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交易成本研究史

时间:2022-09-05 05:53:05

我的交易成本研究史

据导师后来说,他一辈子也没见过那么多的总结。

专栏写到现在,基本上都在谈管理学理论,但一直没谈到一个非常主流、可能很多人都听过的题目:交易成本经济学。其英文叫作Transaction Cost Economics,简称TCE。虽然在其他的文章中曾有所涉及,但还从来没有完整地讨论它。

留到现在才讨论,也许是一种近乡情怯的心理。当年读书时,曾经为之付出过很多辛苦,了解得越多,觉得自己懂得越少,越不敢轻易对其品头论足。那时候,我作为一名外国学生,顺利通过了需要大量密集阅读和写作的博士生资格考试,自以为已经掌握得很好,遂选了交易成本领域的梅尔教授作为导师。导师比我大不了几岁,高大英挺一表人才,彼时刚刚以连续数篇顶级期刊上的论文声名鹊起,成为管理学界的一颗耀眼新星。

没想到初次与新星面谈就很尴尬。我吭哧吭哧写了一周的proposal,自以为有点创见,没想到新星十几秒就看完了,一向直言不讳、语速奇快、善于提建设性意见的他,竟然迟疑了许久说不出话。美国教育讲究鼓励为主,我想他是实在找不出合适的词汇,又不好意思直接开骂,想提建设性意见都无从开口吧。

这次尴尬会谈的结果,是导师认为我的理论基础很差,决定给我单开小灶,或者叫“指导式学习”(directed study)。我们一起构建一阅读清单,列出1970年代以来的上百篇文章、书目,差不多包括所有和交易成本有关的内容。然后,我以每天3~5篇的速度连读带写,对每一篇进行总结和批评,把读后感发给导师指点。那段时间不光我觉得昏天黑地,导师后来说,他一辈子也没见过那么多的总结。估计我那半吊子英文也让他读得很痛苦。

痛苦归痛苦,但下了功夫的东西总会理解得更加透彻。导师的导师正是把交易成本经济学发扬光大、并获得2009年诺贝尔经济学奖的奥利佛・威廉姆森(Oliver Williamson)。据我听到的小道消息,导师和他的同学们,当年也被威廉姆森教授“虐”过,除了被要求在阅读、逻辑、写作上猛下功夫,而且作为一心学术的学者,老爷子信用卡不用、电子邮件不写不回,一律口述,由学生们代劳。

说了这么多,还没讲交易成本理论的内容,我也是醉了。太沉湎于过去那点经历没意思,还是说说我有限的理解吧。这是个关于战略行为选择的分析,以交易、而不是企业本身为基本单位,所关心的问题只有一个:对每笔交易而言,企业是应该选择内部制造还是外部购买?交易成本经济学认为,哪个的交易成本低就选哪个。那么问题就来了:交易为什么会存在成本?有哪些内容?怎么比较其高低?

关于存在,最简单的答案是:人性。或者说,自利的本质。威廉姆森沿用经济学的分析角度,把企业、组织简化为逐利的个体,也就是经济人(不是经纪人哦!)。经济人的理性程度有限、有边界;同时,只要有机可乘,便会采取机会主义行为,凡能利己,不惜损人。在这些前提下,任何交易双方都有可能出现道德风险,从而造成合同之外的成本,包括筛选信得过的交易对象、谈判并签署有约束力的合约以及签约后对执行过程的监督。

这三类正是最典型的交易成本。由于企业不可避免地“唯利是图”,在交易过程中它们就有可能――虽然不是必然――产生于合同内容之外。所以,威廉姆森认为企业应当首先控制了这些一阶(first-order)成本,再谈合同执行过程中与生产、运营相关的二阶(second-order)成本。

判断交易成本的高低,则依赖于交易的三大特性:资产专用性、不确定性、交易频率。所谓资产专用,指的是某项资产的价值在多大程度上依附于具体交易。比如说,一条生产线只能生产特定型号的设备,那么这条生产线就具有高度的资产专用性。而电脑及周边设备可用于不同的项目、参与不同的生产过程,就不属于专用资产。

不确定性和频率就是我们通常理解的含义,即来自交易外部的风险和交易频次。总体来说,一项交易所涉及的资产专用性越强、不确定性越高、频率越高,那么因机会主义、道德风险出现问题时,给交易双方造成的损失――或者成本――越大。

虽然都是随着风险的增加而增加,交易成本在不同的治理结构下起点和增速都不相同。在简单的市场化买卖(M)结构中,筛选、谈判、监督成本的水平总体较高,但成本随着风险水平只有缓慢的增加。与之相对,在内部治理结构(H)中,因为企业对自身的了解和管理权,三类交易成本起点较低,但随着风险增速最快。还有第三种混合式治理结构(X),例如长期交易合同、特许经营、企业联盟等,交易成本的起点和增速都介于M和H之间。

以此推断,三条成本曲线会出现三个交叉点。交易成本理论的核心观点就出现了:企业为了利润最大化,必须成本最小化,特别是一阶的交易成本;那么,只需在对应的风险水平上选择成本最小的治理结构,就可以达到利润最大化的目的。

这个理论中,其实有一个非常重要、但容易被忽视的概念,叫作“基本转换”(fundamental transformation)。说的是在进入交易之前,企业面对无数潜在的交易对象;一旦付出努力去筛选,就只剩下少数几个候选人了,此时对于企业来说,候选人和市场上那些面目模糊的潜在对象已经截然不同,由此进入了“小数谈判”(small-number bargaining)阶段。正是这个小数谈判过程,使得企业必须要关心谈判和监督的成本。否则,只从市场上买卖,自有市场机制来惩戒机会主义者,何必要担心那些后续的成本呢?

和其他管理学的理论相结合,交易成本还可以在很多领域绽放光彩。话说当年,威廉姆森几篇经典论文我看了不止10遍,还不算他那本著名的《资本主义的经济制度》。每一次读,因为自己状态不同、研究问题不同,常读常新,总有新的体会与收获。我自己的毕业论文,正是在大量阅读的基础上,抽取了一个小问题展开,写了3篇互有联系但互不相同的论文。

距我和导师的尴尬会晤4年后,毕业典礼上,眼前是闪光灯,台下是我的亲朋好友,当我战战兢兢地身着博士学位服与导师合影时,他悄悄跟我说:你是我带的第一位博士生,我当初紧张透了,完全不知道要跟你说什么……唉,您不觉得您的坦白晚了几年吗?不过算了,毕竟是个非常不错的阅读训练,我想此后的人生中,可能再也不会有那么一个秋天,心甘情愿、起早贪黑地读那么多文章、那么自由而安静地思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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