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灵运诗中的恋水情结与水意象群

时间:2022-09-04 01:59:34

这是一个令人惊奇的现象,即:谢灵运的五言诗里几乎篇篇有水。举凡江河湖海,溪涧渠浍,瀑潭泉濑,皆能翻卷、荡漾、流注、浸润于诗里行间,此实为大谢山水诗的一大特色,或者可比太白诗之篇篇有酒与子美诗之多噙泪水。读大谢的这些诗,种种有关“水”的意象显示了大谢特有的“水”情结,并由此也不能不深深影响着其诗作的品格与风貌。

首先,要澄清一种说法,说大谢的诗太讲求排偶,总是一句山对一句水;实际上这是一种似是而非的说法。大谢山水诗乍看似山水对举,其实是水涵蕴着山,山依恋着水,则重点在“水”而不在“山”。如:“日末涧增波,云生岭逾叠。”(《登上戍石鼓山》)写日落时分,暮云生于“增波”之涧,乃有群岭因这云之或遮或露而呈“逾叠”之势。又如:“石浅水潺,日落山照耀。”(《七里濑》)落日之照耀,山之静谧,石之明洁,均要落实到“浅水潺”上来,这才显别样的情味,才浑成一个诗意的时空,难道不是这样吗?

大谢对水的喜爱是溢于言表的:水边游宴,他“张组眺倒影,列筵瞩归潮。”(《从游京口北固应诏》)山间览胜,则“托身青云上,栖岩挹飞泉。”(《还旧园作见颜范二中书》)即便是晚间,也还是要“乘月弄潺”(《入华子冈是麻源第三谷》)的。在大谢看来,水之清冽,“澹潋结寒姿”,可比其心地之峻洁;水之浩然,“溟涨无端倪”(《游赤石进帆海》)可比其气概之恢宏;水之波涌浪翻,可比其心中之无尽感慨,故常有“濯流激浮湍”(《道路忆山中》)之举;而水天之开旷,“野旷沙岸净,天高秋月明。”(《初去郡》)“远岩映兰薄,白日丽江皋。”(《从游京口北固应诏》)又可比其胸襟之旷达。

大谢又是那么会写水,使种种流水、止水的性状与情意毕现于读者眼前心上。首先是擅长描写水的流动和波动。流动如“紫晔春流”,(《郡东山望溟海》)“晔”,闪闪烁烁的样子,正可见波光粼粼的水流;波动如“绿媚清涟”,(《过始宁墅》)“媚”,柔媚相狎之意,亦可见清清涟漪之微细与舒缓。描绘水的倒影,此可谓大谢的胜场。如:“秋岸澄夕阴”,(《永初三年》)是说秋岸之景物与天边之云霭均交映于傍晚澄清的江水中,也是同样的澄明宁静,这可用《初往新安桐庐口》中的“景夕群物清”互证。如:写湖水则温情脉脉复依依,这于“芰荷叠映蔚,蒲稗相因依”(《石壁精舍还湖中作》)中不难看出:芰与荷交叠相映于水面融为一团,蒲与稗因暗流荡漾而顺随依偎;而写江涛滚滚,则又不乏一丝浪漫。大谢总要侧身诗中,或隐或显,让我们有如临其境、如探其景的感觉。显的例子如:“濯流激浮湍,息阴倚密竿”,(《道路忆山中》)“濯”、“激”、“息”、“倚”,举手投足,一动一歇,都有诗人在。隐的例子如:“金膏灭明光,水碧辍流温。”(《入彭蠡湖口》)看似平静地叙述历史传说,但,“明光”需视觉,“流温”靠肤觉,而且这两句诗中所隐含的那种怅惘与感慨,是并不难体会的。

