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心蠢蠢欲动

时间:2022-09-05 06:41:59

朋友说,广场附近的国际影城开业了,看电影去?

我一听是国际影城,当即答应了。在影城的售票大厅,我看到了两三个穿着制服的保安,他们十分警惕地在大厅里踱步,目光锋利异常。他们的对讲机里时常传出含糊的声音,断断续续,看上去很忙的样子。我和朋友在售票处排了很长时间的队,才买到票。其间,进来了一个中年男子,他说现在又不是过年,你们干吗在这里买火车票。我和朋友没理他。过了好长时间,我们才进了一个放映间,大西洋国际影城的环境设施的确不同凡响,难怪有人传言说,这家影城一开张,就把其他电影院的生意都吃过来了;这里的老板年轻时剁掉过人家的一只手,江湖上人称 “马刀”。

在一个多小时的电影时间里,我和朋友不光犒劳眼睛,也犒劳嘴巴,两个人吃了一袋花生米,喝了一瓶黄酒。

等我们出来的时候,排队看电影的人还是很多。大概是我嘴巴里有点酒气的缘故,一个保安扭过头狠狠地看了我一眼。

喝了点酒,脑子里开掘出一支部队,它们四处奔突气势如虹。两个人在街上逛了一阵,说了一些笑话,还哈哈大笑了几声,惹得路人频频回头。然后我们走进了一条暗黑的巷子。走着走着,前面就出现了三个黑衣人,他们低着头,一声不吭,长大衣在风中起伏,一直走在我们前面。我和朋友还在说电影里的事情,手里提着包一甩一甩,发出摩擦的声音。在一堵墙下面,他们突然站住不动了,三个人围成了弧形,我和朋友想走过去,发现有点不对劲,中间那人没有让路。这时候,墙那边突然跳出来一个人,站在他们背后,长大衣同样在风中起伏。

其中一人说,你们两个也太帕税,说话说得那么响,手里的东西还经常发出声音来。

操演的那支部队在第一时间反应过来,并成功奔赴到我的拳头上。

我说,你们想干什么?

他们没有说话。

他们的拳头、腿脚开始说话了。朋友一下子被其中两个人揪住。我顾不上太多,返身逃跑,我想去抓一把菜刀什么的,没多少路,其中一个黑衣人就追到我面前。他笑了一下。这时我顺手摸到了一块石头,在他向我扑过来的时候,我的石头先抵住了他的脑袋。他哎呀地叫了一声,用手摸了摸,摊在面前视察。

后来,我额头上也被石头抵了一下。我的包被他们活生生夺走,活生生。

我和朋友搀扶着往后退,像两只受伤的刺猬。出巷子时,我捡起一块石头往巷子里砸去,石头像一把尖刀,在黑暗深处激烈地跳荡了几下。

我终于躺在了床上,头上裹着白色的纱布,密密匝匝,像一个负伤的战士。白纱布紧紧地围住我的头颅,也围住了我的伤心处。我在床上反刍着那个暗黑的晚上,那几个黑衣人是谁,我在街上形形的人群中不曾见过;他们是否经常出入这条巷子,是不是预谋的;他们是否可能由我的某个仇人指派而来,这个仇人又是谁;是否有可能是因为我太春风得意,以至于一些人看不下去,想要教训我一下,那么这个想教训我的人又是谁?我反复回忆身边的人,不得要领。

我开始在房间里走来走去,身体的某些部位走出它们以往的节奏,隐隐发作。两只手背上的皮,多处擦伤,像一只只布满血丝的眼睛。我用力地握了握拳,伤口被打开,我朝床上狠狠地砸了两拳,一种火辣辣的痛,有些。我朝床上砸了很多拳,几条红色的河流缓缓而下。

我给朋友打了一个电话,问他怎么样。他说,他妈的晦气!我也说,他妈的晦气!

跟他通完电话,心里抽搐了一下――那个包!那个包里有一些非常重要的资料,丢了这些资料,我会被人炒的。然后我又赶紧给朋友打电话,我说那个包,那个包里有非常重要的东西。朋友说那我们赶紧出去找。我说,那我们在巷口会合。朋友说,好!

