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菲莹作品小辑

时间:2022-09-07 12:08:19

王菲莹作品小辑

王菲莹第一次在我的邮箱里出现,用的名字是Apple,而那些少女心事的细腻描摹,华美又略带忧伤的长句,明明白白地告诉我这个作者是“她”,正以一种喷薄的激情记录着身边的生活。同样显然的,是那股青涩的味道,从模仿而起步的创作的磕磕绊绊。我一一分析完毕,写下“不能发表”,按了“发送”键。

之后,这只小苹果一次次跳进我的邮箱里,作品的创作色彩一次次变浓,情节的构架和推进一次次完美,我的夸赞也一次次增加,我开始留下她的作品,今天有了“泛90后”的这次作品小辑。

一只青苹果终于散发出了第一缕醉人的甜香,我相信,“泛90后”带给每个孩子的,都是这样由文学托举着的成长。

离城往事

浙江省上虞市春晖中学高二(15)班 王菲莹

离是离别的离。

娘娘在发黄的田字格上写下这个好看的字。饱满的毛笔浸透了漆黑的墨汁,在娘娘手里变得异常柔韧服贴。我用力咬开一个菱角,挑出里面晶莹剔透的菱角肉,一边嚼一边笑眯眯地望着娘娘。娘娘搁下笔,过来抚摸我的脸颊,说:“囡囡,记住了吗?”昏黄的灯光下,娘娘的眼睛依然明亮,她年轻的时候该是一个多么好看的女子啊。我点了点头,“记住了,离是离别的离,离人的离。”

离城。这两个字在那一刻奇迹般的在我的心头埋下了一粒小小的种子,注定会在某一天长成参天大树,成为一生的牵绊。

它和无数江南小镇如出一辙,唯一不同的是它还拥有一个伤感的名字。娘娘说从前有一对恋人在这里告别,从此没有再见面。这是个多少有些俗气的故事,我追根究底地问:为什么他们没有再见面,为什么呢?但没人给我答案。

离城很小,一条清瘦的街道就能贯穿南北。离城很老,尘封的记忆被时间酝酿成一坛一坛甜美的酒。在离城光溜溜的青石板路上,仿佛走着走着就掉进布满青苔的记忆中去了。

娘娘第一次带我走进对街苏家那家豆浆店,是在一个初春的清晨。天还是灰蒙蒙的,娘娘撑着一把竹骨的油纸伞,细细的雨在伞外交织着。小小的豆浆店亮起暖色的灯光,在寒意料峭的初春,温暖着离城这条清冷的街道。

掌柜的女人一边温着豆浆,一边招呼客人。天色尚早,生意很清淡。她看见娘娘,在围裙上擦了擦双手,那是一双分外白净的手,让人情不自禁地联想到是长年累月在豆浆中蒸出来的。她微笑着招呼,且不容分说地拿过娘娘的雨伞,端正地挂在门口的竹竿上。爷爷做了一辈子教书先生,我们颜家在这条街上是很受尊敬的。

“颜家娘娘,”她把目光投到我身上,“这是二姑娘吧?眼睛真漂亮。”浅浅的笑,如温温的豆浆般暖胃。

娘娘点了点头,“前几天刚来的,可能会住上一阵吧。”“沐迟,快过来,招呼一下小朋友。”女人用欢快响亮的声音唤道。那个缩在柜台角落里的身影动了一下,怯怯地投来好奇的一瞥。我朝他笑了笑,那时候,五颜六色的糖果换走了我的两颗门牙,笑起来就像瘪嘴的小老太太。那是两个孩子的第一次见面,美好得一尘不染。苏沐迟,我想,真是个好听的名字。

我不知道娘娘口中的“一阵”是多久,在这个被细雨浸润的小城里时间过得很慢很慢。我不怕生,经常一个人跑到苏家的豆浆店去。我喜欢和苏沐迟面对面坐着,他在那张擦得发亮的桌子上写字,我坐在长凳上左顾右盼。

我喝一口白色的甜豆浆,抬起眼皮看他一眼。他总是说,桑桑,你的牙都烂掉了,不要再喝甜豆浆了。我摇摇头,舔一下嘴角,说,甜的好喝。

在豆浆店里我看到了林春生,他比同龄孩子要高,要壮,据说他的拳头很硬,一拳就能打破别人的鼻子。苏沐迟站在他旁边像一根可怜兮兮的豆芽菜。林春生的后面经常畏畏缩缩地跟着一个眼睛小小的男孩。他的小眼睛和大嘴巴形成鲜明的对比,大家都管他叫蛤蟆。但他好像对这个恶俗的绰号并不介意。

