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中村落 第12期

时间:2022-09-08 11:45:30

云中村落 第12期

在高原,往高山的深处走,云雾从山肚子里涌出来,像一只只绵软、湿润的手轻轻抚摸着山上的杜鹃花、针叶林、缓缓的小溪流……还有,那些藏在山坳里的大小村落。

西域多山,一层山一村人,那些云雾缭绕的村落,安详静谧,好像随时可以与云雾融为一体,又随时可以像春天一样吐出桃花或杏花,站在向阳的山顶看下去,像一幅幅马上就要融化掉的图画。

再往深处走,云雾渐渐被阳光稀释而消散,有时会遇见三两个挎着书包在泥泞路上赶路的孩子,他们说着藏语,小跑着,像幼小的麂子跳跃着向前。有时在路边会看到简陋但整洁的小学校——学校并不宽敞的操场上插着木头旗杆,飘扬着红旗,能将学校从村庄中辨认出来。我想起我的一个友人就志愿在云贵高原上这样一个学校里教书。她每天早早起来,走出云雾沾湿的校舍,来到唯一一块球场上,迎接孩子们满头大汗奔跑着跨进学校。由于教师严重匮乏,她像全能选手,需要一个人教授一年级到四年级从语文到数学、美术到体育的课程。清早,她会带着孩子们站在教室前的水泥台阶上念书,书声琅琅的学校是村子独特的风景,农人赶着牛羊远远路过,都忍不住伸头张望。年幼的孩子们因为说不好汉语,友人经常需要用很土的方言与他们交流。教室里贴着一张中国地图和世界地图,是友人进山时带进去的,孩子们从那上面认识状似雄鸡的国土,还有在胸脯位置的首都,他们指着书念:我爱北京天安门。

这些大山里的孩子们梦想着有一天能真正看到北京是什么样子、天安门是什么样子,他们长大后能走出那层层叠叠的山峦,看到外面的世界。看惯现代城市日新月异马不停蹄的友人,她朴素地走近他们,想让那些村落里的孩子不被云雾所淹没,让他们不用跋涉更远的山路就有书读,让他们知道除了山河和村子,还有更为广阔的世界。她住在学校里,很少返回市镇,通讯不稳定,我偶尔才能得知她安好的消息。有时她也会平静说起那里的生活:孩子们淘气,但喜欢学习;每次她要离开山里,他们都很紧张,生怕她不再回去;有些家长为了自己的孩子能到学校上课,给她送来家里一年之中待客最隆重的猪头肉;有时候她去家访,全家人打着手电筒送她走十几里路……

身处繁忙都市的人们也许无法呼应这样的村落,它们落后、贫穷、与世隔绝,依然停留在农耕时代和教育资源稀缺的状态中,与工业文明格格不入。它们卑微沉默,大多数时候被我们遗忘,却鲜活而真实地存活在我们的共同世界和时代。那些深山之中还未经受工业洗礼和污染的景致固然让旅行者流连,但世代与云山为伴的人们,他们想要了解外面的世界也许只能靠书本和知识去塑造、去揣想。像友人这样不辞艰辛、身体力行走向那些村落的人有很多,他们有的献出最美好的年华;有的献出自己原本安稳富足的生活状态;有的,甚至献出过自己的生命,如诗人马骅,逝于在云南支教时的一场车祸……这些人试图用自己的力量支撑起孩子们那些空洞荒芜的天空。

