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豆(中篇小说)

时间:2022-09-05 05:01:49

红豆(中篇小说)

手搁在脉枕上,手心朝天,五根手指自然微微蜷缩,佛手似的。沈居里有点紧张。她第一次来这种大型私人中医院看病,装修得古色古香,镂空木屏风,长长的走廊排的全是人,他们都不嫌贵,挂特需专家,光挂号费一次就要两百,更别说拿药了,没办法,谁叫坐诊的医生全是有名有姓的专家,是教授,是博导,有的还上过百家讲坛,名头就更大,你不来看,有人来看,好多人还特地从外地赶来,仿佛西天取经,只为解除病苦,供不应求。居里中午来挂号,排到第六十八号,直等到晚上才轮到她,刚开始急,到后来性子磨得跟头发丝一般细,索性也就不急了,左看看,右看看,跟周围的病友聊聊天,时间倏地一下也就过了。外面的天黑透了,居里静静地看着坐在她对面的大夫,看年纪,估摸也有七十岁,可脸色却出奇地红润,且一个褶子都没有,鹤发童颜,因此更加佐证了医术高明。大夫问,哪里不舒服,居里说有些失眠,而且右腿面有些疼,心烦,还有就是胳膊上有这种,瞧,这种小白点,居里伸左手去扒拉自己汗毛下的皮肤,大夫嗯了一声,缓缓伸出右手,四个指尖轻轻地搭在居里的手腕上,面无表情,过了几秒钟,又问,是做什么工作的,居里迟疑了一下,细声细气说,在家带孩子,坐在旁边的助理女医师问,月经正常么,居里说,有点迟,四十天来一次。大夫又说,舌头伸一下,居里连忙吐出来,大夫嗯了一声,朝持笔待书的助理女医师说,苔薄白,脉滑,需养血安神,疏肝理气,山萸肉二十克,女贞子十克,枸杞子十五克,菟丝子十克,桂圆肉十克,柴胡十克,黄芩十克,桂枝十克,陈皮十克,法半夏十克,茯神二十克,竹茹十克,松壳十克,党参十克,远志十克,石菖蒲十克,炒枣仁二十克,珍珠母三十克,炙甘草六克。居里听得头胀心慌,忙问大夫,说我这到底得的什么病,大夫微笑说,问题不大,轻度抑郁症,先抓七服药吃吃看。

沈居里无从辩驳,只得听命,她自己是又诧异又觉得可怖,她怎么会得轻度抑郁症?周围围着看的病友嘀嘀咕咕,居里起身,解释似地说,没事的,没事的,纯粹说给自己听。交了钱,拿了药,鼓鼓囊囊拎了一袋子回来,回到家先藏好,床底下不行,只好放厨房,他老公再怎么翻也不会翻到厨房去――他是产业工人,粗放,从来不入厨。藏好之后,居里赶紧打开电脑,百度轻度抑郁症,得出的答案是:轻度抑郁症是指持续性心境低落、情绪抑郁为基本特征的一类神经症。常伴有焦虑、躯体不适及睡眠障碍。好像是符合,她已经间歇性失眠一年多了,腿也有些疼,心情常常莫名低落,可跟谁说,谁信?做家庭妇女这么多年,所有的工作也只有照顾孩子,给老公做做饭,她有什么资格得抑郁症?不知道多少人羡慕她,不用工作,人家都叫她,居里夫人,言下之意,专门居住在家里,沈居里听了觉得可笑,人家外国的居里夫人,拿个什么诺贝尔奖,干大事业,她这个居里夫人呢,唉,不能提,沈居里想起来就要叹口气。妈!我回来了,女儿小倩在门口喊,现在是暑假,可沈居里还是给女儿报了辅导班,现在的小孩都上,她怎么敢掉以轻心,入秋女儿小倩就要上高中了,她还算争气,中考超常发挥,一举考上了全市最重点的八中,不过随之而来的麻烦是,八中在山南新区,舍不得孩子住校的家长,只能去租房子,陪读。现在好多家庭妇女都去陪读,没办法,世道就是如此,为了孩子,什么都舍得。沈居里想到要去陪读更加心烦,因为太无聊,偌大一个新区,都是刚建的房子,楼多,只可惜没人,所以成了鬼城,除却八中附近还有点人气,可到了那里,谁也不认识谁,更别提打打麻将了。但对外,居里又说不出,当初小倩的爷爷说让孙女上五中,五中比八中差一下,但在市区,来回方便,可沈居里好面子,为了争口气,在最后一刻还是让小倩报了八中,好在考上了,更没有不上之理。

妈,什么时候吃饭,我饿了。小倩把书包甩在地上,打开电视,坐在沙发上,两腿岔开,每天做题做得她筋疲力尽,在外面矜持,回了家就没正形。沈居里关了电脑,从书房走出来,说你等会,你爸一会就回来,先吃点饼干垫垫,说着,她拿起书包,狠劲拍了两下,说你就是不懂得爱惜东西,这新买的书包,又脏成这样,东西不能随便往地下放。小倩没好气,说,妈,能不能不要唠叨了,东西就是拿来用的,用了自然脏旧一些,破了也是情有可原,哦,一个东西,十年不坏,那生产厂家的人早饿死了。居里说你这孩子就是嘴欠!小倩也不理她,抱着一袋奥利奥吃起来。居里看看钟,差不多七点了,他也应该回来了,都是坐厂里的班车,准时准点的,难道错过了,只好自己坐公共汽车回来?那就要慢一点,居里脑子里胡思乱想。菜已经做好了,温在电饭煲里,她无事可干,便坐在沙发沿子上陪女儿看穿越剧,没多久,整七点,新闻联播来了,小倩没了穿越剧,立刻耐心全无,说,妈,到底还吃不吃,不吃我下去买煎包去了。居里说再等几分钟,说着她就给她老公打电话,通了,但没人接,再打,还是没人接,可能是在路上,吵,没听到。你先吃吧,居里对小倩说。小倩也不客气,自己跑去厨房,盛了饭,又挖几勺菜盖在饭上,四季豆炒肉丝,就在小厨房里站着吃,对面楼房里人家的灯亮了,小倩在想白天的事,是她的同学,男的,一个班的,现在又一起上补习班,只不过他高中去了五中,她在八中,今天他向她表白,写了封情书给她。她想着想着就笑出来,饭粒子从牙缝中喷出来几颗,她看见饭粒,更想笑,难道这就叫令人“喷饭”?现在明明有手机,可以发短信、微信、私信,可他偏偏写信,用那种在淘宝买来的淡黄色格子纸。她笑他蠢,然而她又喜欢这种蠢,笨笨的,天然呆。不过也只能用这种原始的方式,因为一进入初三,老师就和家长联手,严禁孩子们用手机、玩手机,严禁上网,“居里夫人”更是坚壁清野,容不得半点差池,小倩和小远算是夹缝里求生存了。

