窑洞人生 第7期

时间:2022-09-05 03:42:50

人住的洞

没有哪一种民居比窑洞更简易的了,打窑洞几乎不需要什么材料,除了少量木材以外,砖、石灰、钢筋什么的统统可以不要。只要找一个依山向阳之处,几个人扛几把镢头、几把铁锹,再加一辆手推车,甩开膀子拼命地干,用不了个把月时间,一孔散发着黄土气味的窑洞就挖成了。

窑洞内的设施也很简易:一两盘炕,或为靠窗炕,或为顺山炕,或为掌炕。与炕密接在一起的是一盘锅台,大锅、中锅、小锅一字排开,表示这一家的人口还算旺。如果需要,则再砌上几个土攒子,盛猪或鸡的饲料、烧火的干粪,或一些杂七杂八的农具。如果家穷,仅此而已;如果还算富裕,可能会在一进门的脚地旁摆一只大红木柜,木柜上放着两只大红箱子,柜子上摆满了擦得明晃晃的穿衣镜和一些瓶瓶罐罐之类的东西。当然,无论是穷是富,有一样东西是万万少不了的,那就是在窑洞的后掌或多或少地要摆放几只大大小小的水缸和菜缸。这样既有了住的地方,又有了吃的地方,祖祖辈辈几代人就可以在这里安顿下去了。

窑洞装饰

窑内装饰不外两种:一是炕围,二是墙画。炕围用漆画,画山画水,画树画草,画风画雨,画花画鸟。原则上,画善不画恶,画吉利不画败落,画明朗不画阴暗,画喜庆不画晦气,画富贵不画贫贱,画忠孝不画奸邪……墙画则可自画也可买画,画之内容多为百福图、福禄寿图、万象更新图、招财进宝图等等。不过近年来,窑洞里的墙画,明星照越来越多了,民间画越来越少了。

早先没有玻璃,或因为家穷买不起玻璃,村里人就用纸糊窗子。先是用粉连纸糊窗子,但因粉连纸纸质脆,易被风炸开。后又选韧性好的麻纸,又因纸质厚,透光差。纸糊的窗子,白漂漂一片,太单调,应该在窗子上点缀点什么,于是女人们就在红的黄的绿的蓝的纸上,剪出狮虎猫兔、花草虫鱼,贴在窗纸上,窗花也由此得名。

窑洞气息

从窑洞里走出来的人,你总能在他的身上感受到窑洞里所特有的三种气息:一是土气,二是烟气,三是阴气。

长期在窑洞里生活的人,天生就是土命。因为他们的家除了土以外似乎什么都没有:窑是土的,炕是土的,锅台是土的,再加上他们在外干活的时候,脚下踩的是黄土,手里抓的是泥土,脸上吹的是沙土。在乡里人眼里,土是绵软的,是干净的,也是养人的,他们累了在泥土里睡,脏了在泥土里洗,饿了在泥土里找东西吃,他们的生命里,每一个毛孔都渗透着泥土的气息。

走进窑洞,一股幽幽的死烟子味就会弥漫在你周围。抬头看一看,窑顶是烟黑色的;左右瞅一瞅,四壁也是烟黑色的;继而你又会从坐在炕头上正在抽旱烟的窑洞主人的额头上,隐约辨析出那一圈圈烟黑色的年轮。山里人烧火做饭常用的燃料无非两种:一是柴,二是干粪。柴有易燃的如树枝、沙柳,不易燃的如荞麦秆、麻子秆;干粪则不易燃。易燃者,火大烟小;不易燃者,火小烟大。灶火利了还可,如果灶火不利,十成烟就会有八成从灶火口直喷出来,直熏得烧火的人又是咳嗽又是流泪,这样一喷二喷再喷,锅里的水还没有烧热,白茫茫的烟雾就把整个窑洞塞得满满的。我小时候就常常帮妈妈接灶火(即在烟洞的洞口燃一把火以引灶烟顺着烟洞走),但效果却往往不佳,为做一顿饭,不知妈妈要流多少泪。

过去山里人会自豪地说,我们的窑洞好,冬暖夏凉。说窑洞冬暖不错,但要说窑洞夏凉却有点不够贴切。这个“凉”字应改为“阴”字,窑洞土厚、洞深、采光又不好,所以走进窑洞总让人感觉到一股阴气。山里的老人多喜欢晒太阳,他们常三三两两,或蹲在窑洞前,或靠在柴草堆,或躺在沙窝窝,迷着眼,抽着烟,拉着闲话,以驱除他们生命中的那股阴气。

