乡间流浪艺人

时间:2022-09-04 11:03:07

恍惚多少年过去,其间的经历一言难尽。所谓的许多家国大事,渐渐模糊了,甚至淡忘了。而有一幅画面,业已遥远的画面,镶嵌在记忆深处的画面,却不时走出陈旧的原木画框,渐渐清晰起来,愈来愈生动――

长长的林荫道,爬满墨绿的草皮,中间两道骨白的车辙,如蜿蜒的银蛇,通向院落错落有致的村庄,宽敞的街道,窄窄的弯曲的石板路小巷,起伏绵延到乡村的角角落落,消隐在芨芨草丛中。不时有探出墙外的杏枝,爬上墙头吊在藤蔓上的倭瓜,在风中随意摇晃,蛇妈仔窜上窜下,从爬满苍苔的墙缝探出小脑袋,豆豆眼凝视着偶尔穿行巷间的行人。忽儿,一声悠长的吆喝:“炝铲刀,磨剪子来。”或者是另一种婉转的声调:“钉盘碗儿。”起起落落、远远近近的声音,瞬间传遍村庄,味道一样,仿佛弥漫在角角落落,经久不散。这就是行走在乡间的艺人,沿街串巷,打闹着生活。那苍桑的面孔,是那么熟悉,永远定格着,鲜活着,尤其是那声音,如粗砺的乡村音乐一样存在着,跳动着,人们已经习以为常,剪刀顿时就拿出来磨,盘碗破了钉几道疤,没有的人家,依旧按部就班,懒洋洋地做自家的营生,没有谁会围观的,除了玩耍的小孩子,一切在自然中进行着,风一般流过。

我虽然喜欢听钉盘碗儿的声音,金刚钻钉在溜光坚硬的盘碗上,长弓拉来拉去,发出优美动听“叽咕,叽咕”滑腻而清爽的声音,灰渣从眼边挤出,一会儿就钻通了,服上一道铁疤,小巧玲珑的小铁锤敲击着,荡起轻盈而节奏明快的锤击声,比打花花鼓还要动听。这乐音,我是喜欢,但不过是听听而已,并不入迷,没多久就单调起来,形不成旋律,走开了。

我更喜欢的是游走在乡间,飘忽不定的流浪艺人。这些人,长年累月游走乡间,来去如风,介于艺人和乞丐之间。说是艺人,并不登台表演,也没有服装道具,只是在院里院外,随意随心地表演一段,飘然而来,飘然而去,有时几十天不见踪影,有时三天两头地跑来,演唱一完,立马拿钱走人,或回家,或又赶下一家去了。他们和讨吃子不一样,行乞者,村里人叫要饭儿的,挨门逐户赶门楼,一般只在午饭前后,或米或面,或粥或糕,甚至一两个山药蛋也要,一条中间开口布袋子搭在肩上,油腻腻的,前边放米面,后边是生冷熟食,提着打狗棍子,边走边吃,糊渣满嘴一脸,虽也会唱几句,但大多时候是乞求,“大娘大婶大姐大妹”乱喊一通。流浪艺人就高雅多了,穿戴虽普通,却整整洁洁,并不沿门乞讨,只是谁家有红白喜事,或三代单传生了孙子,满月时才上门道喜。

过路的艺人虽多,最引人,也是我最喜欢的只有一个,就是二软子师傅。人们这样叫,我也跟着叫,但我是从心底里喊师傅,有段日子,甚至真把他当作学艺的师傅了。二软子一来,村中便热闹起来。连上了年纪的老人们也说:“二软子念喜,没比。”再红火的喜事,二软子没来,就像少了什么似的,不要说东家念叨,连吹吹打打的鼓匠班也感到没劲了,不时地探头问:“二软子还来不来?”来不来谁也不知道。二软子行踪不定,漂如浮萍,信息却相当准确,时间拿捏得恰到好处。正高潮时,二软子从天而降,不知从什么地方溜了出来,声音从看热闹的人群后响起,小竹板打得有板有眼,轻快,厚实,略带沙哑的声音尤其迷人:“一进门,那个喜气生,生了个小宝挺跟心;小孩跟心大人好……”随快板念出的联诀,是二软子自编的,依情景而定,往往十分妥贴,生动有趣,听着舒心顺气,从不重复,每一回都有几句经典串话,留存下来,在乡间坊里流传着。竹板一响,远远地人们就听得出,是不是二软子师傅的竹板声,若是,自动让出一条人巷,看着瘦高的二软子,分缝头一甩一甩,一软一软地走近,边打竹板,边念贺词,滔滔不绝,说到妙处,欢呼的掌声四起,二软子向人们频频点头致意,不由地得意起来,有些飘飘然了。