小倩!沈居里抱着书包,坐在沙发上喊,小倩没听到,她就又喊一声,又尖又锐,显然是带着情绪的。小倩从厨房探出头来,嘴里在嚼着,说什么事,鬼哭狼嚎的。沈居里说你过来,不要吃了。小倩没理睬,头缩回去,继续吃她的饭。我让你过来听到没有?沈居里压低声音,好像大雨前的低气压,门小倩!她几乎是在吼。小倩到底知道深浅,心想又不知哪里犯到她老人家了,只好放下饭碗,挪步客厅,垂手站立,居里从书包扯住一张纸,小倩的小心脏一紧,瞬间明白,东窗事发了,都怪她自己,第一次收情书,舍不得丢,现在人赃俱在,百口莫辩。来,坐这边,沈居里的口气忽然缓和下来,小倩瘪着嘴,在她身边坐了,她是女儿,到什么时候,她都是沈居里的小棉袄。你和那个男同学的事妈妈也大概知道,沈居里不紧不慢地说。小倩心里咯噔一下,她知道,她怎么会知道。你不用惊讶,妈妈认识的人多,反正就是知道了,妈妈一直没有过问,就是认为你能处理好,不过现在看来有点问题,妈妈就不得不跟你说说。沈居里一直自称“妈妈”,辈分起来了,就要负到这个辈分的责任,在这一分这一秒,她必须是个“妈妈”,做妈妈该做的,说妈妈该说的。居里两只手松松地放着,表情恬淡,她说小倩,妈妈不是那种特封建的人,男同学跟女同学之间做朋友,妈妈不反对,到了你这个年纪,相互说我喜欢你了,你喜欢我了,也都是正常的,妈妈那时候也是这么过来的。就是你想过没有,你们这么偷偷摸摸的有什么意思呢,要谈对象,那就光明正大地谈,正正规规地谈,你们这根本就不叫谈对象,因为都没有未来,对不对,你去八中,马上去五中,慢慢也就淡了,以后能怎么样呢,都是虚的,或者以后你们如果能都考到一个好的大学里,那么好,在一个地方了,如果再想谈,妈妈不会阻拦。小倩愣在那,刚吃的肉丝四季豆的咸味在舌苔上一点一点淡掉,她没想到经她妈这么一说,原来的那点小心事、小悸动,一下子变得寡淡无味,想想也是,他们这算什么,充其量牵牵手,接接吻,有什么未来?一上了高中,还不是劳燕分飞,她门小倩对男人的坚持不乐观,只是她有些恨,恨她妈这么直接告诉她这些,裸的真理,那么坚硬、冰冷,把她青春期的梦幻击打得遍体鳞伤。我去做作业了,门小倩心情低到冰点,沈居里保持微笑,嗯了一声,她为自己处理好了女儿的青春期早恋问题感到满意,她说你去吧,我电视声音开小一点,要热就开空调,调自动。小倩嗯了一声,低头进她屋去了。居里看看墙上的挂钟,七点快四十了,门十力还没回来,她再打电话,还是能通却没人接,她的脸色沉下来了,搞不好又去喝酒了,他最爱喝酒,再年轻点的时候,恨不得一天两顿地喝,现在上了四十,得了一次胆结石,胆被切除了,但也还是喝,控制不住,烟倒是不抽,就是嗜酒,有酒就是命。喝酒倒不说了,喝完酒十力还烦人,回家后或者吐,不吐也不肯睡觉,跟居里缠,居里本来就失眠!缠到下半夜,他睡了,居里大眼瞪小眼睡不着,第二天人家没事人似的去上班了,居里不得不补个早觉,他却说她懒!其实哪里是懒?!沈居里觉得有苦没处说去。居里越想越不对,开始给他同事、朋友打电话,就是喝,也左右不过那几个人。打了一圈,都说没在,居里急了,只能再打十力电话,还是没人接,她索性不管了,看电视,可看也看不到心里去,她也看穿越剧,还看相亲节目,纯粹给少女看的,都是俊男美女,让人犯花痴,她知道每一个男嘉宾的名字,一直看到快十点,十力来电话了,一听就是酒醉的声音,说,小里……你快来啊……小里,他一喝醉酒就叫她小里,沈居里一股无名火顶上来,咆哮着问,你在哪?!还不给我死回来!电话那头笑嘻嘻,说嫂子这么大脾气哦,我们在五中这边,立交桥大转盘这里,天地人家,力哥喝多了,怕打车不安全,还得嫂子来接一下。是毛子,一个工友,狐朋狗友,他们常常在一块拼酒的,居里没想到是他接的,很有些不好意思,嘀咕了一句说我这就去,挂了电话。还是得去,谁让他是她老公,他们是一家子,跑也跑不掉,居里在镜子面前梳头发,又涂点唇膏、BB霜,换一件鲜亮的洋装,没有哪个男人不要面子,没有哪个男人不喜欢自己老婆在外人面前漂漂亮亮的,自己在家吃苦,幸福给别人看。大板梳梳两下,头发就掉好多,缠在上面,越来越多,脱摆不掉――居里认为都是失眠害的,可她又跟谁说去?跟娘家妈说,跟公公说?跟老公说还是跟孩子说?沈居里觉得自己委屈极了。

还不走?!天地酒店锦绣包间,人都走光了,一桌子狼藉,只剩十力一个半躺在椅子上哼哼,居里一只胳膊扯住他,忍不住发火。十力倒也配合,见老婆来了,也就乖乖起来,跟着居里往外走,服务员推门进来,忙拦住说,小姐先生,还没买单呢,请问谁买单?十力迷迷糊糊,嘟囔说记账记账,服务员说我们这里不时兴记账的,都是现结的,要买单的,不买单不许走的。居里顿时肺都要气炸了,哦,一群人出来吃饭,最后要他结账,合着就他愿意当这个冤大头!也就他这么傻!给她打电话,就是让她来付账的,毛子这个王八蛋!她拉着他朝外走,服务员急了,两只手拦住说不能走呀,沈居里两只眼睛瞪得跟灯泡似的,咆哮,说,我们到吧台买!穷疯了!喊完就拉着十力下楼,到吧台,算算账,两百七十九块,还好她出门带钱了,不然两个人被扣在这,老脸丢尽,保不齐还会遇见熟人。十力可能还没醉透,又或者居里一发火,他就有点醒了,整个人罕眉耷眼的,站在一边,像个犯了错的孩子,结完账,居里朝外走,他就跟着,她快他也快,她停他也停,跟电动人似的,居里回头,说你不要跟着我,你去跟酒过吧,你也不看看几点了,正常过日子的人这个点还在外头?你不要跟着我。十力软软地叫了一声老婆,他是粗人,但每次喝完酒都变得特细腻,腻到居里有点受不了,他说老婆你不管我谁管我,你要管我,你来管我,管我,说着,他几步小跑,从后面一跃而上,硬是熊抱住居里,整颗头从后面伸过来,小嘴就要亲到居里脸蛋上。居里奋力摆脱,就好像他是网,她是鱼,好在她灵活,摆脱了,冲到马路牙子边,挥手叫出租,十力跟着跑,她进副驾驶,他也慌着拉开门,坐到后座上去,完后还嘿嘿笑两声,他把生活当游戏。师傅,去明城小区,他混蛋,她不能跟着混蛋。十力酒疯上来,在后面笑嘻嘻说,对,去明城小区,咱们回家,回家。居里厌恶得不行,但又不好说什么,只好将脸调向外面,她看后视镜里那个变形了的自己,还不算太丑,她捋了捋头发,把几绺碎毛压到耳朵后面去,十力在后座又唱又跳,手舞足蹈,居里觉得不好意思,大喝道:闭嘴!十力瞬间老实了,像被点了穴,但没过半秒钟,又神经病发作,咿咿呀呀起来。居里不好意思地对司机说,不好意思哦,喝多了都这样。司机倒不计较,说没事,现在工作压力大,有时候也需要放松放松。城市不大,没多久就到地方了,十力过了那个劲,不闹腾了,但整个人却有些昏沉,想睡觉似的,居里没办法,只好用肩膀驾着他的胳膊一步一步走,一百七八十斤,也够她弄的,可她硬是把这块肉弄回家了,到地方已经快十二点,居里实在没力气了,只好给家里座机打电话,叫小倩下楼来帮把手。小倩穿着个睡衣就下来了,居里说,一个女孩子家像个什么样子,小倩没好气,说这个点,谁要看,赶紧的,我还要睡觉,明天还要上课。母女俩一人一只胳膊,扛着十力上楼,五楼,不算低,平时爬起来不觉得,现在走,俨然长征,歇了两回气,才到地方。居里累得弯腰喘气,说,倩,开门。小倩把门开到最大,好把她这个宽胖的爸运输进来,十力瘫在地上,一大块,跟生猪似的,两个女人猛吸一口气,憋足了劲,一个抬手,一个抬脚,喊着号子把他抬进去,结果刚抬到家里地板上,人家门十力一歪头,哇啦一口,晚上吃的好酒好菜都吐出来了,花花绿绿,黄汤带水,酒气冲天,小倩恶心得又是捏鼻子又是跳脚,居里忙说,你快进屋睡吧。小倩斜着眼睛,不知道是笑还是气,突然来一句:你怎么能找他呢?