这种或涉水或乘舟而游观天地万物,又自不同于陆地行走与立定脚跟之远观近览,所以,大谢山水诗从视野、观感到诗情诗韵,均有异样之美。首先,舟行水上,人随舟动,或者顺流而下,或者逆水而上,或者截江横渡,不论视觉还是心理感觉都会产生流动不居之感,“溟涨无端倪,虚舟有超越。”(《游赤石进帆海》)加上“逝者如斯”的集体无意识之潜在影响,便会在诗人与读诗的人心中产生岁月如流、人生暂住的怅惘或者奋起奔、不敢稍懈的志气。其次,水多灵透之性,能使周遭万物为之激活,静物欲动,动物能静,如:“芰荷叠映蔚,蒲稗相因依”(《石壁精舍还湖中作》),又如:“萍苹泛沉深,菰蒲冒清浅”(《从斤竹涧越岭溪行》);不论或动或静,均是气韵流动,其情依依。这诗心与水意相互浸润流注,沆瀣一气,不只使诗意清奇自然,亦能洁净润泽读诗者之心,无论芰、荷、蒲、稗、萍、苹、菰,均给我们以清新灵动的美感。然而又写得如此从容澹定,不是柳宗元“烟销日出不见人,乃一声山水绿”那样尖巧与急促。再次,身处江海之上,视野自然是极度开阔;天光云影,周流上下,“江山共开旷,云日相照媚”(《初往新安桐庐口》);岸山江草,水光徘徊,“远岩映兰薄,白日丽江皋”(《从游京口北固应诏》);朗月明洁,江滩净旷,“野旷沙岸净,天高秋月明”(《初去郡》);潺水浅,辉耀夕照,“石浅水潺,日落山照耀”(《七里濑》),这外在的时空正是内心境界的写照,二者相与徜徉,浑然一体,都是旷达朗丽与气宇浩然的。

考论大谢这种“水”伴诗行的深层原因,大约有以下几种:首先是魏晋以来,“水”及海江湖溪之流的形象与意象大量入诗,似乎已经形成了一种传统,非“山”之偶然出现可比。其次,大谢熟谙“三玄”,对《周易》、《老子》、《庄子》中关于“水”、“川”、“溟”的形象与内蕴有着深刻的感受与理解。《周易》八经卦中,坎、兑二卦之象征物为水或泽,《易》之门户《乾》卦中“龙”之意象,六十四卦中又屡见“涉川”形象,对后世士人影响深远。故大谢有“潜虬媚幽姿”(《登池上楼》),“至易便习”(《富春渚》),“川路不可涉”(《登上戍石鼓山》),“含凄泛广川”。(《庐陵王墓下作》)最后,然而也许是最为重要的,是出于一种“逝者如斯”的强烈的封建士大夫之集体无意识心理,大谢才“孤客伤逝湍”(《富春渚》),那样执着地关注着水的各种样态与变幻,写了那么多江海湖汊与相及景物。这种显露于“水”的潜意识心理有几层涵义:

第一,时光飞驰,如白驹过隙,如“违志似如昨,二纪及兹年。”(《过始宁墅》)第二,这种心理状态中包含着焦急与无奈,如“良缘迨未谢,时逝不可俟。”(《石壁立招提精舍》)“运往无淹物,年逝觉已催。”(《岁暮》)第三,又有着时不我待的急切渴望有所建树的情怀,如“时往岁易周,聿来政无成。”(《命学士讲书》)“朝搴苑中兰,畏彼霜下歇。”(《夜宿石门》)作为谢氏高门的英才,大谢是要建功立业、有所作为的,他自信“万邦咸震摄,横流赖君子”(《述祖德》),又抱怨“古人不可攀,何以报恩荣?”(《命学士讲书》)这种对功业的渴望终大谢一生耿耿难灭,而这是“及时当勉励,岁月不待人”的。第四,这种无意识心理又贯穿着无尽的悲情,如:“辛苦谁为情,游子值颓暮。”(《永初三年……》)“节往戚不浅,感来念已深。”(《晚出西射堂》)第五,表现为魏晋以来的那种个性与生命觉醒的意识,他说“达人贵自我”(《述祖德》),又说“积谢生虑”,(《邻里相送至方山》)这种“所遇无故物,焉得不速老”的终极之悲苦,大谢是“怀情易为盈,遇物难可歇”(《邻里相送至方山》)的,因其极度敏感与格外深情而痛苦尤深。

另外,在大谢中年以后的诗篇里,恐怕还渗入了佛家的电露泡影的瞬间幻灭之感,如“挥霍梦幻顷,飘忽风电起。”(《石壁立招提精舍》)

刘向阳:河南安阳师院文学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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