地摇头，不知道，她走得很急。

林医生说，我能看下她的阁楼吗?

阁楼的画室还保持着以往的模样，那幅黑色的向日葵依旧在纸上张牙舞爪，但黑色的花心里却多了点东西。林医生走近一看，是一张小小的“N次贴”，上面密密麻麻写满了字，林医生看完以后长长地叹了口气。

那是朱葵的留言：“林医生，我知道你会来。我去找刘洋了。虽然他消失了这么久，但我确信他一定还活着，他一定在世界的某个小角落里独自舔着伤口，我不能让他这样无依无靠地漂泊。我会一直找他，一直找到我走不动为止，我要带他一起回来，我会好好保护他，重新给他一个明亮鲜艳的生活。

感谢你一直以来对我的帮助，希望我能尽快带着刘洋出现在你面前。后会有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