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孔乙己》新论

时间:2022-09-07 07:14:14

摘 要:文学史上对待《孔乙己》主题思想和人物形象的批评与解读都可以看作是某一种话语权力的产物,但鲁迅创作的复杂而多元的感受和表现在后现代式的自由宽容的理论平台可以得到重新阐释的机会,本文通过对《孔乙己》的文本细读和“五四”新文化运动环境的考察,试图对《孔乙己》的主题与人物形象提出另一种阐释的可能性。

关键词:孔乙己;主题思想;悲剧人物形象;文化保守主义者

福柯说:如果把话语看作一种知识的权力,那么“权力无所不在,这不是因为它有着把一切都整合到自己万能的统一体之中的特权,而是因为它在每一时刻,在一切地点,或者在不同地点的相互关系中都会生产出来。权力到处都有,这不是说它囊括一切,而是指它来自各处。”[1]p10文学史上对待《孔乙己》主题思想和人物形象的批评与解读都可以看作是某一种话语权力的产物。鲁迅先生没有生活在后现代解构的语境,但他创作中复杂而多元的感受和表现,连同后人从不同角度对他的解读,却在后现代式自由而宽容的理论平台得到重新阐释的机会。从这一角度出发,在众多文学文本和作家背后,都可以发现丰富而复杂的文学内涵。本文通过梳理文学史上对《孔乙己》的主题思想和人物形象的解读,试图提出另一种与以往不同的可能性的解读。

《孔乙己》写于一九一八年冬,最初发表于一九一九年四月的《新青年》上,这是鲁迅所有短篇小说中极为优秀的一篇,孙伏园回忆说这也是鲁迅先生自己最为喜欢的一篇:“我尝问鲁迅先生,在他所作的短篇小说里,他最喜欢哪一篇。他答复我说是《孔乙己》。”[2]p58问世近百年来,关于这篇小说的解读可谓数不胜数,正如有“说不尽的阿Q”一样,也同样有“说不尽的孔乙己”。恰如一位学者所言:“文章虽短,争议却多。对主题思想的分析,对小说人物的理解,对作者创作意图的探究都存在不同的看法。”[3]p86对于这篇小说的主题,学术界普遍认可“揭示了旧知识分子的命运”和“批判了封建科举制度”两种观点。

《孔乙己》文本自身丰富的文化内涵,鲁迅先生对人生更真切更深远的体验及其艺术呈现有进一步研究之需要,通过对文本的进一步细读,作者认为在研究者的诸如“揭示了旧知识分子的命运”,或者“批判了封建科举制度”等等的主题概括之外还隐藏着另外一层文化内涵。

《孔乙己》中提到孔乙己由于偷丁举人的书而遭到暴打,但是并不一定由此可以得出这篇小说的主题思想一定是暗示出对科举制度的批判。

小说刻画的孔乙己是一个生活在封建社会“底层”的迂腐和悲惨交织一生的知识分子形象。小说中写到中秋前的两三天,酒店掌柜意识到孔乙己许久没有来店里喝酒了,仍然恋恋不忘孔乙己欠他的十九个酒钱,其中一个酒客告知内中缘由,“他总仍旧是偷,这一回,是自己发昏,竟偷到丁举人家里去了。他家的东西,偷得的么?”“先写服辩,后来是打,打了大半夜,再打折了腿。”[4]p120这一幕写孔乙己由于偷丁举人家的书而遭到暴打。在古代,“学而优则仕”的传统观念支配着知识分子通过科举考试进入政治统治集团之列,古诗有云:“朝为田舍郎,暮登天子堂。”丁举人从一个普通的读书人成为举人,这不仅是身份的巨大改变,更会因此而一举成为名门望族。而作为生活在社会“底层”的知识分子孔乙己则穷困潦倒,依靠写的一笔好字,替人家抄抄书,换一碗饭吃,勉强度日,当然更无钱买书,后因偷书而被打。鲁迅先生在这篇小说的“附记”中说:“那时的意思,单在描写社会上的或一种生活,请读者看看,并没有别的深意。”[5]p123又根据孙伏园的回忆,鲁迅先生对这篇小说的主题有着自己的解释“是在描写一般社会对于苦人的凉薄”[6]p32小说中提到孔乙己因偷丁举人的书,而遭受作为名门望族的丁举人的暴打,但是由此并不一定暗示出小说是对科举制度的批判。

