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些声音的消失

时间:2022-09-07 05:04:39

墙倒塌下来的时候,就压着了墙外的菜地。

墙“轰”的一声倒下,我就对那群推墙的人说:你们造孽,菜在哭呢。他们都对我笑。他们有理由笑。因为推倒了这堵墙,就表示他们的前村拆迁工作全部完成了。他们说我年纪不大,脑子倒不好使,活像原来的屋主老孙头。我说,真的呢,你们仔细听,那菜哭得“呜呜”的响,听着人心里生生的疼。他们就说:你个瓜娃子哟,那是刮风的声音!我不是瓜娃子,但我懒得跟他们说。他们这些人,嘴里叼着烟,心里想着钱,哪里听得到白菜的哭声?我这样想着,那些残砖碎瓦下的白菜就明白了我的心思,于是“呜呜”地哭得更响了。我看到碎砖缝里慢慢就渗出丝丝的血来。看,菠菜的血是红的,白菜的血是绿的,一点点地渗,看着凄惨,也就和它们的哭一起流泪。

这菜地不大,紧靠着那堵墙。我和老孙头用脚量过,从东到西二十步,从南往北十二步。地里的菜都是老孙头种的。我天天打菜地边上过,看着老孙头挖土下籽浇水,看着菜发芽吐绿长成。菜长一截,就长长地呼一口气,呼一口气,就挺腰长一截。老孙头看着看着,就呵呵地笑。我相信老孙头和我一样,也是天赋异秉的人,能听懂菜的话语,就无由地和他亲切。我说,孙大爷,你这菜都伸头伸脑地拼命长呢。老孙头就乐了。老孙头一乐,就掏出怀里的香烟,给我递一根,自己再点上一根。我深吸一口,再吐出来,那烟就裹着老孙头,看不清他脸上那些沟沟坎坎了。我说,孙大爷,你这地会变呢,刚开始挺大块地方,怎么着越变越小了。老孙头就笑,笑罢才说,哪里是地变小了呀?地还是那块地,只是一开始菜没长出来,空荡荡的让人觉着大。现在都挨挨簇簇地挤满了菜,自然就觉得小了。你呀,真是个瓜娃子。老孙头也骂我是瓜娃子,可我不生气,就像我爹骂我瓜娃子似的,我喜欢他说话的样子。不过,他说这话时,地里的菜就不乐意了。它们都争抢着喊:这地就是变小了,看把我们挤的。我知道它们是向着我的,心里就乐开了花。

村里的小学离老孙头家不远,走着也就五分钟的路。前段时间,也不知道哪个地方出了个神经病人,拿刀跑学校里去,砍死了十多个孩子。这事一经曝光,就听说上面要求小学找个保安。我一听就笑了,球大个破学校,还找保安呢!谁想到,没过两天,村支书和学校校长就找到我问:你闲在家里没事做,干嘛不去学校当保安呢?他们还答应给我三百块钱一个月。我呸!三五百块钱吓死人的年代早过去了!是,我的确整天没事干,在村里闲荡。看东家鸡跑西家下蛋,西家狗找东家狗交尾,看腻了,就跑野地里,听芦苇草说,风来了,天要凉了。听大片大片的麦苗在地里唱大戏:呼呼呜——呼呼呜——这时候,我就感觉天和地都是我的,我能受得了那份拘束?看着支书和老校长,我嚎了一嗓子:骏马奔驰在辽阔的草原!然后扬长而去。