他们大摇大摆地进来,大声说笑。林春生指着我的鼻子嬉皮笑脸地对苏沐迟嚷道:“嘿,苏沐迟,你从哪弄来的小丫头啊?”苏沐迟皱了皱眉头,没有说话。

我搂着娘娘的脖子告诉她那个大个子林春生真让人讨厌。她理了理我额前的刘海说:“囡囡,春生也是好孩子,他们都想和你做朋友的。不要讨厌他,好吗?”我噘了噘嘴,“好吧,不讨厌他。”娘娘把我抱到床上,盖好被子,啪嗒一声关了灯。黑暗的房间里只剩一双忽闪忽闪的眼睛。火车的声音在黑暗中由远及近,带来远方的气息,震荡着周围的空气,震荡着我飘忽的梦境。

第二天,我背着装满零食和小人书的书包去找苏沐迟,告诉他我要回家,他睁大了好看的眼睛惊讶万分。

“可是,桑桑,你认识路吗?”

“不认识。但是我可以沿着铁轨走,肯定能找到路的。你要跟我一起去吗?”

苏沐迟没有回答。

我头也不回地走了。我为我伟大的计划感到自豪。苏沐迟真是胆小鬼,我想。

“桑桑――颜桑桑――”当我站上铁轨的时候,苏沐迟追了上来。我的嘴角挂着胜利的微笑。他跑得气喘吁吁,一只手撑着肚子直不起腰来。

“那现在要往哪儿走呢?”他不安地问。我往北眺望,又把目光投向南方。铁轨两边高高低低的杉树抽着新芽,绵延至远方。“往南走吧。”“你确定?”苏沐迟的语气中满是怀疑。我点了点头,其实我只知道我住的城市是个温暖的地方,所以应该在温暖的南方。

铁轨在一望无际的田野上延伸,在阳光的照射下泛着金属的光泽。金灿灿的油菜花好像忙着去赶集,铺了一层又一层。偶尔还会冒出一两块粉红色的草子花田,镶嵌在大片大片的金黄中间,绚丽夺目。铁轨边上的植物撑开一把一把小伞,鼓足了劲拼命往上长,到处都是绿茵茵的。

“我们真的走得到吗?”

“当然啦,一天时间肯定够了。”

“好像在春游呀。”苏沐迟舒服地伸出手臂,双手抱着后脑勺。

我们在一棵大树下吃午饭,我抢了他的艾饺,黑黑的芝麻涂得满嘴都是。他说我那模样就像喜欢偷油吃的小老鼠。

苏沐迟说得对,就像春游一样,一边走一边玩。两边的草丛里开满细碎的小花,蝴蝶正在开舞会,我从来没有见过这么美丽的春天。

不知走了多久,腿开始发酸。杉树林的尽头,红红的太阳落了下来。凄艳的霞光揉碎了,撒在亮闪闪的路牌上,上面赫然写着“离城站”。我已经认得这些字了,我的眼泪一粒一粒滚了下来,原来我们根本到不了铁路的尽头。

苏沐迟忧伤地望着落日,然后转身说:“桑桑,我们回去吧。”

“不要,”我睁着泪汪汪的眼睛说,“我要回家,我要找我妈妈。”我们就这样僵持着,谁都不愿妥协。其实我很担心他会一甩手不管我,一个人走了。最后他不着边际地说:“桑桑,你娘娘是好人,我们都很喜欢你的。”他硬拉着我往回走,他孱弱的手臂竟有这么大的力气。

太阳一下子就溜到了世界的另一面,田野上升起一层薄雾,又圆又大的月亮升起来了。白天看过的可爱树林突然变得面目狰狞。苏沐迟紧紧拽着我的手,一刻不停地往前走。这个只比我大一岁、高出我半个头的小男孩,此刻也感受到了黑夜的侵蚀,可是他不能说,所有的害怕和软弱都必须立刻抛弃。因为他还握着另一只手。