怎么找他呢?她也糊里糊涂,当初她是城郊农村的,工作一般,好在长相还不错,也是年龄到了急着结婚,媒人介绍了,她看看还行,就定下来了,她找十力,就是图他在电厂有个稳定工作,工资高,其他还有什么?要个子没个子,长相嘛也一般,又好喝酒,现在十几年过去,通货膨胀,他的工资也算不上高了,可酒照样喝,居里觉得自己投资算是失败了,能怪谁?图小便宜,反倒亏大发了。又是一夜折腾,临到天亮居里才眯了一会儿。第二天是周末,十力和小倩爷俩个倒是一身的劲,早早就起来了,又是锻炼,又是要下去买早点吃,十力推醒居里,问她吃什么早点――昨晚的事,他几乎全忘了,居里每次问,他都会说,昨天晚上那个不是我,矢口否认,装失忆,这样就可以不对自己的行为负责。一碗豆腐脑,一个糖糕,十力哦了一声,等他买回来,居里已经站在厨房里煮中药了。闻到药味,十力凑过来问,怎么还没吃饭就先吃药了。居里淡淡的,说还不是你们姓门的折腾的,医生说,我现在有轻度抑郁症,得治。十力哇啦一声叫说,你抑郁什么,哦,我知道了,就是怪你自己,喜欢跟孩子生气,小心眼!你够舒服的了。她就知道跟他说不通,他总是故意模糊焦点,不从自己身上找原因。她就是委屈,她嫁给他就觉得委屈!可有什么办法,木已成舟,生米煮成熟饭,孩子都这么大了,可惜是个女孩,如果是男孩,还能去小倩爷爷那争点房产,都怪她自己肚子不争气!居里越想越气,竟不自觉气哭了,当然不是那种大声哭,是很无声的,比啜泣还要小声一点,近乎于自己哭给自己看,顶多也就潮一下眼眶,就不哭了,演给自己看有什么意思?费劲。

中午吃完饭就是打麻将,就在小区里头,打五摸十的,牌打得不算小。还是老姐们几个,小玉,张姐,翠翠,四个人里头,只有小玉是在做事的,她跟居里十几年前曾经一起在厂里做工的,后来都不做了,小玉家的城中村被开发出来,她弄了个门面,楼越盖越高,做起了旅馆,现在一个月收入过万,居里和翠翠是家庭主妇,张姐退休了,钱上面都比较吃紧,但玩还是要玩。居里脑子够用,牌打得活道,所以更愿意出来赚几个贴补家用。可这天偏偏手气不好,连放了几个大铳,都放给了小玉。小玉心直口快,跟居里关系又好,笑说居里姐今天真是要给我发补助了。居里说,哎哟你这个土财主,哪轮得着我补助,你要能补助补助我们,姐姐我就谢谢你了,现在旅馆做这么大,真是发财。不提旅馆不要紧,一提,小玉的话就来了,亢奋得好像吃了罂粟壳,说别提了,你不知道小伍有多气人,让他把楼上墙裙上的插座换一下,结果人家带几个人,把墙砸得一塌糊涂,工人走了,后来工人来找我要钱,我说你找小伍要去,我这没钱,谁请的你们就找谁要钱,结果人家二话没说把钱给了,可活没干好啊,插座修好了,墙烂得跟猫抓的似的,怎么搞。我就说小伍,我说你就知道在家里横,外头一个工人都能把你搞住,就跟我横行。居里笑笑,小伍是小玉老公,话不多,他们是一个村的,结婚早,是他追小玉的,早年两人都穷,没想到命里还有这个财运,夫妻俩日子过得磕磕碰碰,但有钱赚啊,所以到底有趣味,总比她沈居里和门十力强。小玉继续说,我都气死了,你都不知道,我常常跟他讲,我讲小伍,你做男人就要在外头强,回家来对老婆温柔一点,他不,他反过来,旅馆门口原来有个卖早点的,我们村的,后来又来了一个外地人也卖,我们村的就不愿意了,跑来找小伍,说小伍你怎么能这样,怎么能让一个外地人在你家门口卖早点,小伍笑嗤嗤不讲话,我一听就生气,一个卖早点的都能把他搞住,我立刻开门走出去跟我们村那个老妇女讲,我讲谁来卖是他的自由,我没有权利赶人家走,做生意就是这样,谁的早点好吃吃谁的,没有什么本村外村。你看看可戳气,在外面一句话都不会讲,就知道回来跟我吵。还有去派出所送钱,更气人,你去送钱你该跟人家讲两句呃,他不讲,到那给了钱就走,拉关系不是这么拉的。前两天更是,我都气死了,娘家外甥女要结婚,我讲小伍你去理个发,回头还得去喝喜酒,人家可好,跑去剪得那个短,头皮都看到了,跟劳改犯似的,难看得要死,我又跟他吵……小玉就这么碎碎念着,吵,吵,吵,就连这种吵居里也有点嫉妒,好歹是红火的吵,有钱赚,看着一栋旅馆,到老了都有保障,她呢,多少年不工作,纯当家庭妇女,经济上没有安全感,想出去做点事,但多少次说出去又都放弃了,话讲回来又能干嘛,高中都没毕业就出来做工了,后来工龄被一次买断,索性回家带孩子,现在出去做事,毫无竞争力。

打啊,小玉见居里发愣,用牌敲了一下桌子,说怎么愣住了。居里忙打出一张发财,小玉说,一个发财还抱那么久,存心不想让我们胡牌了。居里故意绷起脸说,都让你胡了还得了,我故意不打的。小玉说居里姐就是有主意。几个人又打了一将牌,数数牌子,三家赢,就居里一家输,居里也不小气,仔细算清了,把钱给大家,小玉赢得最多,给了麻将馆二十块份子钱,几个人朝外走。小玉见居里心情不好,便说姐,走,去小街吃点东西去,居里也不推辞,两个人挎着各自的小包,去明城小区旁边的美食小街吃零嘴。小街上都是做小买卖的,但美食之全一般外地人来都觉得惊诧,天上飞的,地上走的,水里游的,米的面的水果的,一应俱全。两个人去姊妹龙虾称了一斤去头小龙虾,拌微辣,又去牛肉铺子切半斤卤牛肉,再去水果摊子称了两斤八道沟葡萄,洗好了,就坐在小摊子旁搭的小桌子那边吃边说。小玉说你大姑姐在那住得怎么样?居里停了一下,说蛮好的。十力亲姐,也就是小玉的大姑子十美,因为孩子在八中,也在学校附近租了房子,当时急着找,刚好小玉在那边有一套,就做人情关系租出去了,两房一厅,十美两口子住一间,十美的孩子住一间,大小还算合适,价钱是一个月一千,一年付一次,物业费什么的小玉负责。物业费要交了,居里补一句。小玉忙说,我就讲去交呢,一直没往山南去,这两天就过去交,呵呵,小倩也要过去了吧,丫头真是争气,考上了八中。居里呵呵道,也是运气。小玉道,运气重要,实力也重要,什么时候过去。居里说,这开学就过去了,我也不过去,就让小倩在她姑那凑合凑合,客厅大,摆个床,又拉去个小桌子,也够住。小玉拿起一只龙虾,红彤彤的,掰断一只螯,哗啦哗啦嚼着,说嗯嗯,够住是够住的,哎呀,我这忙的也没工夫去,居里姐你够舒服的了,不用做事,十力哥也宠你。居里说,不工作没钱,有什么用,废物一个。小玉说也不能这样讲,我也想什么都不干,可小伍那家伙不行呀……又来了,居里静静地听着小玉抱怨小伍,像念经,唱佛机念的,南无阿弥陀佛,南无阿弥陀佛……男人就是女人的经。