等我赶到巷口的时候,才发现衣服穿反了。我和朋友在巷子里找,地上有许多生活垃圾袋,透着恶臭,几个被人轮番踩踏的橘子在地上腐烂,石板下时常跳出污水……还有那个事发现场,留着蹬踏印记,一些影子。大概是我头上的纱布太显眼,走过的路人不时地朝我瞟一眼,他们的眼睛里多少有些凉意。我说,看什么看,你看什么看?我们顺着那条巷子走,翻动纸片,扒开花草,钻进树丛,搜索拐角,期间朋友找到了一刀布满污点的纸,说有了!我过去一看,是一刀广告纸。我说完了,完了。我们在巷子里来回找了两遍,都没有发现什么。沿着巷子,我们找到了城市广场,走过国际影城,走过大桥,等等。我们不放过一张纸片,不放过一堆疑似垃圾,走进房间时,我说这回只有等死的份了。

我就真的像一具死尸那样,在房间里走动,不时地看看手背上的那些伤口,活动一阵以后,它们鲜红得像一朵朵梅花。我还在阳台上抽烟,看街上的行人,有没有穿黑大衣的四个男子,他们的风衣有否在风中起伏。我甚至还听到了一两次的手机铃声,以为是单位打来的,跑进去一看,屏幕上没有来电显示。第三次手机铃声响起,我又进去,这次是一个真的电话。我说,我的包被抢了,那些资料全没了。随即,一阵闷雷滚滚而来。我说,我们已经去找了,可是找不到……

我成了一条鱿鱼,被一阵闷雷劈倒,在海水的节奏里漂浮。

我在房间里呆着的时候,也漂浮着,像一粒尘埃。我不时地关照那双拳头,它们想要愈合,回到过往,发挥一点作用。午间的某个电视台,正好在放拳击比赛,拳击手扛着臂膀躲闪,攻击,在最后一刻两个血淋淋的人站到台中,一个拳头被裁判高高举起,只见那人用拳头敲打着自己的胸口,台下是一阵欢呼。在另外一个台,我看到一场女子摔跤,两个女人戴着拳击手套,拳打脚踢,一个人甚至把另一个掀到了台下,得胜那方叫嚣着,台下那个着。重重的一摔。

她们搏斗的也是一场证明。

再看看自己的身体,像一根竹竿,孱弱不堪。我羡慕结实的肌肉,饱满的身体线条,强健有力的四肢。我在一家超市里看到了拳击手套,红色的那种,当即买下。回到家,我的双拳就在空中挥舞,伴着喉咙里发出的叫声,和一个假想的对手交锋。我不时跳动,弯腰,甩头,在对手划出的弧线里躲闪自如。我把身体的轻和重搭配到了一个十分完美的境界,在防守方面那么轻盈,在进攻时那么凶猛,对手由此显得烦躁不已。最后我以一记勾拳,将他打翻在地。

我成了王。

在沙发上喘气。

走在街上,我的眼睛会不时贯彻到路边的一些纸片上,想要找到一些答案;我的脑袋在人群中出类拔萃,像一朵花,招来人群中的蜜蜂;我的两条腿猎猎生风,像两面旗帜。路上,碰到一个同事,他好像已经知道我的事情,他笑着说,你小子挺牛嘛;他还拍拍我的脑袋说,白帽子很酷。他的满脸横肉扭曲起来,圆成一个肉饼,让我很不爽,我在地上啐了一口。我还碰到一个熟人,熟人眼里充满惊讶,临别时,他同情地说,多保重。这两种声音,在我心房内壁交错,搓成一团乱麻。

是那四个黑衣人,他们结果了我的昨天。我在梦里找到他们,还是那样的晚上,那样暗黑的巷子,或者是我将他们轻易地打翻在地,我在一旁笑口大开;或者是他们将我按倒在地,我的脖子被一双手死死掐住,透不过气来。我在梦中惊醒,四处一片漆黑,打开灯光,什么也摸不到。我摸到的是一场灰烬。于是打电话给朋友。朋友也没睡,他说你在干什么?我说没什么,睡不着。朋友说我也是。我说明天我们碰个头。

他来了,进门时叼着根烟,满脸愁云惨雾。他的手臂挂在胸前,十分显眼。

他说感觉好点没有?