我怀疑那一天我是不是把这辈子要走的路都走完了。

沐迟背着我走在离城的老街上时,不知哪家的狗突然狂吠起来。急促粗暴的狗吠声一阵一阵地抽着我的心房,我缩了缩脖子,小心地抬起头望着前方。只有苏家的豆浆店还固执地亮着灯,泛黄的光倔强地在风里飘摇。

苏妈妈一看到我们,腾地从凳子上站起来。沐迟放下我,摇晃了几下,刚想说什么,一个巴掌就迎面过来了,差点把他打趴在地上。我哇的一声哭了出来。娘娘把我搂进怀里,眼睛里满是忧伤。

“你个混小子!你说――你把人家二姑娘带哪去了?看我今天不打死你――”苏妈妈骂着骂着就哭了起来。我抓着她的手哭着说:“不要打他,不要打――都是我不好――”

“我……带着桑桑……去春游了……以后不会再让她一个人走了……”苏沐迟挨了一巴掌,还帮我撒了谎,圆了场。以至于后来我每次看到他右边的脸颊便心生愧疚,好像欠了他很多很多。

我在离城上了小学,自从那次出走之后我很少再想着回家。我想这里也是我的家,有娘娘,有苏沐迟,还有温温的豆浆。爸妈偶尔会来看我,带一大堆漂亮的衣服和彩色的糖果,我知道,从一开始就知道,他们忙,忙着赚钱,忙着做自己的事。

我和林春生分在一个班,他最喜欢在上课时捣蛋。下课后,他总是托着腮帮子坐在我旁边的位子上,嘲笑我不会跳皮筋。更可气的是他还喜欢扯我的辫子,嘲讽地嚷道:“哎呀,颜桑桑,你的头发又少又黄哦!”我很生气,但只能瞪他几眼。每年清明,娘娘都会摘了金柳花的叶子给我洗头,然后细心地在阳光下梳理我的头发。她说用金柳花的汁水洗头,头发就会越长越黑,越长越密。娘娘说,等囡囡的头发长了,幸福也就来了。

我和苏沐迟一起回家,他比我高一个年级。我不会跳皮筋,和那些女孩子玩不起来。我们经常带着雨伞,放学时把伞柄勾起来,小跑着回家。苏沐迟跑得很快,经常是他拉着我奔跑。我的脚踩碎一朵一朵水花,啪嗒啪嗒。

苏沐迟和林春生打架了。因为林春生看见我和苏沐迟走过就会故意吹起口哨。他饶有兴致地挑衅道:“哦哦――苏沐迟,你要讨颜桑桑做老婆吗?”旁边的蛤蟆和其他人一起跟着起哄。

小孩子的羞耻心令苏沐迟涨红了脸,他冲上去和林春生扭打在一起。一群人哗地围了上来,呐喊声此起彼伏。林春生骑在苏沐迟身上,双手拉着他的衣领。苏沐迟脸色苍白,两只手死命拽着林春生的手臂。这样的结果本来就是一点悬念也没有。

我是多么讨厌大个子林春生啊,我跑过去,抓着他的手臂狠狠咬了一口。他放开苏沐迟,痛得哇哇直叫。那时我已经长好了一口整齐的小白牙。他肯定不知道我最擅长用牙齿咬小核桃了。

我拉着苏沐迟拼命地跑,一边担心林春生会追上来,他的拳头可不是闹着玩的。苏沐迟刚在泥堆里打了滚,现在一副灰头土脸的失败者模样。可是他居然笑着说,桑桑,原来你的牙这么厉害呀。我冲着他笑,露出粉色的牙床和小小的虎牙。

我在离城待到小学三年级。我已经熟悉了这里的每一个弄堂每一座石桥。我喜欢这里的油菜花,喜欢和苏沐迟一起顶着荷叶唱歌谣。我不肯跟爸妈回去,我觉得自己就像是他们的旧提包,提到哪里扔到哪里。

但他们是大人,大人总是容不得我的固执。我担心地问苏沐迟:“你会来找我吧?一定会来吧?”他点了点头,忧伤地笑。我觉得安心了,他会来找我的,而且,我还会回来的。

我们犯的错就是试图信誓旦旦地保证些什么,我是这样,苏沐迟亦然。时间一点一点地流过,离城的影像慢慢淡出我的视线。也许是我太粗心,也许是我无能为力,我只回去过一两次,过年过节爸爸只是说把你爷爷娘娘接来吧。