那个下午,我一直在玉弯河边溜达。我爷的坟就在玉弯河埂上,尽管村里人都说我是瓜娃子,可我爷生前最疼我,所以我特别喜欢来这里玩。玉弯河水很深,往下看,幽黑幽黑的,隐隐可以看到河底的水草随着水浪一荡一荡的。村里人都说玉弯河水清得吓人,可我不怕。我趴在河边往水里看,就看清了自己的脸。我说,你咋不回家?那个我也问:你咋不回家?我答:我喜欢在野地里玩!那个我也说:我也喜欢在野地里玩呢!我还想跟那个我说说话,却见河里游来一条鲫鱼。我正想跟它打招呼,就看见又来了一条,接着又是一条,一会儿,就聚了一大群。它们都把嘴贴在水面上,一张一合的。我仔细听,就听清了它们的话:你要倒霉了,要倒霉了!我连呸了几声说:你们才倒霉呢!然后就听到一声响:咣咚!水面上便击起了阵阵波纹,向四周散去,再看,却是连一条鲫鱼也不见了。我挺纳闷,是哪个丧德的人乱丢泥巴吓人呢?就爬起来扭头向四周看,没人呀!我再一看,我爷的坟头上茅草生得老长,在风里摇摆着,中间却站着一只黑黑的鸟。我就大声问:爷呀,不是你吧?我爷躺在地下不理我,那只黑鸟却朴棱着翅膀飞走了。

等我回到村里,才知道支书和校长在我离开后,把那个保安的职位给了老孙头。老孙头也能当保安?我不相信,就跑去问老孙头,老孙头说,嗨!什么保安嘛,就是一个看大门的。我也就笑了!直到这时候,我还不知道我丢了这个看大门的活,差点没气死了我爹。

我一路哼着小曲往家赶,一进院子大门,我爹就把我拦下了,手持牛鞭对准我的两个屁股蛋子一顿狠抽:养你这败儿,真是丢尽了老万家的脸。人家支书看着你树一样高个人,整天没事干东游西荡,存心给你按排个活计,你倒好,响屁没放一个就跑了!你没听说过吃山山会倒喝海海会干?等我百年归西了,看你指望谁?我隔着裤子揉着两个屁股蛋,还是觉得生疼。我就纳闷了,我家不养牛已经三年多了,我爹干嘛还留着这根牛鞭?可我不敢顶嘴。我是有点傻,可我知道百善孝为先呢,我不能跟我爹反着说。

我就这样低头在院子里站着,任我爹怎么吼我,只是不吭声,眼睛却瞟到旁边的一只芦花大公鸡身上。这只大公鸡刚才在院门外,想要向那只秃尾母鸡示好,没想到凭空来了只红毛大公鸡,两只鸡于是好一场恶斗。直到最后,芦花鸡连头上的鸡冠子都被啄了半截,终于落荒而逃,躲到院子里来。惨遭横刀夺爱,八成心里不好受,见我瞟它,眼汪汪地就想掉眼泪。我一看,就把我爹给忘记了,我说:大公鸡呀,你别难过,君子报仇十年不晚呢,过两天我帮你找它算账!大公鸡听明白了,一个劲地点头。我爹看看我,又扭头看看鸡,更加生气了,直着脖子对我吼:鸡重要还是你爹重要?一个鸡叨米你都看得忘了爹?看看年底拆了迁,都搬到新小区里去住,你到哪里去看鸡?说完又抽了我两下,临了还没忘摸了块半截砖冲鸡砸去,吓得那只鸡扑腾着翅膀往屋里跑,一边跑一边叫:唉呀妈呀!

老孙头看学校大门可真是尽心尽职呀。大冬天的,天不见亮影就去学校,里里外外全部打扫一遍,然后搬板凳坐在大门口,等着老师和孩子们来上学。天黑透了,再里里外外检查一遍,别有哪个孩子的书包丢下了,等一切都确定没事了,才起身回家。

每次路过学校门口时,我总喜欢搬板凳跟他并排坐着,陪他说话。我说:孙大爷,你那地里的菜托我给你捎话呢,说它们想你了。老孙头就说,可不是呢,我也想它们呀。瞧见了不是,我跟老孙头有共同语言呢。我们一聊起来,就忘了时间。别人看着觉得有趣,就站在一旁听我们讲话,听着听着,又觉得无趣,于是摇头叹息:一对神经病,然后离去。可我不在乎呀,我单是听老孙头说前庄后庄这些年的鸡毛蒜皮事,就开心得不得了,更不要说他告诉我的那些猫鼠吵架,毛姑娘草结婚的趣事了。也就是那时候,我才知道菠菜和白菜都是有血的。而菠菜的血是红的,白菜的血是绿的。老孙头说,咱甭说是这些费心思养出来的菜了,就是那些路边漫坡上的野草也都有血,都会说话呢。