《孔乙己》当初发表在《新青年》上,彼时正值“五四”新文化运动高潮时期,提倡白话反对文言成为社会潮流。孙伏园回忆鲁迅对这篇小说主题的解释“是在描写一般社会对于苦人的凉薄”,这体现出鲁迅先生对孔乙己的同情与怜悯,已经有学者注意到了这点。李长之曾指出,孔乙己是“在讽刺和哄笑里的受了损伤的人物”,[7]p48王富仁更近一步指出,作品“让人感到冷的不是或主要不是丁举人对孔乙己的殴打,而是咸亨酒店一应人众对孔乙己的冷漠和无情。”[8]p217依照这种观点,这种加之于孔乙己身上的“冷漠”与“无情”在文本中集中体现在众人对孔乙己的多次“笑”。小说中的孔乙己对人说话“总是满口之乎者也,教人半懂不懂的。”[9]p120第一次出现在小说中的“笑”发生在孔乙己刚出场之时,孔乙己到酒店喝酒,众人取笑他似乎是因为偷东西被打而落下的伤疤,孔乙己与他们争辩,“接着便是难懂的话,什么‘君子固穷’,什么‘者乎’之类,引得众人都哄笑起来”[10]p120,于是“店内外充满了快活的空气”[11]p120。第二次是众人嘲笑孔乙己虽然认识字,但是连半个秀才也没捞到,孔乙己立刻显出颓唐不安模样,脸上笼上了一层灰色,嘴里说些话,“这回可是全是之乎者也之类,一些不懂了。在这时候,众人也都哄笑起来:店内外充满了快活的空气。”[12]p120且掌柜见了孔乙己,也“每每这样问他,引人发笑。”

从另一个角度来看,《孔乙己》发表在《新青年》上,当时正值新文化运动蓬勃发展时期。这场由中国传统文化的危机所引发的一场大规模的思想启蒙和文化革新运动,其功绩主要体现在语言的革新和文学观念的转变。作为新文化运动一个重要组成部分的“五四”文学革命,对封建主义的批判必然会转向对封建主义文学的批判,反对文言,提倡白话。胡适的《文学改良刍议》就曾旗帜鲜明的主张“书面语与口头语接近,要求以白话文学为正宗。”[13]p18《新青年》作为“五四”新文化运动最重要的核心刊物则成为了新文化运动的主要阵地,发表在其上的《孔乙己》自然表现出这种时代赋予的要求:反对文言,提倡白话。

虽然作品反映了“一般社会对苦人的凉薄”,但是通过分析文本可以看出,所谓的孔乙己被社会众人所嘲笑其实乃是众人笑孔乙己的“之乎者也之类”的文言,这也是符合了当时时展的潮流。

《孔乙己》最初在《新青年》上发表的时候,鲁迅先生在篇末写了如下的附记:

这是一篇很拙的小说,还是去年冬天做成的。那时的意思,单在描写社会上的或一种生活,请读者看看,并没有别的深意。但用活字排印了发表,却已在这时候,――便是忽然有人用了小说盛行人身攻击的时候。大抵著者走入暗路,每每能引读者的思想跟他堕落:以为小说是一种泼秽水的器具,里面糟蹋的是谁。这实在是一件极可叹可怜的事。所以我在此声明,免得发生猜度,害了读者的人格。一九一九年三月二十六日记。[14]p120

鲁迅先生在附记中说“小说发表的时候正赶上有人用了小说盛行人身攻击的时候,著者以为小说是一种泼秽水的器具,里面糟蹋的是谁,从而可以引读者的思想跟其堕落。”然而自己并不像有些人写小说隐射别人。显而易见,鲁迅先生在这里所说的“有些人”即是指的是以林纾为代表的文化保守主义者,这批文化保守主义者极力攻击“五四”新文化运动。如林纾就曾极力的反对以白话文取替文言文,对白话文运动大张挞伐,还攻击北京大学的新派人物“覆孔孟,铲伦常”,“尽反常轨,侈为不经之谈”。[15]p67除此之外,林纾又袭用旧派文人含沙射影的故技,发表模仿古人的文言小说《荆生》、《妖梦》,咒骂提倡新文化运动者。但是在新文化阵营的反击下,林纾最终只能自叹老迈,寄慨将来,哀哀的收场。小说中的孔乙己满口“之乎者也”,满身的旧式知识分子气息,书生气十足,从他教酒店的店徒“我”“回”字有四种写法可见一斑。孔乙己高兴地教“我”“回”字的四种写法,而“我”却不耐烦,努着嘴走了,孔乙己“见我毫不热心,便又叹一口气,显出极惋惜的样子。”[16]p120可以说,孔乙己也是一个地地道道的文化保守主义者。正如鲁迅先生在小说“附记”中说自己并非像“有人”写小说专门隐射别人那样,在《孔乙己》中,作者对孔乙己持有一种怜悯的态度,作者塑造了一个坚守那种在别人看来很可笑的文化的文化保守主义者形象。只是在“五四”文学革命的时代环境下,这种坚守是不合时宜的,所以导致孔乙己成为了一个悲剧形象。

