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实畅达见真淳

时间:2022-09-05 02:33:22

《世说新语整体研究》的作者萧虹女士,是澳籍华裔,悉尼大学教授,从小生活、学习在国外,所受教育与文化环境,与中国华人有所不同。但她对中国传统文化的热心,对中国古代典籍的熟悉,却令人敬重。其《世说新语整体研究》一书,始构于她攻读博士时的上世纪七八十年代,但直至今年方才修订完毕而出版告竣,历时数十年,跨越二世纪。古人云:“看似寻常最奇崛,成如容易却艰辛。”(王安石《题张司业诗》)借用来形容萧著差近。萧著以整体的视角来研究《世说》,论述概括全面,文字平实通畅,似无甚奇特之处,但实是作者积数十年学习、研究心得之结晶,可见其呕心沥血的辛勤,和一丝不苟治学之严谨。如作者《后记》所说,虽然数十年来工作多有变化,但对《世说》的兴趣与思考却永远在继续着。作者与中外学者多有交流接触,相互切磋,因而“对《世说新语》不断有更新、更深的认识,也见识了许多同行的研究成果。走过这漫长的路,我有意把我多年来的工作,作一小结”。在目前商潮海涌而学风日趋浮躁的形势下,单是这种说真心话、不去作市场炒作,拒绝说附众媚俗的违心之言的研究态度,首先就值得肯定。从这一角度来说,萧著是一部可以放心一读的严肃学术著作。读者读书,书海茫茫,稍不留神,可能就被误导,而迷途不返。因此,读书必须慎于选择。读《世说》亦是如此,萧著即是一部比较可靠的导航之作。

作者生活在西方,熟悉西方典籍及其理论方法。但她阅读和研究中国传统经典,却是在消化了西方理论与方法之后,主要是运用了中国古代“知人论世”的传统历史批评方法,言必征信,持之有故,而不发空论。其所研究,首先是弄清事实,然后在力求还原历史真实的情况下来进行自己的探索和研究,以此而颇多创见而启人思维。与上世纪八九十年代以来的时风众势不同,萧虹不去附和潮头而随波逐流,这一点特别值得一提并予以尊重。在上世纪八十年代后,西方理论思潮借助中国改革开放的春风,大批涌入,如旧三论(信息论、控制论、系统论)和新三论(协同论、突破伦、耗散结构论)等。许多大陆学者,为了标新立异,直接把自然科学领域的理论,嫁接移植到社会科学领域,这就必然引发了适应与不适应的陈痛。我曾参加某次学术会议,听有的学者大谈文学的耗散结构理论,当时参加会议的许多学者,大多听得一头雾水而不知所云。会后我问当事人,为什么不用通行易懂的学术语言来表述呢?回答是,要创新就必须引进西方新论,不管是否真正弄懂,先搬用再说,以便镇住人们,开拓出一片属于自己的学术新天地。其所直言,震世骇俗。虽是个例,但类似个例的出现却是在一定的条件形势下催生的。这就提醒学界应予注意并加以改正。而生活在西方世界的萧虹,她对西方的新、旧三论,应比我侪熟悉,但她却拒绝犯这样的低级错误,而是坚持走自己的实事求是学术之路。