老孙头这话我相信,我有一次从村东的桥头上摔下去时就听到了小草在说话。一开始,我从水泥桥面上往下滚,光是“咚咚”地磕着头疼,再

接下来就到了泥土地,就觉得好受点了。然后就滚落在路边一堆乱蓬蓬的草地上,那种感觉真是说不出的好。它让我想起了小时候我爷带我睡的床。那床上塞了满满的稻草,足有一尺厚。我坚定地相信,城里人的什么席梦思也不过如此。那时候,我就听到身下的小草齐唰唰地张了嘴问我:摔疼了没有?有没有伤着?我一感动,就掉了泪,躺在那里,越发感觉温温软软的,半天不想挪窝。我甚至觉得,身下的这些草儿们都是我最亲最近的亲人!

我对老孙头说,我给你照顾菜地吧。老孙头说好,就又从口袋里掏香烟。我点着了,吸一口又说:我说到做到,你放心吧。老孙头重又点了点头。那一刻,我站了起来,挺直了胸膛,心里充满了责任感!再之后,我果然帮着老孙头浇水施肥,直把那些菠菜白菜侍候得成了公子少爷般。每次,我往菜地走,菠菜看见了,就使大劲招手。白菜也不甘示弱,呜呜地对我打口哨。我走到近前,白菜就向我打小报告,说是菠菜太不像话,占了它的地方。我看一眼菠菜,菠菜就心虚了,缩着头小声替自己辩解两句:我哪有!我说:你还敢说自己没有?好了,我给你们画一条界线,都不许伸到对方地盘里去。我这样一说,第二天再去看的时候,果然它们就各占方圆,再不纠缠。

前村下了搬迁通知的时候,除却老孙头不算,其实只剩下一户赵姓人家了。赵家被称作钉子户,我倒觉得是冤枉的,因为他们一家子人都挺和善。甚至是他家的那头老水牛,每次见到我都点头打招呼。对于他家至今仍然养着水牛,我可真是不理解。我在想,这是不是一种无声的誓言,表示他们绝不搬迁、坚守故土的决心?

我家是早三四年就把牛卖了换成了小手扶的。爹说,手扶不吃草,不用人侍候,农忙时,加点油就可以上阵了,没那么多狗屁事。爹的话我可不赞成。就拿我家那头牛来说吧,平时不吭声不出气的,只知道低头拉犁,田间地头出了多少力?每次走得稍慢些,我爹举鞭就打,我看着就心疼。晚上,牛卧在院子里反刍,我就过去问:疼吗?它说,不疼。我说,干草难嚼吧?它就说:牛生来就是吃苦的。它说这话时,两只大眼在月光下亮闪闪的。看着看着,我就不由地伸手去拍拍它的脸,以示安慰,它呢,则会伸出舌头来舔舔我的手,算作回应。它的舌头上有一层细细的倒刺,舔在手上麻麻的,我很喜欢这种感觉。后来,我爹把它卖给了离家十多里地的另一庄户人家,我为此哭了三四天。我爹就说:哭啥?没卖到陈庄去算是不错的了。我知道,陈庄有一家是专门杀牛的。能再寻到这么一个主子,的确算是它的幸事。不过,赵家的牛可就没有这么幸运了。它的命运注定是要悲惨得多。

有一天半夜,赵家接到电话,说是他们在镇上上学的孩子出了车祸,让他们赶紧去一趟。他们去了,发现孩子根本没事,就慌着往回跑。到家一看,房子早没了。时令已是入冬许久,虽没有雨雪,那风刮在脸上,小刀子似的,透心凉。一家人凄凄惨惨哭了整半夜。第二天天一亮,赵家的男人就牵着牛去了陈庄。从此后,我再也没见到他们。我为此难过了好些天,而最让我难过的,还是那头牛。它走的那一天,我正在菜地里浇水。它大概也是知道的,所以一见到我,就翻着朝天鼻狠劲抽泣,两只眼水汪汪的,鼻涕一把泪一把,哭得我肝肠俱断,半天没回过劲来。我这一哭,我的那些菜就更忍不住了,顿时哭声一片,“呜呜”声不绝于耳,久久回荡在这个早已废墟遍地、不再是村的前村上空。那一刻,我隐约感觉到,这里的一切,终将难以存在。

