炒米胡同里看夕阳

时间:2022-09-07 07:07:27

炒米胡同里看夕阳

当我把一篇文章的最后一行字写完时,突然想哭了。因为掷笔抬头的一瞬,方觉得满室蓬荜生辉。透过明亮的玻璃窗,见无垠的黄昏把远处的瓦灰色楼房和近处的几排高大的杨树装点得那么辉煌和潇洒,往日在青白的日头下所见的那暗淡、那单调,竟残雪般地散尽了。

坐在桌前,就这么把全身心浸在酽酽的黄昏里,转目镜中,见满头披垂的乌发,竟也染上了黄昏的一片幽情,无数根发丝犹如满月朗照下的一片草地,柔和得不能再柔和,安详得不能再安详了。

我把手指轻轻地发间,慢慢地用指甲拾取着藏在发间的黄昏。我仿佛听到了鸟儿在夜半林梢的一声悄吟,仿佛看到了秋虫在残红里的一阵惊心的情思。就在这时,我猛然发现自己的发间有一根白丝,很耀眼很刺目的白,像一线雪从山崖上飞旋而下,动人心魄地飘垂着。

哦,白发!我不由在心底深深地叹息了一声。我有了第二根白发,在我23岁的这个春天的傍晚。

第一次见着白发是在初中,14岁,那是为着一个游戏。我的同学要从我的头上拔下一根发丝,把发根粘在她的手心,看它是否能像青藤一样垂吊着而不致坠落,以此来证明我对她是否真心。她拔我的头发,却恰恰拣出了一根白的,惊叫着笑了一声,我也惊叫着笑了一声。而后就像扔冰棍纸一样随便把它扔掉了。我们再也不说起这根白发,青春好长好长呢。

这次见着白发,是在9年之后的黄昏的天光中,我的心底里叹息复叹息,不知青春是否已驶到尽头,泪水忍不住地往外涌了。

我把白发拈在手中,想到户外去呼吸一下新鲜空气,消磨一下静寂得让人忧愁的时光。

走出瓦灰色的楼房,踏过一片方形的石板地,便到了炒米胡同了。

不知炒米胡同是否真的是因炒米而命名的。这条胡同很长,胡同两侧是土灰色或深褐色的四合院。没有炒米的香味,倒有洋槐的气息清芳般地沁人心脾。

我把步子放得轻轻的、悄悄的、慢慢的。夕阳在要沉沦的一刻,爆发着如火的金光,整个胡同都盛满了黄昏,恍若一个金碧辉煌的宫殿的长廊。一群鸽子不知听到了什么哨声,忽地从一处暗淡中飞起,或灰或白,一律都徐徐地向着天空飞去。

我手上的那根白发,竟被辉映得这么光华灿烂。

我的步子放得更缓,更慢,更轻了。因为我看到了在炒米胡同两侧的每一家的院门口,几乎都坐着一位老人。他们一样的表情,一样的姿势,在悄然领略、享用着迷人的夕阳。

他们的头发全都斑白了。他们双手交臂,双腿并拢,眼睑低垂,几乎是熟睡时的表情。他们满面的皱纹里横溢的金光,使他们的脸显得更为祥和。他们的面上,唯有嘴角在微微抽动,好像在细细地品味着什么,沉凝地回味着什么。大概是在咀嚼黄昏吧。

他们那表情,实在是人世间少有的平和,实在是柔和得不能再柔和,安详得不能再安详了。

我的泪水在他们的面前竟然悄然收敛了。手中拈着的白发,也不知不觉地飘到地上,就像一片零落了的秋叶,随风而逝。那线飞雪终于融化在这一片宁静的黄昏里。

炒米胡同很长很长,黄昏在这里却很短很短。夕阳从地平线上消失后,那浓浓的光就变成了淡淡的光,最后淡淡地融入天色,瓦灰色的楼房依旧瓦灰,洋槐的叶子也恢复了浅绿。

胡同两侧的老人,交臂的双手开始扭动,抽搐的嘴角也复为平静。他们吃过了夕阳这个大大的金饽饽里的几丝香甜,那满头的白发似乎都能变成年轻人的琴上的几根柔和的弦了。

我第一次意识到,炒米胡同有太强太旺的生命在天地间存息。

而我那根雪样的白丝,跟老人们满面的黄昏比起来,不知要淡多少呢。

(选自《文苑・经典美文》2013年第1期)

【赏析】本文虽是叙说生活中的寻常小事,却以小见大,带给读者关于时光与生活态度的思考。一根偶然发现的白发,就成就了一篇带有唯美诗意色彩的哲理散文佳作。可以说,这篇散文,既展现了迟子建文笔细腻、柔情似水的一面,也展现了迟子建眼光敏锐、思考深刻、理性的一面。

(供稿/山东 荆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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