我说还好,就是胸口有点闷。

他说,我也是,有点火。他又补充了一句说,她跟我分手了。

我问了他事情的来龙去脉,知道这颗苦果源于那个晚上,在日后的几天里轻易落地。那个下午,他在我那里玩拳击手套,玩得满头大汗。我们一起抽了很多烟,房子里烟雾腾腾,像一场硝烟。

硝烟,在北风的呼啸里驱之不散。我在一家刀具摊买了一把可以收合的刀子,刚好藏进裤袋。刀子质感,锐利,给我安全感。我在街上搜寻四个黑衣人,面目丑恶,拳脚粗糙,关键的是他们的大衣在风中起伏(当时看不到他们的脸,我只记住了这一点)。我像一个杀手那样,手抄口袋,目光敏感。有一次,我看到前面有一个穿黑色大衣的高个子,在他后面跟了很长时间,袋里的刀子猛地夹住手心。我在一个街角,成功拦在他前面,他戴着一副眼睛,被我的举动吓了一跳。我说你是干什么的?他说我是老师,怎么了?我用力看了看他的脸,眉目娟秀,皮肤白皙,不像我要找的那些人,口袋里的那把刀松懈了。我说没事,认错人了。他走了很长一段路,回头看看我。还有一次,我在歌厅门口看到一个穿黑大衣的人,黑衣在风中起伏。我很快抄到他面前,一看,才发现是个女人。她说,神经病!说着还送我一记白眼,别过头,快步往前走去。

回到房间,懒懒地陷在沙发,任烟雾空洞飘散。电视里凑巧在放一场拳击赛。热身时间里,一个黄袍加身的斗士,在台上跳来跳去,好像那是他的领地;他的对手安静地坐在凳子上,低头沉思。没想到,只打了十几秒,黄袍就横在地上,一副担架将他请下领地,裁判宣布比赛结束。这时,电视镜头有些乱,一半是欢呼,一半是窒息。我一下子来了精神,这个黄袍!

一些日子以后,我头上的纱布卸掉了,但额头上的伤疤还在,伤疤像一个长满杂草的池塘,浑浊不堪。它在晚上照亮我。梦里,它像一只鸟在我身上飞来飞去,我想抓住它,抚平它,却总是触不到它的翅膀。我也梦见了黑衣人,他们没有聚在一起,而是一个两个地躲在街角,在我毫不注意的时候,突然跳出来扼住我的脖子,将我放倒在地。等我起身,他或者他们已消失得无影无踪。我掏出袋里的刀,握在胸前,我说有本事你们出来啊,有本事的话。黑暗没有回复我。

我又走在街上。我想,要同时找到这四个人,显然不可能,找到其中一两个,再挖出其他几个,比较可行。我走进那条巷子,碰到几个长者和小孩,但没有黑衣人。我问他们有没有看到穿黑大衣的人,从这里走过,他们摇摇头。走得累了,我就站在巷口抽烟,张望。没有结果。我走到影城门口,那里围了很多人。从路人那里得知,昨晚这里发生了一场斗殴事件,闹得有点大,大家等着看后续发展。过了一会儿,大厅里走出来一个很瘦的人,走路一跛一跛的,路人说那人就是传说中的“马刀”。马刀的脸色很难看,他只是出来了一下,又一跛一跛地折回大厅。

我走进影城附近的公园,透气。没多久,我发现身边的一张长椅上,坐了一个人,他对着公园前的江面发呆。他就是马刀。

我抄着口袋往前走,我的手不时地在口袋里触摸,刀口尖利,刀身冰凉。我叼了一根烟,在冬天的冷风中,把脑袋变成火车头。在一条比较闹热的街道,我看到一个黑衣人,马上跑到他面前。他肥头大耳,酒气熏天。我想这次我认对人了,我的眼睛跟他对视片刻,他的眼睛里果然透出一丝杀气。我有点不知道说什么好,在他快要走开的那一刻,我说那天晚上,你是不是打了我?他鼻子里哼了一下。我很轻蔑地笑了一下,说总算找到你了。我的刀长了翅膀,从我口袋里振翅飞翔。我把刀指到他胸口,我说老子今天让你尝尝流血的滋味。他呆呆地看着我的刀,一动不动。正当我无比快慰的时候,一辆警车亮着警灯开过来,有人说不许动!我一下子被呵斥声吓懵了。警察利索地从车上冲下来,扑将过来。我拔腿就跑,拐了很多街道,那个警察才停下脚步。在一个巷子里我深深地吸了几口气,抚了抚胸口说,老天保佑!走出巷子时,我才发现那是一个死胡同。