而那仅有的一两次,我去豆浆店找他,总是失望而归。有一次我确定在离城的街道上看到了他,可是在来来往往的人群中我又把他弄丢了。

后来我上了初中,有越来越多的朋友,不可避免地经历着烦躁的青春期,在光怪陆离的世界里忙着生活,忙着学习。不经意间听见爸妈在书房里谈老家的事,当听到“苏沐迟”这三个字时,我竟然没有很大触动。似乎这个名字于我来说已经没有太大的意义,一个善良的孩子?一个儿时的玩伴?亦或是一个正在消失的记忆……好像是生病了,现在在中心医院住院治疗什么的。那时,我正忙于中考,每天在题海里泡得糊里糊涂的。我猜可能是做了什么小手术,就想考完去看他吧,那时他肯定认不出我了。

可是我很快遗忘了这件事,直到很久以后他们才幽幽地告诉我――是血癌呀。我歇斯底里地质问他们为什么一直瞒着我,但马上就觉得胸口痛得说不出话来。我没有理由这样质问他们,后悔和自责都无济于事。就算我从一开始就了解了全部,又能怎么样呢?我还是留不住他的生命,结局永远不会改变。

那些一度退出我的世界的人和事,散发着纸张霉变的气味,忧伤地在我的脑海里一遍一遍回放。

我们在世上行走,但不能预见什么。有时候生活比电影情节还要虚无。那段日子我近乎失语。我是如此清晰地感受到死亡的恐惧。

终于决定回一趟离城。清瘦的街道,清晨的摇橹声,白墙黑瓦的小巷,一切都没有改变。好像在时间的洪流里,单单只有离城掉进了某条缝隙里,这里的时间就这样凝固了。我躺在小时候睡过的床上,娘娘知道我的悲伤,也不打扰我。火车的声音又如此清晰地划破了黑夜的沉寂。我想它会不会停留在时间的某一点上,沉默地看着我们出生、长大,然后垂垂老去。

我站在苏家的豆浆店门口。苏妈妈的头发白了一半,我的心一阵一阵地痛。我要了一碗咸豆浆。她端上豆浆之后仍然频频回头看我。咸咸的味道,传到喉咙口竟觉得有些苦涩。

离开时,苏妈妈仍一再打量着我的脸,最终她叫住了我――“二姑娘……”

我还是坐在以前的位置上,想象苏沐迟坐在我对面做作业的模样。苏妈妈摸着我的脸,泪光闪闪。“我知道二姑娘是好孩子啊……还记得回来看我……看着你我就想起我们家……咳,你说我这个没福气的人还谈这些干什么……”她说不下去了,撩起围裙擦眼泪。我什么话都说不出来。

这个世界上有两个我,一个残忍,一个怯弱。残忍的我硬生生地想要向怯弱的我挑明一个事实:他永远不再回来。就当作时间倒退到很久以前,他仍在某个我不知道的地方无忧无虑地生活着,就当作他现在正在进行一场漫长的旅行……可这些都是虚设的幻想,都是最幼稚的自欺欺人。残忍的我试图捏碎心中那些空虚的希望,可是怯弱的我还是不停地制造着这些幻觉。

沐迟葬在一个矮矮的山坡上。只有一个微微隆起的小土堆,夭折的孩子是没有墓碑的。山坡正对着一块绿油油的稻田。春天的时候应该会有大片的油菜花陪伴他吧。风很大,我想起苏沐迟单薄的身体,仿佛他已经飘进了风里。

我站起身,看见蜿蜒的山路上走过来一个少年,身材高大挺拔。我想可能是沐迟的同学,也为他的忌日而来。他满是疑惑地看了我一眼,好像在思考什么又好像什么都没想。末了他说:“你是……桑桑吧,颜桑桑!我是林春生,你还记得我吗?”我惊讶得说不出话来,万万没想到眼前这个少年竟然是林春生。

林春生说那一架让他们成了朋友,沐迟成绩好,经常帮他补习功课。这真的应了那句话――不打不相识。林春生捋起袖子给我看他胳膊上依稀的齿印。“我可一直记得你那口厉害的牙齿呢!”他说。

我们并排坐着,三个人。多么奇怪的组合。

“真像一个滥俗的小说情节,不是吗?”