孩子们的小学课文中写道,“房前花果香,屋后树成行,哪座房子最漂亮,就数我们的小学堂。”当他们在贫瘠的山村、简陋的学校里用明亮、稚嫩的声音朗诵这些时,他们内心会涌起什么样的情感呢?去年冬天,我探访一个云南西北部的偏远山区,那里村落与村落间隔太远,人丁疏落,半山腰的学校因招不到老师、村庄分散等原因而拆迁合并,孩子们需要走很远的山路去一个大村队的中心校上学。为此,不住校的低年级学生在寒冷刺骨的冬天,要打着手电筒跨过结冰的河流、翻过崎岖的山坡,走一两个小时摸黑的山路才能赶上学校的早课。他们常常斜挎着书包,慌乱地奔跑着,他们也许已经习惯了那些凹凸不平的小路,即使摔倒也能飞快地爬起来,跟学校的上课铃声赛跑。放学后,他们显得轻松些,三三两两从学校走出来,把衣服挎包搭在肩上,笑嘻嘻地开始爬山,回到半山上的家中。我追逐他们的脚迹,爬到树林深处,松涛阵阵,气喘吁吁。我很难想象那些小不点儿的孩子们是怎么日复一日地穿越这些路途去读书,在天还未亮的时候他们奔跑,是因为赶路还是因为这样的旅途让他们稚嫩的心感到害怕?

还有孩子辍学、失学,这意味着他们将和自己的祖辈一样在云雾深处的村落过上“脸朝黄土背朝天”的生活,或者,再过几年,他们也会像自己的哥哥姐姐彻底放弃这片土地,跑去城市打工、讨生活。我看着那些孩子小兽般的身影,感受极其复杂。路过的山区地带时,我看到同样的小学里跑出一群群解下红领巾,笑闹着赶路的孩子时,产生过同样的复杂感受。在人无法保有正常的生存生活、无法接受教育的情况下,奢谈其他是残忍的。这些远山中沉默、卑微,甚至被我们遗忘的部分,同样完整着这个世界。它不是云中村落诗意、静谧的风景;不是身处都市的人们对无法对接的偏远地域产生的遥远想往;也不仅仅只是唤醒更多的人开始关注,能以自己的方式去帮助的那些活泼泼的生命。

这个时代,我们最容易把“社会发展”、“人类文明”这类词汇经常挂在口上,我想,人类的文明当中最应该包含的当是对个体生命的体恤和看重,是对那些弱小者的尊重和成就,以及对世界万物平等的热爱和珍视——这样的文明其实并不宏大也不高尚,它是千千万万个云中村落,亿万有血有肉的人内心的渴求,他们各自的生活也许喑哑微弱,但他们奔跑着,渴望着。

有一天路过定日县的边界,天下着小雨,雪化过后的路上泥泞不堪,一群孩子背着书包在雨中走着,也不打伞,高高矮矮,勾肩搭背地相互搀扶着,因为怕摔倒而走得小心翼翼。我不知道他们的学校还有多远,他们身后的村庄隐没在雨雾中。这样走下去,也许他们会迟到吧?他们的老师会拿汉语教他们朗诵课文吗?他们的教室墙上是否有一张地图,上面标识出的地理,让他们看到原来自己如此辽阔的家乡也不过是纸上一角?他们会揣测我们这些外来者的地域吗?许多年后,我能不能在其他地方与这些孩子们相遇?那时候我们能聊些什么呢,他们会想念这些云中村落吗?他们会一直记得这长长的,在雨雪天泥泞地通往学校的路吗?他们的下一代呢,是否能心怀喜悦地念到,“哪座房子最漂亮,就属我们的小学堂”?那时候,村庄会不会换了容颜,我们的课文会不会更改?我的友人还会发信息来告诉我:“我在家访的路上,昨天穿山,今天越岭”吗?

我望着他们的身影越来越模糊,与雨雾融为一体。我突然想起这是藏民的笃信之地,这些孩子们会顺从神为他们安排的命运吗?可是我分明望见他们回过头来时,眨着亮晶晶的眼睛,好像在俏皮地对我们说:我们是一样的呢!是的,这应该是神的旨意:我们生存在这个世界上,原本应该就是一样的。

上一篇:也谈建设工程监理安全责任风险和方法措施 下一篇:基于学生沟通能力培养视角的大学教师课堂语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