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桥流水 第3期

时间:2022-09-03 11:38:12

许多年前,我们小镇出了一个大贪污犯,毙了。他是干什么的,贪污了多少钱,都模糊了。记得异常清晰的是传说他爱吃鸭爪,露出马脚来就因为这嗜好。他吃得鸭爪多了,剩下鸭身却没法办。传说他将没脚的鸭身塞在一只旅行包里。趁着黑夜悄悄地丢进背街巷的河里,被拾荒的人捞了上来。这事太奇怪,结果就暴露了。

现在想起来,这事近乎荒诞。让人难以置信。可能是因为那时候没有街头摊贩,没有把鸭子拆零卖的,人们只能在国营的菜场买到整只的鸭子,贪污犯这么干实属事出无奈吧?另一方面,当时我们瘦瘪的肚子里油水太少,也格外夸大了这个传说的刺激性。

贪污犯给我们留下的。除了令人垂涎的关于鸭子的传说。还有一个真实的活在我们周围的他的女儿。这个秘密很久以后才被我们发现,但是老师们肯定早就知道了。她是在枪毙贪污犯不久后的一个秋天转学到我们班上的。

那天。我去老师的办公室送全班的作业本。老师的办公桌前木桩子似的戳着一个人,我嫌她碍事,横了她一眼。老师说:

“胡美丽同学是才转来的。你把她领到班上去吧。”

我这才正眼打量了一下这个叫“美丽”的女孩。我觉得老师对美丽二字的发音是有保留的,美的声调拐了一个弯,听上去是“霉丽”之类的。看见她的神态,我就更加确定她应该是发霉的。她低着脑袋,就像犯了过错刚刚被老师训过话那样。虽然我知道没有一个人会用“霉”来作名字,可是,她的样子让我固执地以为她就应该叫“霉丽”的。像青霉素或什么药物一样。

这个叫“胡霉丽”的女孩像个俘虏似的跟在我的身后,来到了我们班上。我的任务不过是引路而已。新同学转来,老师一向并不介绍,我也没有向同学介绍的责任。不过不知为什么,我有点儿兴奋,一路走得趾高气扬。进了教室,向好奇心重的围上来的同学说:“这是新转来的胡……丽!”

老师把美字念走了音,到我这儿,舌头打个滚干脆忽略了。

“哈,狐狸!”同学们一齐笑起来。

不过笑声是友好的。听得出来,洋溢着热情。因为不管怎么说。胡美丽是漂亮的女生。她那怯生生的表情。若不是眉眼间带着点“霉相”,几乎就是女孩子到了陌生地方惯有的娇羞。

她抬头看了我一眼,我本以为她会怨恨,却不料是谢意的。她并不介意狐狸这个外号,相反,为这么快让同学们感到快乐而感激我。她的嘴角微微往上一翘,算是笑了一下。回想起来,这半个微笑就算是小学时代我见过的胡美丽唯一开心模样了。

胡美丽应该就这样融入我们这个集体。消失在记忆的海洋里。和其他转来的同学一样。可是,过了不久,她还是被剔了出来,就像是一群鸭子里忽然冒出了一匹狐狸那样。

记得有一个天上布满火烧云的傍晚,小镇水网密布的河道里被涂抹得流金溢彩。参差错落的老房屋上飘散着晚炊的烟岚,石板铺就的临河的街道上。放学的孩子像一群灰麻雀,呼啸而至,叽叽喳喳一阵。又不见了。

我们走到一座拱月形的桥上。看见对面桥下有一个形容枯槁的乞丐,瘦得如同他手中拿着的竹竿,正在往河里捣捣戳戳。牛起忽然停下,霸住桥上最高的那个护拦桩。转过脸来向我们提出一个意想不到的问题:

“哎,你们有谁知道狐狸为什么那么瘦吗?”

他的思维跳跃幅度之大,让我们谁也答不上来。牛起的爸爸是学校的工宣队员,虽然他学习成绩很差,但总是牛皮哄哄的。他站在桥头放眼一望,看见了一个人茕茕独行。巧得很,正是从不结伴回家的胡美丽。他就得意地说:“等一下,我让你们看一场好戏。”

我们当时还不知道胡美丽的秘密。四五个人在桥上聚成一堆。等着胡美丽过来,看牛起玩什么猴把戏。

胡美丽走上桥来的时候,似乎感觉到我们把注意的目标集中在她身上,她的头勾得更低,连肩膀都耸起来了。恨不能学乌龟把头缩进去的样子。牛起拦住她说:

“狐狸!鸭爪长脚气了吗?”