“呵呵,你肯定不知道吧,”林春生说,风一直在我的耳边呼呼吹着,“小时候我很喜欢你,可是你一天到晚只黏着沐迟,所以我才想着法子捉弄你。”

羞涩敏感的少年惯用的伎俩。

“咳,其实我也知道,我们两个站在一起,谁都喜欢像他那样安静文雅的孩子。”林春生的语气里多了一丝自嘲,“有空的时候我就想来看看他,哎,这家伙应该不会觉得孤单了吧……好了,我要走了。”

他站了起来,准备离开。

“春生,谢谢你。”我说。

他停下了脚步。

“谢谢你喜欢过我,谢谢你……成为沐迟的朋友……”

“桑桑……”他顿了两秒钟,一直没有回头,“什么都忘了吧,时间过得太久,记忆就会变成骗人的东西。他是我见过的最善良的人,呵,像他那样的人生来就应该不食人间烟火,不是吗?”我静静地听他说话,没有摇头也没有点头,所有的誓言和约定都成了心底的伤痕。

当我想正视死亡的时候,竟然只是觉得空虚。他的生命不是向前延伸的线,而是变成了一个圆,在我的心底循环往复。从善良的男孩到安静的少年,一如既往。他和离城一起掉进时间的缝隙里,永远停留在那个安静美好的17岁。可是,我已经追上你的年纪了。

我是坐火车回去的。火车往南开,离城站的那块站牌从眼前一晃而过。时光荏苒,我有些悲伤地想,其实那段路程很短,可是我们需要行走很久很久。

车窗反射着落日的霞光,我突然想起一件事情。那是一个冬天,太阳很好。我和苏沐迟搬了凳子在院子里晒太阳。院子里晒了几双棉鞋,几缕水汽从鞋子里慢悠悠地升起,然后一点一点淡化在空气中。

好像时间就这样飘逝了呢――这句话如此清晰地在脑海中回响。是他曾经说过的吗?可是我已无从记起。

双生花

洛可可与桑朵朵保持着三米距离一前一后穿过初夏的街道。洛可可漫不经心地把双手口袋里,表情如电影人物般冷漠。暖洋洋的晚风掠过眉梢,倔强地吹开她如德国公路般笔直的刘海。偶尔有几缕光线从香樟树嫩绿色的叶子间漏下来,在燥热的地面上投下一个个钱币大小的光斑。

太阳执拗地挂在天边,把大块大块的云朵染成吐司面包。她们瘦削的脸庞笼上一层温暖柔和的光辉,像两颗小小的水果,想要汲取更多的阳光。洛可可喜欢夏天,阳光和空气都以张扬的姿态填充了世界的空白。桑朵朵穿不合脚的凉鞋,拖沓地跟在洛可可后面。鞋子跟随她的脚步发出吧嗒的声响。它们连同桑朵朵糖果般粘牙的声音一起撞击着洛可可的耳朵,她在叫她――洛可可、洛可可。

洛可可没有应答,只是径直往前走。这个场景每天都会重复上演。洛可可知道现在桑朵朵像水族馆里那种很喜欢把肚子贴在玻璃缸上的热带鱼那样,把自己的整张脸都贴在了那家糖果店的橱窗上。那些五颜六色的糖果一粒一粒装在精致的玻璃瓶内,如同装满了五彩缤纷的梦想。

但洛可可觉得自己早已过了为糖果着迷的年纪,况且她的口袋里连一个硬币也没有。她微微抬头,橘黄色的光线落入她黑色的瞳孔,她想起小王子说,今天是四月三十日,明天就要跌入夏天了。

洛可可敏捷地穿过狭窄的楼道。一楼的过道上堆着冬天没有烧完的煤炭;二楼躺着几只不成对的靴子。一只小黑猫从靴筒内钻了出来,警觉地注视着她消失在昏暗的过道中。

她站在门口,看见父亲走出狭小的厨房,夹带着一股很重的油烟味。“朵朵呢?”他关切地问。洛可可没有抬头,一边换鞋子一边淡淡地应了一句“不知道”。她是故意没去看父亲脸上的神色变化。“算了,朵朵肯定又到哪疯去了,不用管她。”柔软的女声飘进洛可可的耳朵,是桑朵朵的妈妈,哦,现在也是洛可可的了,她觉得心被撕开了一个口子。

洛可可拖着书包走进房间时,又用眼角的余光瞟了一眼正在厨房忙活的父亲,心里涌起莫名的悲伤。这个曾经英俊挺拔的男人,如今已不再年轻。布满血丝的眼睛满是疲惫。微驼的背,就像一个巨大的问号。