一转眼开学了,小倩便去十美租的小玉的房子里搭铺搭伙,她高一,她表哥,也就是十美的儿子高三,凑合一年,居里再过去带小倩,做陪读妈妈,这一年对她沈居里来说就算个间隔年,她想出去做点事情,赚点钱,而且跟大姑子家蹭住,本身也能省一笔。开学一周,学校要军训,小倩打电话让居里送点吃的,说太饿。居里心想十美两口子还要上班,在那带孩子也是早出晚归,跟打仗似的,在吃方面肯定没法太讲究,所以买了只鸡,又买了些青菜就过去了。先说坐公交,等了半天都不来,居里只好打车过去,好在正好遇到一个过来市区买菜的陪读妈妈,两人合伙,钱上面可以相互分担分担。到了地方,门又难开,新房子,门框都有点走形了,居里弄了半天才打开,一进门,门口一趟明,摆的都是鞋子,大人的小孩的,冬天的夏天的,乱糟糟,也没人收拾。居里心想这个十美也真是的,连个鞋架都不舍得买,不是自己的房子,存着一个凑合的心态。家里地上也脏。小倩的书桌和床摆在客厅,书桌黑漆掉了不少了,斑斑驳驳,桌子腿都是旧的,好在桌面铺了张布,遮了遮,上面摆了盏台灯。床上被子没叠,床单也是皱的,居里见不得这样,一阵风似的把床单被子都弄好,然后是拖地。地上都是油灰,居里去厕所拿拖把,一看又是气,座便器边沿都是头发,湿嗒嗒的,还有点黄色的尿渍,这怎么可以?男孩子用可以,女孩子怎么能用?!居里开始有些责备十美了,都说姑姑疼侄女,看来也未必。居里在洗手台找出一瓶威猛先生,是刷厨房油灰的,她也不管了,倒一些在盆里,注上水,屋里屋外一阵猛拖,然后又用清水拖一遍,总算干净了。去做饭,她见油烟机那么脏,又忍不住弄了一圈,这才开始做饭。烧一个鸡,然后炒个西兰花,十美头天煲了点骨头汤,米饭是上班前就定时在电饭煲里的,到点自动做,不用人管。

中午十二点,大人孩子都准时回来了,到家就吃饭,个个欢天喜地,看来平时都艰苦朴素,不过也难怪,十美两口子原本就不擅做饭,只是苦了小倩。居里故意跟小倩说,你的内衣裤要按时洗,姑姑没空就自己洗,马桶边边要刷干净,女孩子要注意卫生。十美脸上一窘,笑说平时都是我洗,这两天厂里忙没顾上。十美两口子跟十力一样,都在电厂上班。居里没再多说,小倩吃完突然说,妈你去给我买点香蕉。居里问怎么突然要吃香蕉。小倩说,这两天有点便秘。便秘?居里有点奇怪,在家也不便秘,怎么才来一周就便秘,水土不服?还是十美两口子照顾不周?看来不出钱就是不行。本来十美是说让小倩住卧室的,结果一来,还是住客厅,居里有些不高兴,两个大人为什么就不能凑合凑合,毕竟孩子要学习,在客厅,人出来进去多影响。可是她到底说不出什么,因为她没出钱,是来蹭住的。吃完饭,居里和十美站在水池边,居里洗碗,十美打下手,其实什么也不用干,站着陪说话,居里故意半开玩笑大声说,姐,以后吃完饭交给你个任务,把这个抽油烟机用洗洁精这么擦一下,擦一下就行。她不得不耳提面命,她是介绍人,回头一年过后,十美两口子拍屁股走人,房子被糟蹋的不成样子,她沈居里在小玉那不好说,难看。十美笑呵呵答应着,有点尴尬。十美老公端着茶杯走过来,说居里啊,现在这一片房租都降了,哪要一千一个月,撑死八百就够了,你看我们左邻右舍,都搬走了,换便宜房子了,八中对面那个香格里拉,就隔一条马路那个,也就八百。居里笑说,刚刚还碰到一个住在香格里拉的呢,一起打车的,那边八百,房东不包物业呀,我们这包物业。十美用胳膊肘捣了他一下,十美老公不说话了。居里说,反正也就十个月了,坚持坚持。十美两口子也笑笑。洗好碗,居里去楼下小超市买了两斤香蕉,便坐厂里的班车回市区。明年就该她来了,当陪读妈妈,每天在楼下那个健身器材处,甩腿,张家长李家短,居里实在不喜欢那样。而且房租问题也很尴尬,房子是整年租的,十美两口子等于租到第二年六月就退租,她接着租,七月八月都暑假,等于白费两个月,可跟小玉说从九月开始租呢,又有点张不开嘴。两个月两千块,倒也不多,但沈居里就是有点舍不得。

想来想去,居里还是决定趁着下午去小倩爷爷家一趟,媳妇找公公要钱,倒是不多见,但这是为孩子上学啊,理直气壮,她不能不走一遭,娘家没钱,她也不舍得问娘家要,但这婆家,她没必要省。爸,居里拎着一袋水果,进了老爷子的门。唔,老爷子在看电视喝茶,他永远要看新闻,以便与世界同步,人老了老了,最害怕的就是被淘汰。这个点怎么来了,老爷子问。居里硬挤出笑说,来看看,刚去山南了,看看小倩,她现在军训呢。老爷子脸拉下来,当初他最反对小倩去山南上八中,麻烦,劳神费劲,效果也不一定好,他认为小倩的水平,上五中差不多,上八中,都是尖子生,去了又垫底,有损自尊心。现在小倩考上了,他还是有点不高兴,始终认为自己的观点是对的。我就说不要去上什么八中,跟不上也是坐晕车,又麻烦,还要租房子。居里还是笑,说现在跟她姑住一起,凑合凑合,也还好。老爷子嘟囔,十美两口子也不孝顺,抠得要死!我不指望他们。居里尴尬地笑,说爸你自己过得好就行了,管那么多干嘛。老爷子气性大,一说就来脾气,说十美本来是好的,都是被那个女婿带的,变自私。居里跟着附和,电视机里在放着凤凰卫视新闻台,不知道哪里又打仗了,一个穿着特种兵装备的主持人,在虚拟演播室里假模假式播报新闻,语调特别激昂,只不过因为是装的,多少有些像人偶,没有军人的飒爽,活脱脱知识分子跑长跑,气喘吁吁。唉,居里叹了口气,入戏似的,说现在学费真不便宜。老爷子毕竟是老江湖,而且他向来爽利,不是那种扣扣索索的人,听儿媳居里说这话,便起身去里屋,拿出一个红包,递给居里,说拿着,给小倩交交学费,就一千,多了我也没有,居里推搡了几下,说不要不要,然而还是要了,揣在兜里,热乎乎的。居里说谢谢爸,唉,现在小倩去上学了,我也打算出去干干,赚钱点。老爷子立刻不高兴,说去干干,你能干什么,卖衣服?算了吧,你啊,就带好孩子,管好十力就够了,也挣不了几个钱,就不要瞎折腾。居里沉着脸,他永远这么小看她,判定她一辈子赚不了钱,发挥不了作用,她的功能仅仅是,把控好老公,照顾好孩子,凭什么,凭什么?!居里有些愤怒,但表面上不敢露出来,谁知老爷子补一句,麻将少打!沈居里觉得头都发炸。你够舒服的了!老爷子喋喋不休。