二软子冬夏无常,穿一身洗得洁净的黑蓝中山装,上衣袋插着粗壮的金星钢笔,笔帽上的花鸟文字相当好看,据说是他自己篆刻的,那刀工,连村里专刻手章的世成师傅也佩服。一双半旧的牛皮鞋,永远是那么锃亮,尘土不沾,一看就是个文化人。说实话,村里文化人扎堆的学校也无人能比,论气度,只有从城里下放到卫生所的李军医还有几分相像。私下里,有知情人拉呱,二软子本是世家子,念过老高中,考取了大学,因政审过不了关,升不了学,一夜间愁白了头,疯了,好了时,软得下不了地,后来不知怎么才流落成民间艺人,靠念喜度日的。二软子从不贪心,一天只念两家,或远或近,念罢,回头就走人,从不坐下来吃饭,也不讨要烟酒。每每念到半截,变戏法似地从衣袋摸出一张两元票子,举过头顶,人们就明白,两元换两元,不打折扣,很少有人家拂他的意。据说,曾有东家给一元的,他就将自己的两元留下了,二话不说,转身就走,从不讨价还价,也不会像有的念喜人,不满意时,就说一些不吉利的话,闹得双方气肚子。

二软子师傅的气度品格,很令我折服。那时,我就想,将来我一定像二软子师傅一样,自由自在地流浪乡间,做一个自由的民间艺人。我甚至拿一本心爱的小人书,从一个小伙伴手里换了一副旧竹板,常常一个人躲在柴房里,悄悄地敲打着竹板,学着二软子师傅念喜,竹板的节奏和口诀总是不合拍,念得结结巴巴,连自己都不满意。看来,无师自通只是说说而已,是一种自勉的语言,得不到名师高人密传,无论如何是成不了高徒的。起码在我是这样的。

有一回,知道二软子师傅进村了,我就一口气跑到村北,在他平常返回时必经之地等待着。怕熟人看见,我就蹲在草丛里,装着摘巧瓜瓜吃。正想着,今天二软子师傅会不会从这里经过呢,猛抬头,却见他摇摇摆摆一软一软地远远地走来。到跟前时,我猛地窜出,跪在他面前,直直地说:“我要跟您学念喜。”他吓了一跳,退后两步,惘然地看着我,良久还是摇摇头,说:“小兄弟,还是好好念书吧,将来,将来总有一天会有用的。”那时,每天学工学农,开门办学,即便念完高中,还是回乡务农,推荐上大学,对于我而言,真的望尘莫及,想都不敢想。一想到下地劳动,评定工分,受队长记工员的管制,心便烦了起来。想到二软子师傅的自由自在、新鲜生动的流浪生活,很是羡慕。我便坚定起来,将来就做流浪艺人。这就是我的最高理想。

见我长跪不起,二软子师傅眼里闪现出泪光,扶起我,说:“这孩子,哪有学这行道的,再说了……”他终于答应了,虽然并不是收我为徒,却愿意教我一些本事。在村口树行里,他盘腿坐下,给我讲解敲竹板的诀窍,以及乡村串话的节奏韵律,还从怀里摸出一本发黄的绿皮旧书,是《唐诗三百首》,送给了我,说:“学会唐诗三百首,不会吟诗也会吟。”让我每天背一首,说坚持下来必有好处。末了,他随手摘了一片野谷叶,放在唇边,吹了起来。那优美动听略显忧伤的音乐,便从他薄薄的发白的唇间飘起,绵延不绝。后来,我才知道,这便是古典名曲《春江花月夜》。