桑朵朵在吃晚饭之前出现。她是个迷糊的孩子,总是丢三落四,一个人漫无目地游荡在大街上会突然迷失了方向。洛可可有些讽刺地想:她居然没把自己弄丢。父亲把鱼肚子上的大块白肉放进桑朵朵的碗里,她笑得异常甜美。这种笑容令洛可可浑身不舒服。她觉得自己就像被鱼刺卡住了喉咙,吞咽再多的菜也无法将这根刺压下去。洛可可把父亲夹给她的菜又放回了盘里,匆匆扒完最后几口饭就离开了餐桌,留下一脸惊愕的父亲。

洛可可觉得生活不应该是这样。有时候她会产生错觉,以为这一切都只是一个梦,梦的出口会是另一个世界。洛可可坐在窗边,看见一弯月牙挂在天边,细细的,闪着清冷的光,如同夜的伤口。

放学之前的最后一节自修课,洛可可的语文课本刚好翻到《烈日暴雨下的祥子》,蚕豆大的雨点就噼里啪啦砸了下来。那些玻璃窗似乎承受不了这样的冲击,整个教室都在颤抖――“咦,下雨了。”“没带伞呀。”安静的教室因为这场雨而沸腾起来,原本伏在课桌上的脑袋一齐抬了起来。大家都伸长了脖子注视窗外。

洛可可忽然看见教室外面的窗台上扶了两只小手,露出一双大而慌张的眼睛――是桑朵朵。洛可可的脸腾地发烫。“哪来的野丫头哦!”许晴晴忽然怪声怪气地喊了一声,所有脑袋齐刷刷转向桑朵朵那边,那双眼睛一晃就消失了。许晴晴转过头,满是挑衅地看着洛可可,洛可可恶狠狠地瞪了她一眼。

许晴晴从幼稚园开始就和洛可可一个班,对洛可可的事情了如指掌,因此处处在她面前显示自己的优越感,但除了成绩。许晴晴总是咬牙切齿地发现不管自己怎样努力,洛可可永远都是高高地坐在第一名的宝座上。这种日积月累的敌视心理令许晴晴总是为难洛可可。许晴晴当了班长,积极参加各种活动比赛,在学校里可以算是“风云人物”。她看着洛可可的眼神,仿佛永远都在说:“我――许晴晴,比你洛可可优秀!”是啊,洛可可除了在发成绩单的时候能引起大家的一点点感慨外,多数情况都默默无闻。洛可可长着细细的胳膊和腿,一双漆黑的眼睛令她的脸色更加苍白。她不善和人交际,也没什么朋友,在拥挤的人群中总是站在那个最容易被人忽视的地方。

桑朵朵站在教室门口,长长的头发一绺一绺垂到肩膀上,不停地往下滴水。小学部放学早,每天桑朵朵都是在学校门口等她,今天这个“越轨”行为令洛可可有些生气。桑朵朵睁着明亮的大眼睛,将一把大黑伞举到洛可可面前,“下雨了。”她的声音细而干净,一粒一粒掉在洛可可的心坎上。

路边的感光灯已经自动亮了起来,光线把湿漉漉的地面染成温暖的黄色。洛可可撑着雨伞,桑朵朵走在她旁边。桑朵朵的脑袋刚到她的肩膀,浑身上下找不到一处干的地方,还把书包牢牢抱在胸前。桑朵朵的辫子不知道什么时候散掉了,黄黄的头发紧贴着光滑的额头,像一个从水里捞上来的孩子。

“辫子怎么散了?”

“发带断了。”桑朵朵抬起脑袋,冲着她微笑。洛可可转过头去看千条万条雨丝在她身边落下。桑朵朵站在糖果店门口,固执地不肯走。洛可可说不动她,就把桑朵朵拉进糖果店,告诉她先在这里避雨,自己撑着伞走进了雨里。她又回头看了一眼糖果店,白茫茫的玻璃上映出桑朵朵瘦小模糊的身影。

洛可可回到糖果店时,惊讶地看见桑朵朵一个人站在门口,赶紧奔了过去。桑朵朵张了张嘴巴,露出欣喜的微笑,“我担心洛可可把我一个人丢在这里了。”洛可可的心忽然痛了一下。

“走吧。”

“嗯。”