“五四”新文化运动彻底批判、否定了整个封建制度及其思想文化体系,坚持破旧立新,更多的强调的是与古代的断裂。但在当时仍然有一些文化保守主义者坚守着“古典”。“学衡派”即是其中之一。“学衡派”诸人大都曾经留学欧美,多受带保守和清教色彩的白璧德新人文主义的影响,作为中国现代文学中的古典主义的初兴,他们以抗衡新文学主流的“反潮流”姿态出现,对“五四”新文化与新文学运动的激进行为很是反感,进行了激烈的抵制与反抗。他们“所阐发的关于文化、文学的看法,代表了文化重构过程中的另一种趋向稳健的文化抉择,其中不乏有价值的见解。从某种角度来说,他们对新文学运动进行了自觉的纠偏与补正。”[17]P49但是他们的基本点却是“否定文化与文学转型的突变形式,否定革命的逻辑的”。[18]p8所以在“五四”狂飙突进的文化和文学变革与革命的时代氛围之下,显然是不合时宜。于是,便遭到了新文化阵营的猛烈批判和打击。比如鲁迅先生就曾在《估学衡》中说“学衡派”“实不过聚在‘聚宝之门’左近的几个假古董所放的假毫光”[19]p50抓住一些实例揭露这批学兼新旧的学者们“于新文化无伤,于国粹也差的远”的“学贯中西”姿态下的窘迫。所以,鲁迅先生所塑造的文化保守主义者形象――孔乙己对文言的坚持,对传统的坚守也就为人们所“哄笑”,自然而然的成为一个时代的悲剧者了。

(作者单位:河南大学 文学院)

注释:

[1]米歇尔・福柯:《认知的意志》[M],《性经验史》第一卷,金碧平译,上海人民出版社,2000年,第10页.

[2]孙伏园:《鲁迅先生二三事:前期弟子忆鲁迅》[M],第58页,河北教育出版社,2000年.

[3]唐主编:《中国现代文学史简编》[M],86页,人民文学出版社,1984年.

[4]《呐喊・孔乙己》[M],《鲁迅全集》第一卷,人民文学出版社,1980年.

[5]《呐喊・孔乙己・附记》[M],《鲁迅全集》第一卷,人民文学出版社,1980年.

[6]孙伏园:《鲁迅先生二三事:前期弟子忆鲁迅》[M],第58页,河北教育出版社,2000年.

[7]李长之:《鲁迅批判》[M],《李长之批评文集》,第48页,珠海出版社,1999年.

[8]孙伏园:《鲁迅先生二三事:前期弟子忆鲁迅》[M],第58页,河北教育出版社,2000年.

[9]《呐喊・孔乙己》[M],《鲁迅全集》第一卷,人民文学出版社,1980年.

[10]《呐喊・孔乙己》[M],《鲁迅全集》第一卷,人民文学出版社,1980年

[11]《呐喊・孔乙己》[M],《鲁迅全集》第一卷,人民文学出版社,1980年

[12]《呐喊・孔乙己》[M],《鲁迅全集》第一卷,人民文学出版社,1980年

[13]朱栋霖:《中国现代文学史》[M],第18页,高等教育出版社,1999年

[14]《鲁迅全集》第一卷《孔乙己》注释一[M]

[15]林纾:《致蔡鹤卿太史书》[J],1919年3月18日《公言报》[J]

[16]《呐喊・孔乙己》[M],《鲁迅全集》第一卷,人民文学出版社,1980年

[17]白春超:《再生与流变――中国现代文学中的古典主义》[M],第49页,河南大学出版社,2006年

[18]钱理群:《中国现代文学三十年》[M],第8页,北京大学出版社,2005年

[19] 《热风・估学衡》[M],《鲁迅全集》第一卷,人民文学出版社,1980年

参考文献:

[1]米歇尔・福柯:《认知的意志》[M],《性经验史》第一卷,金碧平译,上海人民出版社,2000年,第10页

[2][6]孙伏园:《鲁迅先生二三事:前期弟子忆鲁迅》[M],第58页,河北教育出版社,2000年

[3]唐主编:《中国现代文学史简编》[M],86页,人民文学出版社,1984年

[4][9][10][11][12][16]《呐喊・孔乙己》[M],《鲁迅全集》第一卷,人民文学出版社,1980年

[5]《呐喊・孔乙己・附记》[M],《鲁迅全集》第一卷,人民文学出版社,1980年

[7]李长之:《鲁迅批判》[M],《李长之批评文集》,第48页,珠海出版社,1999年

[8]王富仁:《中国反封建思想革命的一面镜子》[M],第217页,北京师范大学出版社,1986年

[13]朱栋霖:《中国现代文学史》[M],第18页,高等教育出版社,1999年

[14]《鲁迅全集》第一卷《孔乙己》注释一[M]

[15]林纾:《致蔡鹤卿太史书》[J],1919年3月18日《公言报》[J]

[17]白春超:《再生与流变――中国现代文学中的古典主义》[M],第49页,河南大学出版社,2006年

[18]钱理群:《中国现代文学三十年》[M],第8页,北京大学出版社,2005年

[19]《热风・估学衡》[M],《鲁迅全集》第一卷,人民文学出版社,1980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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