沈居里觉得自己要疯了,舒服,哪里舒服?谁都说她舒服,她自己都搞不清哪里舒服,她都有了轻度抑郁症!谁知,谁管,谁问?她狠狠地敲着药罐子,她还记得那年媒人介绍十力给她,不是没有竞争者,那个人是煤炭公司的,也说有房,她见过,也有些动心,但媒人又说,他有房,他这么年轻,有房也是跟父母一起,哪比得过门十力,他是自己有独立住房,再说挖煤的能比发电的好吗,煤可以不用,电能不用吗,而且煤挖出来也是为了发电,十力才是旱涝保收。居里一下就动摇了,选择的天平朝十力这边偏斜,刚认识的时候还好,没喝大酒,也不胖,结果现在,喝酒不说,人也发福了,身高一六八,体重超过一六八,小倩开家长会他从来不肯去,怕见人,体型难看,只好居里去,反反复复真烦了。药吃了第三个星期了,算第二个疗程,居里感觉睡眠好多了,腿也不疼了,看来身体还是需要调理,轻度抑郁症,是精神的,还是身体上的,她也分不清。她自己想想也是,抑郁什么呢,孩子一天天大了,马上一上大学,她完成任务,皆大欢喜,又是个小女孩,以后也不用准备房子,陪点嫁妆就了事了,老公吧,算不上太好,毛病多,但也吭哧吭哧挣钱,没什么花头,不良嗜好,谁没有一点,她沈居里还不是一见到麻将桌就走不动路,至于其他的,她不应该再要求什么,生活安闲,用别人的话说,“够舒服的了”。可不知道为什么,居里内心深处,总归是有点不满足。

吃了药去看房子,新区边上新开发的大光明,大开发商开的楼盘,年前是四千八,她没舍得买,年后刷得涨到五千一了,就为那三百块一平,居里就觉得过不去,吃亏吃大发了。公公是不建议买,说你们现在房子住得好好的,还买新的做什么,过日子不要攀比,没必要。她老公十力也不赞成买,居里说,你看看周围,邻居都搬光了,就我们还住在这,现在都是住整体规划的小区,住高层,住复式,我们这算什么呢,下楼到处都是野草,而且不买新房,公积金也取不出来。十力没话,他是家里家外都不管,只要她是他的,他就任凭她折腾,天高任鸟飞,只是孙悟空到底逃不过五指山。小姐,你上次来看过了吧,售楼小姐有心,笑着问居里。老来看却不买,居里有些不好意思,被问到脸上,只好说,你们国庆节做不做活动的呀,那么贵,地方又偏,哎呀……拖着长长的调子,故作思考状。售楼小姐笑着说,偏?这里马上要通轻轨,马上就成繁华区,现在不买还得涨,喏,这一上午就卖出去三四套,我跟你讲实话,现在不是熟人我都不卖,已经是很优惠了,现在这个世道,人民币都贬值,只有房价涨,买房比存银行划算。居里被说得有点动心,但一时又打不定主意,她掏出电话,准备跟十力商量商量,毕竟他是挣钱的。结果刚巧娘家妹妹打电话过来,居里听了脸色骤变,房子也没心思看了,夹着小包,打个车就走了。

制药厂门口已经摆了一圈花圈,周围站的都是人,跟居里一个村的人。他们村人都姓沈,同气连枝,有点事,同进同退。居里以前在厂子里上过班,后来虽然不干了,但比一般人也熟些,居里跳下车,她眼尖,见二妹安里,忙跑过去,连声问怎样了,怎样了。安里说,人已经死了,拉回家了,还不能火葬,厂里该有个说法。居里问,二伯怎么说。安里说,晕过去了,唉,老婆才死了,就这么一个儿子争气,正经上班,还出工伤死了,福里也是,孩子才两岁,指望他一个人挣钱,你说这怎么办。福里是居里的堂弟,三十出头,向来话不多,勤恳能干,谁也想不到他就这么死了。居里异常冷静,说思里和危里呢,怎么没见她们人,这个时候不来帮忙什么时候来。安里说,思里打车来了,危里没联系上。居里说,禄里和寿里呢?安里指了一下,说都在那边,跟厂里的人交涉。禄里和寿里是福里的亲妹妹。居里带着安里走过去,禄里和寿里都在号啕,福里的老婆芳芝瘫在地上,抱着孩子,一边哭一边骂。周围都是村里的人,组成一道围墙。安里也有点想哭了,她从小就懦弱些,人家一骂就哭,现在看韩剧她也哭。居里问,是怎么死的。禄里嚷嚷着,说我哥都下班了,结果因为他是班长就要负责转一下现场,走到外面,结果楼上有人在焊东西,火花掉下来,掉到井盖里,辅料淘料都是用酒精的,井盖底下有酒精,盖子就炸起飞起来了,我哥站在旁边,就砸到我哥了,我哥站不住,就朝后倒,脑子磕到地上,惨啊……禄里呜呜哭。天渐渐黑了,花圈渐渐隐没在夜色中,村里人拿来应急灯,四面八方打着,亮如白昼。居里了解了来龙去脉,反倒异常镇定,思里做小买卖的,收了买卖来了,危里在小诊所做护士,这个时候也到了,几个姐妹都问怎么办,居里说,这算工伤,我去找厂长,现在闹出人命,不给合理的赔偿是不行的,安里、思里,你们两个陪芝芳和孩子先回去,危里你是学过医的,你跟我一起去见厂长,还有寿里你回去陪你爸,禄里跟我一起去,你算家属代表,到时候听我的话,你们都不要出声。危里说好,禄里也不哭了。厂长李在庆的电话居里一直留着,她拨通了,笑嘻嘻说,李厂长,这么大的事,你不会不在现场吧。李在庆一听来者不善,口气紧张起来,说你想干什么。居里说,要不见面谈吧,李厂长,你不知道我,但我却知道你,人是在厂里死的,厂里不管,说不过去,这也不是第一次了,你心里比我清楚。李厂长说有什么问题明天再说,现在已经下班了。居里说,要不我带几个人去厂长家里坐坐?李厂长说你到底是谁?居里说,我是死者的家属,现在人死了,剩下孤儿寡母,厂里总得有个说法。李厂长说行,你来大楼708房间。居里也不憷头,她给十力打了个电话,说娘家有一点事情,晚回去些,让他不要喝酒,又打电话给自己爹妈,说晚上得有人看花圈。居里的老子在村里当过村长,有些威信,都安排好了,她才带着禄里和危里去找李厂长。