洛可可把左手放进口袋里,拿出来,再放进去。重复了好几次后,她终于把口袋里的发卡拿了出来。洛可可因为胃难受,没有吃中饭,那几个硬币现在变成了手中的发卡。她把手伸到桑朵朵面前。桑朵朵抬起脑袋惊讶地看着她。

“给你的,拿着吧。”桑朵朵接了发卡,又拉了一下洛可可的衣角问道:“我能告诉妈妈是洛可可买的吗?”“随你便。”洛可可看着暖色的水面荡开一圈一圈涟漪,她感到现在脸颊燥热得难受,她好想走进雨里,仰起脑袋,让冰冷的水珠都浇在自己的脸上。

她站在桑朵朵面前,像个窘迫的小孩,因为被揭穿了心思而涨红了脸。

她们都穿着干净的旧衣服,脸颊瘦削,眼睛明亮。她们孤寂的表情那么相似。

班长许晴晴为运动会的事情伤透了脑筋。班主任明确指出所有项目不能有空缺,而现在女生1500米那一栏仍然空荡荡的。她找了很多人,还没等她开口,人家就摇起了脑袋。而她也下不了决心自己去承担这份苦差事。

许晴晴拿着点名册,把女生的名字一个一个看过来,最后落在“洛可可”上面。她叫住刚踏进教室的洛可可,笑眯眯地看着她。洛可可对许晴晴这种不太正常的笑容有些过敏。

“有事吗?”

“是这样的,”许晴晴忽然觉得很难开口,她知道洛可可从小就是这副病恹恹的模样,体育勉强混个及格。许晴晴顿了顿,把想说的一口气吐了出来,“你能不能去跑1500米?”许晴晴担心自己再犹豫一下就会说不出口。

洛可可有些惊讶地望着她,“没有其他人愿意去跑吗?”

“嗯。”许晴晴开始思量要怎样说服洛可可。

“好吧,我去。”这下轮到许晴晴惊讶了,她没想到洛可可会答应得这么爽快。她怔怔地看着洛可可离去的背影,忽然感到其实自己并不了解她。

洛可可要去跑1500,这个消息令她自己都感到惊讶。可是这是千真万确的!洛可可开始每天跑步回家。拿名次几乎不可能,但至少要跑完全程吧。快跑到家门口的时候,洛可可不小心被石头绊了一下,她觉得身体软绵绵地扑在了地上,书包重重地压在她背上。她爬起来,膝盖上渗出血丝,但并不觉得很疼。然而,洛可可注意到她那双洗得发白的球鞋鞋帮处裂开了一条长长的口子。洛可可想到她应该换一双新球鞋,不然比赛时,这双鞋子会变成大嘴鳄鱼的。

当洛可可告诉父亲自己要参加运动会时,父亲脸上露出惊喜的表情,他一直觉得女儿太文弱了,而且马上答应星期天给洛可可买一双新鞋子。

星期天,父亲带着桑朵朵出门后,洛可可就开始想象新鞋子的模样。她很少向父亲提要求,不过她真的很想要一双蓝色的球鞋,是的,和天空一样明亮的蓝色,还系着宽宽的鞋带。梦想越是美好,破碎时就越觉得心痛。她看见父亲和桑朵朵一起站在门口,父亲手里空空如也,而桑朵朵手里捧着一瓶糖果。洛可可什么也没说,只抬头看了父亲一眼,她自己也说不清这究竟是愤怒还是痛苦亦或落寞的眼神。

父亲的笑容僵在半空。他看见洛可可近乎疯狂地夺过桑朵朵手中的糖果,拔掉了盖子。那些五颜六色的糖果一眨眼从玻璃瓶中钻了出来,哗啦哗啦在地板上跳跃,发出筛豆子的声音。洛可可什么都听不见,那些糖果太过鲜艳,灼伤了她的眼睛。

“啪!”父亲的巴掌甩在她的脸上。洛可可怔住了,这个巴掌一点都不痛,但是几乎使她失去了思考的能力。如同地震引起海啸,洛可可的记忆海洋里泛起数不清的浪花。父亲亲吻着她红红的脸颊;父亲用他扎人的胡子蹭着她的脸,痒得她格格直笑;父亲在母亲的遗像前发誓要用尽一生爱他们的宝贝女儿……

洛可可冲出家门的时候,父亲的手无力地垂了下来。他的身体隐没在昏暗中,头发中夹杂的几根银丝那么扎眼。他觉得自己老了,老得再也走不动,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亲爱的女儿在自己的世界里渐行渐远。