从此,他来我们周围联方村庄的次数更勤了。连我也不知道,他获取信息的渠道,只是看见,他上衣口袋里有一个小本本,上边记录着许多人家红白喜事的准确日期。念完喜,就和我在村外树林汇合,他讲更多的是一些诗词曲赋,还有古典散文,我后来对诗歌散文的热爱,大概就是从那时开始的,或者说就是那时奠定了爱好的基础。我这才知道,除了念喜,他还懂得那么多我所不知道的事情,在我的村庄之外,原来还有那么迷人的一个世界。

在学校,作文课上,好多次写“我的理想”“我的老师”,我很想写我的理想就是做一个流浪艺人,我的老师,我最敬佩的老师就是乡里老师瞧不起的念喜的二软子师傅。然而我不敢,害怕人们奇异的目光,怕老师教鞭雨点般地落在头上,甚至怕父母知道后伤心地骂我没出息。终于,写了根本与我无关,连我也不知道那是谁的理想,做一名遥不可及的科学家,或者做一名我从不愿意做的农民,还信誓旦旦地要永远扎根农村,其实,心早随二软子师傅流浪去了。写了一名我并不喜欢也不佩服的老师。看着老师将我的作文当范文评讲,我的心里没有一丝喜悦,涌上一股说不上的忧伤。连我自己都厌恶起来,为什么不敢说真话,变得如此世俗虚伪。

我问二软子师傅,他凝望远山,久久才说:“长大了,你就会明白的。理想与现实,远隔千山万水,并非一步之遥。”那一天,他讲了许多许多,说我将来,绝不会成为一个流浪艺人。末了,千叮咛,万嘱咐我,一定要好好读书,将来,或许用不了多久就会有用的。

我没有想到,那一次,竟然是我和二软子师傅的永别。之后,我再也没有见到过他,村里红白喜事场面上,消失了他的身影,开始还有人念叨:“二软子师傅怎么没来?”时间一长,没有谁再念叨了,只有我还记着,到村北望过几回,总是失望而归。不久,高考制度恢复,学习便紧张起来,忙得昏天黑地,连我都将二软子师傅忘记了。

果如二软子师傅所言,我没有成为一个流浪艺人,也不会成为一个流浪艺人,虽然,流浪艺人是我最初的纯真理想,也是我最渴望的理想。

后来,我终于明白,这理想与现实的差距,不是无法达到,而是不能达到,真正的阻力,并非来源于外部,那不过是为自己的心安理得,找一些托词罢了。流浪艺人,我永远做不成,自然理想也实现不了,只有深深地埋藏在心底,像仰望太阳或月亮一样,一个人静静地仰望着。

也理解了,自由与束缚的相对关系、矛盾关系。真正的自由,不仅仅为社会所不容,连自己也无法逾越这无形的高墙。在人们的眼里,即便最善良人的眼里,流浪艺人,也带着几丝轻藐,人们宁愿戴着镣铐跳舞,甚或戴着沉重锈斑斑的枷锁劳作,牛一样地耕地拉车,反以为是最正常不过的,却不愿挣脱缰绳,自由自在地跑到野外吃草漫步,那就成了野牛,无主的野兽,为世间所不容,人人得而诛之了。

几年后,当我学有所成,荣归故里,问起二软子师傅,老一麻茬还记得,感叹之余,也只是淡淡地说,早去了,好像出了车祸,走了,不然也是个冻死病死。之前,我还幼稚地认为,高考制度恢复了,凭二软子师傅的学识,恐怕早如所愿,念了大学了。

有时,我真想放下眼前烦恼的一切,逃离城市,回归田园,像当年的二软子师傅一样,做一个乡间流浪艺人。但只是想想而已,真的放不下,那只能是我一个遥远了的理想了,甚至不及少年时充满激情,生动迷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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