我去找老孙头,老孙头正抽着烟。烟雾间,他脸上的沟沟坎坎竟清晰可见。这令我很是惊奇。照例,老孙头点上一支烟,再递上一支给我,接着像是自言自语地说:这球学校也是保不长久了。去年有一百六十多学生,过完年就只剩一百零八个了。现在倒好,只剩五十三个了。听说过完年,学校就要合并到陈庄小学了。我说,那你咋办呢?老孙头说,我儿子早就要接我去城里过光景,是我自己舍不得这老宅子,这前庄,这一片老祖宗落脚生根的好地方。看来这回是真得走了。他一说完,我就听到了一个奇怪的声响:走了走了!我就扭头看,于是就看到了身后光秃秃的两棵大椿树。叶子已经落尽了,枝丫光秃秃地刺着天。风一过,它们就哆哆嗦嗦地喊:走了走了。树边是小学高高耸立的旗杆。旗杆顶端,一

面红旗正迎风飘扬。我就对老孙头说,该降半旗呢。

老孙头是腊月初八走的。才多长时间呀,他的背也驼了,头发也全白了。我不懂避讳,一看他这样就说,人不经老呢,老着老着就不成样了。老孙头一脸苦笑说:可不是呢,啥都不经老哦。就说这村子吧,总以为会千年万年地长久下去,谁知道有一天,也会变成一摊子垃圾堆呢。他这一说,我倒真的感觉前村现在越来越像个垃圾堆了。老孙头就要走了,我身边唯一一个理解我认可我的人就要走了。我不舍得他走,就一直跟着他一起往村口走。我们边说边走,快上大路了,他却又扭头往回走,这一走,就又来到了那块菜地。到底是不舍得呢!我就又陪他用脚量了那块菜地。从东到西二十步,从南往北十二步。老孙头俯身看着那一片菠菜白菜说,偌大的一个村子眼瞅着就空了,只怕这一小片菜地也很快就要毁了。我说:不会的!等拆迁队来的时候,我就挡着他们。无论如何,这片菜地得留下!我这一说,我的菠菜白菜们就齐声哭喊:留下留下!再接着,声音越来越大,越来越响,几乎是在天地间咆哮了!我听出了,还有芦花大公鸡的声音,还有东西两家狗的声音,还有水里鱼的声音,还有麦苗的声音,还有芦苇草的声音,甚至连我爷坟上的茅草也加入了其间。我想,老孙头一定也能听得到。果然,老孙头树起了耳朵听,听着听着就仰天长叹。我说:孙大爷,你别难过。我爹说过罢年,后村也就开始搬迁了,到时候我还去找你种菜。老孙头泪如雨下,那泪就顺着脸上的沟沟坎坎曲折蜿蜒而下。终于,他抹一把老脸,头也不回拔足而去!他这一走,我倒哭了起来!嘛不哭呀?我就哭!我哭的时候,我的鸡呀狗呀草呀树呀也就一起哭,哭这将逝的乡村!

菜地到底还是没有留下。拆迁队在推老孙头的墙时,完全没在意我的阻止。是啊,在他们的眼中,我不过是个瓜娃子,他们怎么会听我的呢?于是,墙由内向外倒下,正压在紧挨着屋墙的菜地。我终于看到了红的菠菜血,绿的白菜血,丝丝地往外渗,就这样渗啊渗啊,越渗越多,顺着村庄的一圈一圈地缠绕着,终于将村庄彻底淹没,暮色四合间,这一片废墟是如此的悲壮与凄凉!

我站在这一片废墟里,呆立良久。渐渐的,四下里开始变得沉寂起来。静悄悄的,只有风声“呜呜”地从我耳边吹过。是的,这是风声,不是哭声。我再仔细搜寻,却怎么着也寻不到刚才那片震天响的哭声了。没有了土地,没有了村庄,这些自然界中最灵性的声音也一起死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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