李厂长在办公室里坐着,旁边还站着一个分管安保的科长,居里记得他姓熊,居里也不敲门,直接推门进去,也不笑,说,李厂长,躲可不是办法呀。熊科长挡在前面,像是要赶人,危里跳出来推了他一下,说你怎么,想打人?!禄里没见过这场面,有点呆住。居里摆了一下手,让危里和禄里在旁边听着,她说李厂长,我也不绕弯子了,这个事,没有两百万,了不掉的。两百万?李厂长差点没从椅子上跳起来,你开玩笑吧,人死了我们也很伤心,但也不能凭这个敲我们一下。禄里耐不住,跳着哭道,谁要你的臭钱,你还我哥哥。居里抱住禄里,抚摸着她的头,脸对李厂长和熊科长,这个钱不是我们要讹诈,实在是抚恤金需要这么多,你想想,沈福里是你们的员工,才三十二岁,在厂子里面加班,突然无缘无故死了,谁能接受,他可是家里的顶梁柱,一个两岁的孩子和一个没工作的老婆等着他养……居里故意抹了抹眼角。李厂长没说话,想了半天,说顶多六十万,不行就走法律程序。熊科长跟着附和,说对,是法制社会,走法律程序。居里笑说,走法律程序可以,问我们村的人答应不答应,你们是在我们村的地界上办厂,死的又是我们村的人,其他话我不多说了。熊科长冷笑道,怎么,想暴动,你也不看看下面。居里朝楼底下看看,禄里去开窗户,真有警笛声传来。居里说一句,那李厂长我们再谈,就带着禄里和危里下去了。厂门口警车停着,百十口子人涌在那,警察没动,村里人也没动,好多人在哭。居里看情况不好,跟村民说,都回去吧,回去吧,我们几个看着。李厂长也下来了,福里的五姨父气不过,咿咿呀呀扯住厂长,说去你妈不给五百万这事就完不了,一边骂一边朝厂长身上吐口水。警察立刻把他带走了。居里也挡不住,说都冷静,冷静。几个人在花圈旁边看了一夜,第二天上班,工厂保安要把花圈拿走,居里第一个冲上去,说不许拿,这不是我们想找事,是你想找事,谁敢动,我立刻不答应!保安被居里的气场吓住了,她一夜没睡,眼睛发红,像头母狮。

这真是一场持久战,一个要钱,一个不给钱,五百万肯定是不可能的,六十万太少,前一阵一个工人绞没了一只手,还给了六十万,现在人死了,最少要翻番。居里是有目标的,家里她是老大,二伯家的两个女儿又不出趟子,只能她出面,安里、思里、危里都要上班,禄里和寿里倒是请了假,陪着她一起跑,一起弄,一起看花圈,但她们两个都是软柿子,一切还是得居里出面。十力说,算了,有个差不多就算了,也不是你的事,居里立刻跟他翻脸,说你什么意思,二伯的事不是我的事吗?十力知道她犟,也不多劝,随她弄去,只要不违法就行,他落得清闲自在,可以天天喝酒也没人管。也奇怪,自从居里忙上工伤索赔这档子事,她突然也不失眠了,每天晚上倒头就睡,起来就继续去忙,她还学了点法律,工伤死亡的,丧葬补助金六个月工资,也就是一万八,一次性工亡补助,就算按六十个月发放,也才十八万,走法律程序肯定不行。福里的头七,尸体还没下葬,就停在家里,不过也拖不了几天了,再等,会开始有味道。居里还是去厂里找李厂长谈判,谈来谈去,只肯让步到八十万,上次女工丢了一只手都六十万,更何况现在是死了个人。居里说,李厂长,这不是小事,多给点,对你,对厂子都好。李在庆说,对不起我现在要开会,厂里的事也不是我一个人决定的,你怎么威胁我没有用,要么就走法律程序,八十万不少了。居里恨道,八十万能保孤儿寡母一生吗?李厂长不理她,抬脚走了。还有七天,顶多还有七天,尸体一烧,一捧骨灰,到时候厂里不认账,谁也没办法。居里先让危里从她学校里找了个熟人,不知道从哪请来个法医,出了一张鉴定结果,证明福里确实是后脑勺被磕破死的。然后又跟着禄里和寿里,去找当时的目击证人录了音。她要留一手,以免对簿公堂。

第三天,十美陪着居里在八中门口接小倩,周末了,小倩准备回家。十美问居里,那事处理得怎么样了。居里说,再等等,现在八十万算是保底了,但我觉得不止这个数。小倩出来了,走在人群里,格外靓丽,旁边围着几个男孩,十美平时不觉得,现在忍不住赞一句,说小倩真是大姑娘了。居里嗨了一声,说什么大姑娘,不过是发育过度罢了,你看看胸前那两包,我都有点不好意思,用我的都嫌小了现在。十美咯咯地笑,她当然知道,小倩跟她住,青春期,躁动着呢,只是最近流行感冒,小倩拧着鼻子,有些寒酸相。小倩走过来了,居里拍了她一下,两人站在公交站台等车,十美就先回出租房了,她儿子高三,周六补课,所以周六晚上才能回市区的家。车好久都没来,天却渐渐黑了,居里问小倩,是不是又谈恋爱了?妈妈怎么告诉你的。小倩白了她一眼,说没有的事,什么谈恋爱。居里故意用责备的口吻说,有就有,没有就没有,躲什么,妈妈不是那种封建的人。门小倩站远点,说妈你是不是更年期,说完鼻子又抽抽了一下。居里说,你看你的鼻涕,哪里像个女孩子的样。小倩说,有本事你不感冒。车来了,母女俩上了车,小倩跑到最后一排坐着,居里没办法,只好凑合她,跟她坐并排,她们俩刚坐定,哗啦一下上来不少人,有几个男同学,嬉皮笑脸地跑来跟小倩打招呼,还有吹口哨的,小倩窘得满脸发烫,一个劲朝那几个男孩使眼色,口型说,我妈,我妈。男孩听不明白,说什么,我爱你,是是是,我爱你。小倩气得直接站起来,说都给我闭嘴,这是我妈,休得放肆!几个男孩愣了,居里没说话,一路就这么尴尬地坐着,到了家,小倩躲进屋子里,她害怕居里把这事告诉十力,谁知道,一晚上没事,到了快睡觉的时候,居里过来说,门小倩!居里每次有事找她的时候,都会直呼其名,居里坐在床边,握住小倩的手,说那个眼睛大大的男孩,也是你同学?小倩装傻,说什么眼睛大大,你看韩剧看多了吧。居里说,非要来硬的是吧,说罢故作要走,小倩赶紧拦住她,说好妈妈,我说,我都说,那个大眼睛的,他,他喜欢我。说完低着头,准备迎接居里的暴风骤雨。结果,出奇得寂静,居里淡淡地微笑,说同学之间相互关心是应该的,你感冒了,吃点药再睡觉。居里端过水,小倩乖乖吃了。居里又说,我看你那个大眼睛同学也感冒了,吸溜鼻子呢,喏,这一瓶,你明天带给他吃,相互关心关心。小倩受宠若惊,说谢谢妈妈理解,我会好好学习的。过了周末,小倩又要回山南的八中了,居里没去送她,周二,她给小倩打了个电话,问她感冒好了没有,还问她有没有关心同学,尤其是那个大眼睛的男同学,还问有没有把药给他,又说注意点距离,千万不能让男同学吃豆腐。小倩唯唯称是,妈妈沈居里,现在就是她的闺蜜、导师,一个好妈妈。

福里三七,花圈终于被制药厂打扫干净,厂子里恢复生产,大家各就各位,该干嘛干嘛,车间里女工们麻利地忙着,胶囊壳子,红的,白的,散落在无菌桌台上,她们在往胶囊里装药粉,厂房的深处,大型包装机轰隆轰隆,胶囊被装在锡纸包装的塑料板上,走到机器尽头就被切成一小板一小板。沈居里!包装工小弟眼尖,喊了出来,车间噪声大,没人听见,小弟又叫了一声,手舞足蹈,女工们看见了,一个,两个,多米诺骨牌似的,纷纷停下手中的活,齐刷刷把目光射向居里,居里穿了一身红色套装,在这白天白地的制药车间里更显得触目,她怀里抱着一个坛子,不大,骨白色,她走到车间中心,站定了。机器停了下来,车间里一下寂然,李在庆跑过来,说沈居里你要干什么,我要报警,告你扰乱治安!居里高高擎起坛子,说我弟弟是死在这的,那他也应该葬在这。李在庆刚说不要,居里已经摔下坛子,哐当一声,坛子撞得粉碎,白灰从坛子里炸开!像药,也像脏了的面粉。车间里静了几秒,包装工小弟突然叫道,骨灰!是骨灰!女工们一听,吓得四下逃窜,哗啦一下,潮水般朝外涌,李厂长显然被突如其来的状况吓住了,被冲出去的人群撞倒在地,保卫处熊科长扶着他,居里大义凛然,说李厂长,一百万,少一分都不行,你跑不掉的。李厂长哆嗦着,说你这是犯罪!居里笑说,怎么,摔一罐面粉也是犯罪?李厂长差点没气背过去。居里弯下腰,凑到他耳朵边说了几句,李厂长的冷汗簌簌地从额边流了下来。