比如对于陶潜(渊明)这个东晋大诗人,萧虹并没有依照西方系统论,把陶诗分为感情层次、思想层次、环境层次、逻辑层次等等,去作烦琐的机械分割,犹如今日医院的人体“CT”透视一般,而是坚持传统的“知人论世”的实证分析。有的文学史家认为陶潜在政治上是反对刘宋政权而维护东晋王朝的,所以作为刘宋亲王的《世说》作者刘义庆,当然就不会把反对派的诗人请入自己编撰的作品中来加以描绘称颂。这话表面上似有道理,但萧先生不同意这一看法。经过对于历史事实的梳理,她得出了自己的结论,说:“不过,要说陶潜受政治牵连而被摒除在外,不能不考虑以下几点:一是,他与本书编撰者年代离得太近,还不存在有关他的可供选用的文献记载;二是,陶潜所处时代,他的声名还不够响亮。《世说新语》编者是否知道此人,他们是否读过他表达不满的诗而且认定他达到该避而不录的程度,统统是无法肯定回答的问题。若无进一步的相反证据,笔者更倾向把陶潜的被忽略看作一种并非有意的偶然。”也就是说,《世说新语》不录陶潜及其诗歌,“并非有意”,而与政治迫害无关。其所论述,态度实事求是,更合乎历史实际,而不能随便什么问题都盲目地牵扯到政治大方向上去。陶潜很有个性,其诗平淡自然而韵味无穷,今天我们很欣赏,推为东晋第一大诗人,似乎陶潜在当时是个无人不知的文学之星。但这是历史的误会。陶潜所处的六朝时代,文风绮靡艳丽,陶诗的朴素平淡并不符合时人的审美胃口。因此,直到梁代昭明太子编选《文选》,才选录了陶诗若干。而在钟嵘《诗品》中,陶诗也仅列中品。于此可见,萧虹所论,很有见解。

对于中国传统实证的乾嘉考证方法,作者颇为熟练。但传统考证法如果片面地推之极端,也容易陷入就事论事的烦琐一面,而生言不及义之弊。这正是萧先生所竭力避免的。考证某人某事,必须顾及整体综合及其复杂性。比如《世说新语》中谈到东晋名相王导与皇亲国戚庾亮的关系,时有自相矛盾的记载。当日庾亮这个国舅爷,作为荆州刺史,总长江中上游的东晋兵力,是个强势的军区司令官。他因与王导政见不和,准备发兵顺流东下京师,废除王导。如《轻诋》篇云:“庾公(亮)权重,足倾王公(导)。庾在石头,王在冶城坐,大风扬尘,王以扇拂尘曰:‘元规(亮字)尘污人。’”丞相王导,明显对庾亮抱有敌意。但在《雅量》的故事中,当人们向王导报告了“庾公有东下意”,即准备兵下建康,劝王导安排兵马、京师以相抗时,王导却拒绝,说:“我与元规虽俱王臣,本怀布衣之好。若其欲来,吾角巾径还乌衣,何所稍严?”乌衣,指乌衣巷,当时王、谢家族多住其地。王导意思是说,如果庾亮要来夺权,我马上回家相让,用得到兵戎相见吗?这个故事与上面的敌意不同,表现的是王导宰相肚里能撑船的宽广胸怀,并以此向庾亮示好。在表面上,“两条目之间相互矛盾”。但经萧先生详核事实之后,透过事实背后,直揭其精神本质,分析说,王导自其堂兄大将军王敦兵谏失败后,受到牵连,权势渐失,已非昔日“王与马,共天下”的昌盛局面。因此,这时王导用权,“在各派间求得微妙的平衡”。以此,“王导无疑正以庾亮权力增长为患,但是表面却必须与之维持友好关系。也许由于这种藏而不露的矛盾,王导表露出对庾亮截然不同的两种态度。若有人在场,且此人回去在庾亮面前会将他所说一一复述,他就会给人留下一种相互信任相互理解的印象;只有心腹在场时,王导就把持不住而流露真情实感。笔者以为这完全可信,也符合人之常情”。也就是说,作为一代名相,王导要照顾到自己的公众形象,而不能直接洞开心扉以示人;但在私下场合,作为丞相也是人,也要有个发泄自己真情实感的场所。如此考证推论,正可见到隐藏在历史事实背后的真理。这样结合整体来作具体的综合分析,就比一般的考证方法进了一步,言而及义,因而更富有服人力量和启发意义。