洛可可知道桑朵朵一直跟着她。她走进街心公园,在一片种满向日葵的草坡上躺了下来。她仰望着蔚蓝色的天空,向日葵在天空的映衬下愈加金黄可爱。桑朵朵走过来,坐在她旁边。

“干嘛一直跟着我。你以为我会做一些比如自杀之类的事情吗?”洛可可好像在跟桑朵朵说话,又像在自言自语。

“嗯……不是这样子的。只是因为我喜欢洛可可呀。”桑朵朵眨巴着眼睛。

“这也能算是理由吗?”

洛可可看见桑朵朵还抱着那罐糖果,有些惊讶。看来,她把它们一颗一颗都捡了回来。

“现在,你高兴了吧?”“什么?”“糖果啊,你终于如愿以偿了。”“嗯……”

洛可可心想,这孩子还真够老实,连个谎都不会说。

“给你吧。”桑朵朵把糖果瓶子捧到洛可可面前。

“你在可怜我吗?这是我爸爸买给你的东西,你还想在我面前炫耀。”

“不是的,这是叔叔买给你的。”桑朵朵有些委屈地说,“叔叔说他忽然想不起洛可可上星期告诉他要买什么了,然后我告诉叔叔明天是洛可可的生日,叔叔就买了这个糖果。”

生日啊――连洛可可都忘记了自己还有个生日。当她只有桑朵朵那么大的时候,生日那天她总能收到这样一罐糖果。她舍不得吃,跟自己做了一个约定,每天只能吃一粒。那是多久以前的事情呢?很久以前,她也有一个迷糊的父亲。他总是忘记洛可可的生日,忘记他们之间的约定,可是她永远都是他最亲爱的宝贝。

桑朵朵拉着洛可可的衣服,她束手无策,“洛可可,你不要哭。你一哭我也想哭了。”

1500米的跑道上,只有洛可可穿着洗得发白的球鞋。她奔跑起来像风一样轻盈,阳光在她的脚边跳跃。许晴晴看着洛可可倔强的身影,强烈地感受到自己应该努力去了解她。

13岁那年,洛可可遇见桑朵朵。桑朵朵梳着细细黄黄的辫子,眼睛明亮。桑朵朵有轻微的自闭症,不容易亲近别人。但是她从看见洛可可的第一眼起就喜欢上了她。她大声叫着“洛可可”,觉得安心满足。

然而,从那天开始洛可可就没有原谅自己的父亲。她从小沉默孤单,不会轻易表露自己的感情,不能接受被外人搅乱自己本来平静的生活。她更加不能接受跟另一个孩子分享父亲的爱。她年幼时的梦里,一双看不见的黑手夺去了她唯一的玩具,醒来时,她哭泣得像个泪人。

而现在夏天终于到了。繁密的香樟树在路边撑开一把把巨大的伞,阳光肆无忌惮逛着马路。洛可可想牵起桑朵朵小小的手,并且拥抱她。就像是苹果的两半,一个叫洛可可,一个叫桑朵朵。她们那么相似,眼神孤单而落寞,需要在一起,才能互相取暖。

创作谈

光线透过窗框在白色的稿纸上投下一块一块光斑。今年的春天好像来得特别早,到处都是阳光灿烂的模样,让人想起一个词:岁月静好。

一直都相信这个世界从不缺少美好的感动,这些感动就成了我写作的初衷。

虽然看着语文试卷上并不理想的作文分数,会涌起小小的伤感。但这种伤感不会长久,因为写作毕竟是件纯粹的事,不是为了分数。在干净的稿纸或电脑屏幕上用汉字砌成一个一个章节,记录下那些真挚的情感,始终是件幸福的事。

这也并非为了说明我有多么清高。我也和同龄人一样在高考的指挥棒下匍匐前进;享受完新年,就为基本原封不动的寒假作业忙得焦头烂额;晚自习上望着远处星星点点的灯火,伤感地想明天还要测验;莫名其妙地做一些关于考试的噩梦……

郁闷的时候,总会写下一些文字,优美的,生涩的,浅白的,晦涩的。然后就可以默默微笑。我想,写作,或者其他理想,只有经历了时间的历练,才能显出奇迹般的力量,让我们变得很好很好。

――王菲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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