第二天,沈家和厂子里拟定了私了的协议,一百一十万完结,两不相欠。居里一下成了沈家的大功臣,芳芝带着孩子要给居里磕头,二伯也老泪纵横千恩万谢,说他这个侄女,比儿子女儿都强。二伯还要给居里酬谢,给十万,居里说不要,让了半天,最后定给三万,等厂子里的赔款到账后奉上,居里推了推,终于乐得笑纳。福里的事处理干净了,居里感到前所未有的轻松,礼拜一中午吃完饭,她照例拎着小包出去跟老姐妹几个打牌,结果小玉不在,临时拉了个牌搭子,隔壁街打烧饼的,出牌奇慢,几个人打得很不高兴,出了门,张姐突然说,算了算了,反正我马上也要搬家了,以后想打也没机会。居里问,你搬到哪去?张姐说还不是孩子孝顺,非要给我买个小套养老,在上海赚钱到我们这花,那是好点。居里心里跟吃了一块铁疙瘩似的不舒服,晚上到了家,做饭,吃饭,看电视,电视看完了照例睡觉,十力不愿意睡,又要例行公事,居里原本不想给,但心里有事,也就勉勉强强给了,做完洗好,居里索性睡不着了。床头灯开着,居里直接说,十力,你说我们买个房好不好?买大,居里还是尊重劳动人民,钱是他赚的,公积金也是他的。十力翻了个身,屁股对着她,说李嘉诚都从大陆撤资了,马上房价就要跌,不着急。居里一听火大,说李嘉诚是谁,关他什么事。一想哦,才反应过来,是香港那位,但更来气,说他懂个屁,天大地大,人总得有个窝。十力说,现在我们不是好好的么,九十多平,以后小倩上学都要用钱。居里知道话题没法继续下去,只好闷头睡觉,跟李在庆要钱,她无比英勇,但到了自己家里,居里只能是一个家庭妇女。

居里的失眠症又犯了,睡不着就听歌。居里听歌喜欢单曲重复,一首歌听到厌,再听下一首,沈居里侧躺着,耳机里传来那个幽幽的女声,掉了魂似的,唱的是《红豆》,“还没为你把红豆,熬成缠绵的伤口……等到风景都看透,也许你会陪我看细水长流……”她的失眠也是细水长流。第二天上午,她起来熬药,熬到一半,不小心碰翻了药罐子,差点没烫到自己脚,气得居里中午饭都没做,直接去小街上吃了一碗红豆粥、两个牛肉馅饼,吃完了就去搓麻将。小玉这天来了,四个人东西南北坐着,一边搓一边垒一边说话。居里揶揄一句,说小玉你当了大老板就是忙,都没有工夫来玩,上午看着,下午偷跑出来都不行啊。小玉也是心直口快,一点委屈受不得,说居里姐,我昨天不是去山南八中那交物业费了么,哎呀你不知道,你那个大姑姐不想租我那房子了,嫌冷!居里心里咯噔一下,嫌冷?问小玉说十美昨天跟你说的?小玉说,昨天没见到十美,是她老公跟我说的,说租到下个月就走,也就多给我一个月的钱,今年就不续租了。居里心头的火瞬间就上来了,这个十美,还有那个姐夫,即便是要退租,也应该先跟她沈居里打声招呼,怎么能直接跟小玉说?这算什么?弄得她现在那么难做!打完麻将,居里憋着火,晚上没做饭,十力回来,见冰锅冷灶,也没说什么,下去买了两笼蒸饺、半斤牛肉,跟居里一起吃。居里拍下筷子,说你就知道吃!你不看看身上的肉有多少!十力不知道自己哪犯了她老人家,也没喝酒呀,乜斜着眼说,你发火吧,我躲远点,你对着门板发,说完捧着一小袋牛肉要跑。居里怕自己吃不到,赶紧把牛肉夺下来,说你看你那个姐姐,到底算什么,嫌小玉那房子房租贵,要退租,不跟我说,直接跑去跟小玉说,你让小玉怎么想我,以后我还怎么跟人家坐到一张桌子上打麻将。十力哼了一声,说你那麻将少打。居里说还有那个张鹏也不是东西,十美哪有这个脑子,肯定是张鹏撺掇的,上次我去看小倩,我就觉得小倩在那住的也不开心,都便秘了。十力疼女儿,一听说小倩便秘了立马不干,说什么,我当初就说不让小倩跟着一起住,毕竟不是自己的孩子,人家能对你真心么。居里也来火,说那不是你姐么?!你们是一个娘胎里出来的!我心想该不会!十力嘟囔,说谁姐也不行,而且你想过没有,回头明年他们家孩子考得不理想,还可能怪到我们小倩头上呢,说我们影响了他!

居里的心一沉,她想不到十力一个大老粗,居然想问题想得比她还深,晚上睡觉前,居里平躺在床上,前前后后分析,小玉首先是不能得罪,她还打算明年看着能不能跟小玉联手,另开一家旅馆,一起发财,十美那边呢,她想退租,天要下雨娘要嫁人,谁也拦不住,想来想去,只能是自己先把房子租下来,小倩干脆也别在她姑姑那凑合了,她沈居里过去单带,她去做陪读妈妈!可这么一想,居里又睡不着了,一夜到天亮,迷迷糊糊。天一亮就起来收拾,坐公交车去山南八中小玉的房子。打开门,屋里已经有收拾好的包裹,居里这回来,没提前跟十美说,她还是该干嘛干嘛,做饭,打扫屋子,等中午所有人回来,尤其是十美两口子,一开门进来,很吃一惊,当然还是打哈哈。中午居里做了乌鸡汤,炒了个空心菜,还有茄子烧肉,两个孩子欢快地吃着。十美有些不好意思,说就打算跟你商量呢,还没定,房子还没找好呢。居里在心里冷笑,心想房子没找好就开始收拾行李了,骗谁呢。张鹏也说,都没定都没定。居里表面工夫还是做足,说没关系没关系的,这屋子是有点冷,正好我租了,现在我也闲,正好过来抓抓小倩的学习,女孩子一大了,心思就多。小倩一听,立马抢嘴,谁心思多,胡扯八咧。几个人都笑了,居里没再说什么,再怎么对不起,也还是一家人,谁让她嫁到这家来了呢。但居里没想到的是,隔了三天,十美就搬走了,而且搬得还不远,就在对面楼,楼层差不多,他们一个七层,一个八层,十美晒衣服她都能看到。哦,原来不是为了省钱,可能就是不想带小倩,居里只有更气,真是大费周章――当初房子是居里找的,不好意思不带小倩,现在房子是自己找的,十美两口子理直气壮了。居里感到有些心寒,算了,自己带就自己带吧,居里从家里搬了一套包裹被褥,就这么搬过来了,倒是小倩,有些不自在,老妈来了,自由没了。