窑洞人生

山里许多人一辈子都没有离开过窑洞,他们在窑洞里出生、长大、结婚生子,又在窑洞里安然离去。太阳、月亮和星星总是围绕着窑洞里的那盏煤油灯升起又落下,落下又升起。透过窑洞的窗户所能看到的碗口一样大小的天地就是他们生活的所有空间。

这种生活有一种原始的味道。也许是因为地方曲窄,也许是因为天冷柴少,山里人总是喜欢一家人挤在一盘炕上睡,男男女女长辈晚辈挤在一起,倒也舒贴,倒也暖和。

可家里时而有亲戚来,而主人并不管你是亲是疏,主人客人男人女人还是都往一盘炕上挤。这就让一些外地客人感到有点不自在了。

一些窑洞村落,不但人与人之间没有界限,就是人与畜也是亲密无间。你看,一家人正围着一张桌子在吃饭,一头大母猪就大大咧咧地走进来,摇摇摆摆径直走到后脚地的猪食桶旁,一头扎进猪食桶里便“扑通扑通”地吞吃起来。母猪屁股后边还跟着几只鸡,公鸡母鸡一路招呼着,迈着方步,打着哼哼在家里悠闲自得地捡起食来。吃着吃着,有两只鸡还会索性翅膀一展飞到锅台上、炕沿边和主人抢饭吃。一会儿,人吃饱了,猪吃饱了,鸡也吃饱了,大家各干各的事,各走各的路,各睡各的觉。

住在窑洞里的人与外界接触的机会少,走出外界的机会就更少。不是他们不想走出去,是他们压根儿就想不到要走出去。有些人甚至还不知道山外还有个山,天外还有个天。有些人虽然知道,但那山外之山天外之天对他们来说实在是太遥远了。他们无法想象,仅靠他们的一双脚有一天还能走出窑洞前的那座山、窑洞上的那片天。既然走不出去,那就只有固步自封安身立命了。

我有一个二婶,她一辈子走过最远的地方是大队的代销店,而县医院她是走着进去躺着出来的。从县医院回来没几天,可怜的二婶就从地上的窑洞搬到了地下的窑洞,从此便封门闭户,永远安居在那里了。在乡下,尤其是在那些山高路远的乡下,像二婶这样一辈子把自己封闭在窑洞里的人又何止一二呢?

窑洞所在,多是一些山陡路险干旱贫瘠之所,是山里人世世代代都无法改变的生存环境。说他们“面向黄土背朝天”也罢,说他们“把东山的日头背到西山”也罢,说他们“锄禾日当午,汗滴禾下土”也罢,说他们“高粱面刷糊糊,三天上喝两顿”也罢,都不足以表现山里人生活的贫苦。缺吃少水,是他们面临的两大难题,山里人把没吃没喝称为“揭不开锅”。是的,一只小小的锅盖曾经压得多少人一辈子挺不起腰来?

走出窑洞

走出窑洞,走出大山,成了山里年轻人的梦想。从窑洞里走出来的人对窑洞的态度意味深长:窑洞虽是我的家,但我却无法去爱这个家;即使我爱这个家,但我却不得不离开这个家。故此,窑洞作为一种民居,它的衰落就成了一种历史的必然。从任何一个窑洞村落衰落的过程中,我们都可以依稀地看到整个窑洞民居逐渐走向衰落的投影。

记得我小时候(上世纪六七十年代),我们村里共有二十几户人家,这二十几户人家都住在窑洞里,由北向南一字排开。早晨,一户炊烟升起,又一户炊烟升起,宛如一面又一面生命的旗帜在一排排窑洞的上空迎风飘动。这样的情景,你感受到的是一种生活的热情、生命的活力。到了夜晚,煤油灯照亮了一户户窑洞的窗口,那一道道微光虽然昏黄但却顽强。远远望去,你会觉得每户窗灯里都透着一股宁静而又神秘的人生气息。

改革开放让许许多多年轻人的梦想变为可行。上世纪八十年代,考学走出去一部分人;九十年代,经商又走出去一部分人;近几年,外出打工的热情一浪高于一浪,好多人宁愿在城里租一间十平方米的小屋也不愿回到土窑洞里去。去年搞新居建设,庄里仅剩的十来户人家也搬到新房里去了。现在仅剩下一个六十多岁的老光棍还固守在老祖先留下来的那孔土窑洞里。

迟早,窑洞的上空不再有炊烟飘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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