作为外国作者,萧先生的考证有时思维跳跃,见其丰富的想象力。如对《世说》作者群的考证分析,不仅对刘义庆作为主编资格之可能,作了全面细致的事实揭示,而且对刘编书时的助手袁淑,也作了生动的考证描述。史称袁淑“不为章句之学,而博学多通,好属文,辞采遒艳,纵横有辩才”。袁氏曾作《鸡九锡文》这样诙谐滑稽的小品文,是个很有文学个性的作家,这样的人,正适合编撰小说笔记之类的工作,而不适合于讲经论道的严正之事。除此之外,“袁淑的父亲袁豹是谢安的外孙,他的伯父又娶了谢玄的女儿,因此《世说》中的人物,一定有很多是他幼年所亲见,至少也是他常听父亲和伯父谈及的,对描述东晋末年的人物,他可以提供极佳的第一手材料”。对作者群中袁淑几代人的考证推断,很有丰富的想象力,给人以启益。这也说明,《世说》的艺术成功,并非仅为刘义庆一人之功,而是来自方方面面,绝非偶然。

不仅是考证,萧虹也很注重在事实基础上的理论分析和概括。如论《世说》影响的最后一章,谈到《世说》“树立东方审美观”,云:“《世说新语》树立了一种东方审美观,精粹所在是重精神而轻形式,崇尚朴素自然,这就影响到中国的美术和音乐都重神韵而不重写实,在艺术上追求空灵的境界。”所论言简意赅而颇具思辩性。作者运用了美学中的艺术通感理论,会通了文学、美术和音乐诸多艺术领域,来作比较影响之研究。作者视野颇为开阔,时又会通古今中外,把《世说》与汉末刘劭《人物志》,以及古希腊《狄奥弗拉斯图》作具体的比较研究,见其作品之优劣异同,从而“说明人性是有世界共通性的”。确是中的之论,这就超越了具体考证,从而给人以理论启迪。

当然,《世说新语整体研究》也并非十全十美。作者身在国外,对某些中国历史不可能尽皆透彻,因而偶有失足之处。如论王羲之小儿子王献之与郗家婚姻破裂时说:“两家关系很不融洽,主要是王家势利,这种不和可能最后导致了王献之婚姻破裂。”这一结论并不全面,也与事实不合。王献之前妻为郗道茂,二人青梅竹马,婚后感情甚笃,是美满幸福的小两口。但偏是皇帝为找女婿而看上了王献之,孝武帝曾对王说:“王敦、桓温,磊`之流,既不可复得,且小如意,亦好豫人家事,酷非所须。正如真长(刘矗、子敬(王献之)比,最佳。”(《世说・排调》)史称,皇帝直接下令给琅e王家的王献之,“诏尚余姚公主”(一说是新安公主)。此事王献之并不愿意,但他敢抗旨不遵吗?抗旨不遵,在古代犯了死罪,弄不好还要连累家人、族人!王献之也曾动脑筋来抗婚,史称“子敬炙足以违诏”,王献之以自残的方式企望逃婚,但没有成功。琅e王家怎能顶住朝廷皇家的压力呢?事载《宋书・后妃传》。事实说明,王献之和前妻郗道茂离婚,作为驸马而另娶公主,并非自愿,更非出于“势利”,而是出于客观环境的逼迫,是不得已的。作为东晋第一高门士族的琅e王家,瞧不起高平郗家这二流的高门士族,这的确是“势利”。但具体到王献之和郗道茂离婚,说王献之“势利”,则是冤枉。在王、郗二家离婚而另娶公主之后,王献之还曾多次写信给前妻,嘘寒问暖,很是关心,是有感情的。今严可均编《全晋文》,卷二七有王献之《杂帖》,如云:“节过岁终,众感缠心,伏惟同之。奉月初告,承极不平复,头眼半体疹恒恶,兄告说姊故殊黄瘦,忧驰可言。寒切,不审尊体复何如?眠食转进不? 气力渐复先耳。迟复旨告,献之故尔。献之。”献之临终之时,向道士忏悔说,此生正直无憾事,但是“唯忆与郗家离婚”为恨事。对于前妻郗道茂的感情,终生难忘,何等情真意挚,说他“势利”,岂非冤枉?这里提出供参考。《世说》所载五百多个风流人物,萧先生偶有误记,亦属正常。人非完人,金难足赤,但瑕不掩瑜,读者自有明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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