居里每天买菜,做饭,晚上电视也不看了,就坐在小倩旁边,跟看犯人似的,看着她做作业,就这么耗了半个月,居里病了,重感冒,鼻塞得全天都是张着嘴的,也许是因为这边的确冷,人少,地方大,自然比市区凉许多。这一点十美没撒谎。晚上居里还是坐在小倩旁边,张着嘴,不时地抽着面巾纸,突然,她想起什么似的,说小倩,上次我给你那一小瓶感冒药,少一点的那个,还有么?小倩说有啊,随即从包里掏出来,给居里。居里跑去倒了点热水,就着吃了。小倩说,妈,要不你就回去几天吧,我一个人在这,行的。居里笑着说,你行?你吃什么?小倩立马说我吃食堂。居里说晚上你不害怕。小倩哼了一声,说不做亏心事,不怕鬼敲门,我就做我的作业,怕什么。居里说,这个鬼地方,真不知道八中非要搬到这边干嘛。小倩停下笔,说没办法,市中心没地方了,只能往这边开发,不过妈,我们买房子可别买这边,鸟不拉屎,公交车只有两班,二十年都发展不起来。居里叹气,说我们买房,猴年马月,你爸不愿意买,我是没辙。小倩说,现在房价都在涨,早买早超生。居里说你小小年纪懂不少,快写你的作业!小倩嘿嘿道,我们同学家好多都在买,就那个刚开盘的大光明挺好的。居里听了一愣神,显然,说到她心里去了。

还是得做工作,居里想来想去,如果直接自己家出钱,一点老底耗光,肯定不行,十力也不愿意,只能是做做老爷子的工作。还是推门进去,老爷子看戏曲频道,居里叫了一声爸,甜甜地,说喏,这是爸爱吃的小糕点,我买了一点过来。老爷子也没站起来,咕哝了一声,继续哼唱自己的京剧。居里觉得时机不好,左走走,右走走,磨蹭了半天,才试探着问,爸,你这房子,也太小了……老爷子看了她一眼,一秃噜嘴说只要心宽不要屋宽,要这么大打滚啊?居里吃了个闭门羹,知道不好往下问,但既然来了她还是决定要试试。爸,我们那房子也旧了……话还没说完,老爷子就截断说,旧了也是从新的来的,当初你们要结婚,非要新房,我是把我的新房给了你们,我自己住这个小的旧房,哦,现在嫌旧了,哼,回去跟十力说,有本事自己买房,而且我也不会接手你那个旧房,我就住我这小房,挺好,说着说着,他还唱起来了,心――远――呀,地――不――偏――居里的路彻底被堵死了。她备感绝望。下午,她还是得去山南,她要给小倩做饭,她不放心小倩。她唯一能差遣的,只有十力。她打电话告诉十力,让他晚上也去山南,一家人一起吃个饭。十力当然同意,傍晚十分,他买了一点小菜,牛肉,鸭头,还有一点拌菜,还拎了一小黑袋子――可能是河鲜,就过去了。哪知道进门居里就不高兴,说你买这么多菜做什么。十力摸不着头脑,说吃啊……居里把锅盆子往桌台上一放,哐当一声,说吃,就知道吃,房子都被你吃没了,家都被你吃败了。小倩在旁边只是偷笑。三个人一个把一个桌拐子坐着,居里用勺子敲锅边,说门十力我不管,房子一定要买。十力被逼到了极点,反倒冷静,说你为什么就一定要买房。居里面无表情,说现在不买,以后更贵,不用都你出,福里的抚恤金下来,还有我的三万,加进去,做首付。十力说,你真好意思要那钱?好,首付付了,然后呢。居里说,我出去工作。十力说你能做什么,初中毕业。居里说甭管做什么,反正要买。小倩知趣,端着饭碗到屋里看电视去了,门半掩着,她要听好戏,门里一出,门外一出。十力抱着头,蹲在墙边,他是困兽。居里用不锈钢勺奋力敲着锅边子,当当当当,仿佛警钟长鸣,这也是她的法器。居里突然哭了,两条泪小溪一样冲过她的脸,好像能把她这些年的委屈都冲掉似的,她自顾自地说,门十力,我嫁给你这么多年,什么时候好过过,你以为我想在家当家庭妇女,你以为我过得舒服,我有抑郁症!轻度抑郁症!我觉得我这一辈子太亏了,太亏了,我要求不高,就是住一个好一点的房子,就这一点要求,别人都有的……我也不是为了我自己……沈居里越说越多,她的言语,像洪水,瞬间就能把这个夜晚淹没,小倩悄悄地关上门,她要逃生,十力则是溺水者,他无处可逃,在水中挣扎了几下,终于哐当一声,冲出了屋子。居里不说了,她只是这么静静地坐着,一直坐到天亮。第二天早晨,十力回来了,身上没有钱,他只好在外面冻了一夜。快!给你爸倒杯热水,居里忙乱着,吵尽管吵,他还是她的丈夫,她还需要他去赚钱,冲锋陷阵。十力重重地打了好几个喷嚏,居里嚷嚷着,说小倩,快,热水,还有感冒药。小倩收拾书包准备上学,披头散发地把水和药拿过来了。居里拿着小药瓶,一阵头晕,说这不是上次我让你给男同学的吗?小倩说对啊,我把那瓶少的给他了,这瓶是新的,嘛便宜他。居里听了一阵眩晕,但她还是努力稳住了,没关系没关系,她反复告诫自己,反正她帮福里要到钱了,李在庆信了。那天在车间他就信了,信了他儿子他全家都吃了福里骨灰做的胶囊,信了他如果不给一百一十万,她沈居里就会找神婆做法。居里眼神有些怅惘,但她还是稳住了。她跟小倩说,你不要跟你那个男同学嗦,他不是好人,他是我们的仇人。小倩不解,说仇人,什么仇人。居里咆哮,说你别问,让你别理就别理!小倩哦了一声,提着书包落荒而逃,她心想今天可能是月圆之夜,她妈这只狼人又要变身了,少惹为妙。十力躺在床上,发出极细极细的,居里坐在床边,有点恍惚,她以为那声音是从她身体里发出来的,一点叫“福里”的物质,装在胶囊里,进了她的肚子,不知为什么,她想起了《西游记》,铁扇公主吞了孙悟空,是要肚子痛的,她不自觉地捂住小腹,深吸一口气。居里看到墙角搁着十力提回来的黑胶袋子,她好奇地走过去看,哦,是河蚌,她前几天说过,亏得十力有心――她在微信圈里转过“河蚌的药用价值”:味甘咸、性寒,入肝、肾经,有清热解毒、滋阴明目之功效。一个一个椭圆形的扇面,黑黑的,一圈一圈螺纹,有几只已经死了,蚌壳张着,迎着光,居里猛地看到什么东西在闪,她屏住呼吸,不惧腥臭,伸出手指去抠,触到凉凉软软的蚌肉,唔,有点恶心,再一使劲,一颗不规则的小东西跳到地上,弹了两下,滚到墙角。是珍珠!沈居里捏起那小小一粒,粉红色,周身有纹,泛着柔和的光,居里喜欢得很,但她瞬间又感到沮丧。这颗晶莹的珍珠,原本也许只是一粒沙,多余的,刺挠的,但生活的汁水却仿佛盘丝,把它一层一层裹缚,包装得很好,温润闪亮,谁见了都说好……可沈居里知道,它自己明白,骨子里总还有一粒刺心的沙,到什么时候都改变不了!居里放下珍珠,望着那一袋寂静的河蚌,竟有些怅惘,外面八中的上学号响了,大喇叭放出来,嘹亮得浮夸,尽管唱的是励志歌:每一次都在徘徊孤单中坚强……居里拎起袋子,表情静谧,坚定地走向厨房,她突然决定不吃光它们,买都买了,索性养几只。她期待造出个完美的开始:下一次春暖花开,她要在蚌肉里种一粒红豆。

伊北,1983年生于安徽省淮南市,毕业于北京师范大学,出版作品数十部,有小说刊行于国内文学期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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