晚上,我在房子里喝酒。一个人喝得闷,就叫朋友来。朋友胸前的纱布也去掉了,整个人看上去轻松了很多。我们喝了一杯又一杯。他说到那个影城,说那个马刀好像没以前那么厉害了,被人吵了场子。我说是嘛,那天我在公园里碰到他了。后来我说你住几天吧,我一个人呆着觉得空。朋友点点头。

早上醒来的时候,太阳已经升得很高,阳光荒芜地洒了一地。朋友一睁眼,就跟我汇报晚上的情况,说我昨天晚上掐他脖子。我说昨天我醉了,不记得自己做了什么。朋友说我差点把他给掐死了,嘴巴里还大喊大叫的。他把脖子伸给我看,上面的确有红色的印痕。我说没掐死你,算你命大。

有点头痛。我和朋友游荡在街上,我说你还记得那天晚上的黑衣人吗?他说看不清样子,只记得他们的衣服被风吹起来。我说我也是。我们走过大桥,走过公园,走过广场,走过影城。影城门口拉着警戒线,门前空空荡荡,行人路过的时候只是微微侧一侧头,嘴里咕哝几句。

朋友说国际影城要关闭了,好像马刀也没有传说中那么厉害。

我说是嘛?

朋友说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世事难料。

我们在路上凶神恶煞地走了一阵。走过一个搏击俱乐部时,我的脚步停了下来。我把朋友拉了进去。俱乐部里空空荡荡,一个拳击台,几部健身器械外,别无他物。老板穿了一件内衣坐在门口的吧台上。见到我们来,他脸上坚硬地笑了一下,我猜他大概就是习武之人。我和朋友戴上拳击手套、防护罩,上了拳击台。我们真的像电视上的拳击手那样搏斗起来。朋友的拳头落在我额头上、手臂上、胸口,像雨点一样。我感觉到额头、面颊上火辣辣的。这种感觉马上汇聚成一股火焰,凶猛地反扑过去。健身教练赶忙跑过来喊:停,停!到此为止!我们这才停止攻击。等我脱下防护面罩,才发现额头上的那个伤疤出血了,它们渐渐地流成一条小溪,自上而下,畅通无阻。

健身教练说,看不出,你们两个挺能打的。我们僵硬地笑笑。我们沉默地坐在俱乐部门口,在一小片阳光下喝茶。风把树叶吹得很响。

我和朋友一直没说话。天气有点阴沉。

晚上,两个人在一家快餐店弄点吃的,喝了小酒,微醺。

我说走!

朋友愣了一下。

我说去溜溜。

我们路过影城,发现影城门口的电子屏幕不再闪烁,看上去有点颓败,我想大概是马刀了。走到那个巷口时,我们往里面走进去。

那天也是这样的黑。

我们叼着烟往里走,很快看到一颗烟头在呼吸。走进时,发现那是一个小个子男人,穿着一件黑色外套,他在那堵墙下抽烟。我想起了伤心事,我想是不是应该让别人也受受这种滋味;我想打打这个小个子,应该很省力;我想复仇的机会来了,即使他没穿黑大衣!

我朝巷口看了看,没什么人,心里就笑了。身上特来劲,我的拳头在空中咕咕作响,我的脚往泥土里深深碾去。我跟朋友打了个手势,朝那人挥拳而去。在冲过去那一刻,小个子好像很镇定。我的手快要落在他的额头上时,一种力量把我的手支住了,并被扭转,我的骨头在空中回响。我尖叫了一声,朋友也尖叫了一声。随之而来的是一双飞腿,我们被踢翻在地,四脚朝天。我说他妈的,跟你拼了。我又冲过去,这时我手里多了一把刀,不知怎么的,我的刀脱离手心,飞到了很远的地方。我的额头、胸口,很配合地被小个子制造的雨点冰雹击中,它们是那么听话。我躺在泥地上,摸了摸额头,有点黏稠。我失败地了一下。

小个子又平静地点了一支烟,烟头在空中伸张。他哈哈哈地大笑起来。风把他的笑声吹得很响,很远。

我和朋友搀扶着往巷口走去,步履蹒跚。巷口落满灯光,明亮的灯光下,我晕眩不已。

上一篇:拾掇魂魄的碎片 下一篇:偷东西的冯志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