我们觉得牛起的话问得好笑。这是哪儿跟哪儿,全不沾边的事儿嘛!可是牛起好像一匹壮猫逮住一个好玩的线团那样。趣味盎然。

“什么鸭爪呀?”胡美丽果然和我们一样,懵然无知。她将书包惴惴地抱在怀里。好像那是她唯一可以倚仗的保护。

牛起毫不留情地撇了一下嘴:

“你爸不是阔得就吃鸭爪,不吃鸭子吗?”

他的话一下子提醒了我们关于大贪污犯的传闻。那时候大家都穷,将吃不了的鸭子扔在河里的传闻引出了许多的口水,像偶尔有谁家炖红烧肉的香味一样在小镇的空气里飘来飘去。谁没有听过这个传闻呀!

狐狸的尾巴在这儿被人揪住了!

胡美丽的脸色变得煞白,嘴唇哆嗦着,看上去好像要窒息一样。牛起得意地说:

“瞧你长得这么瘦!我爸说,你家吃的鸭爪都是跃脚气的,越吃越瘦。”

我们都紧张地看着胡美丽,等着她的回答。她抬起绝望的眼神看了我一眼(我觉得她是看了我一眼),说:

“我从来不吃鸭爪。”

牛起不服气地说:“可你爸爸喜欢吃鸭爪。他只吃鸭爪不吃鸭肉。”

哈哈,我们轻声地笑起来,不自觉地咽了一下口水,觉得那个大贪污犯简直是个呆头鹅。

胡美丽开始躲避,她想从我们身边溜掉。可是她往左边闪,左边有人挡住她,她往右边闪,右边有人拦住她。牛起霸道地说:“你说,你爸爸是不是喜欢吃鸭爪?”

胡美丽逃不掉,眼睛里充满了泪水,她说:“我只有妈妈,我没有爸爸。”

“哈,没有爸爸!”牛起得胜地嚷道。一个孩子怎么可能没有爸爸呢?这就等于承认了大贪污犯是她的爸爸。这一个发现真的令我吃了一惊。顿时觉得胡美丽就像一团发霉的酵母头,皱皱巴巴,发散出一股令人作呕的酸气。

“没有爸爸!没有爸爸!”同学们一齐欢呼道。我马上抛弃了一丝怜悯,参加到这种大合唱声中。在这种欢呼声中,牛起就像打了胜仗的将军一般受到我们的崇敬。

夕阳像一块滴血的馒头。把它的色彩倾泻到暗淡发黑的河水里,小镇的上空火烧云已经褪色。变得铅灰般沉重。我们像一群吃饱的麻雀,一阵风呼啸刮下桥头。在巷口拐弯时,我不由得回头往桥上看了一眼,只见胡美丽还站在拱桥的顶上,双手捂着脸,肩膀一抽一抽的。

她在哭……

时间就像我们小镇那些随处可见的水。它们在不知不觉中流过去了。

小镇出现的变化。是原来那些老旧的房子越来越少了,冒出了一些新的成排的楼房。十来年前,我终于也分到了一套两室一厅的房子。装修的时候,认识了楼上的邻居小钱。

小钱是个粗矮的胖子,楼上楼下地看别人的装修设计。他看了我的,我也就到他家去看了。他的卧室吊顶装了一个由许多蓝色小方块玻璃镜拼成的大圆镜,让我觉得古怪而奇特。我给他递了一支香烟,他则向我诉苦,抱怨老婆如何埋怨他。他说:她什么神也不烦,却挡事巴拉地批评――这也不要搞,那也不要搞。依她!住白坯房子最好。

到了他们搬家那天,万万没有想到,小钱的老婆竟是多年没有见丽的胡美丽。

长大丫的胡美丽确实美丽。她还带着学生时代的忧郁样子,不过因为是成熟女人,这种忧郁里的凄

凉似乎转变成一种婉约的美。她的眼睛又黑又大。里面装着随时都会受惊的兔子似的敏感。这一点尤其令人为之心动。对比小钱的满不在乎的粗鄙,真让人感叹生活常常毫无道理地将风马牛不相及的人拴在一起。

那天在小钱家看到卧室顶上。的蓝玻镜时,我问他为什么要搞这么个镜子?小钱给我讲了一个笑话。他有两个同事来看了蓝玻镜的圆顶。认为那些小方块蓝玻镜效果神奇。甲同事说如果你在下面与老婆,回头一看,发现你在干无数个女人。乙同事不同意,说你不觉得你的老婆在被无数个男人干吗?……说完,小钱肆无忌惮地笑了起来。很也很满足的样子。

这样一个粗俗的男人竟娶了胡美丽这样一个婉约的女人,真叫人感慨万端。经过这些年的阅历,胡美丽的出身。在我看来已经变得无足轻重。可是,胡美丽对我的出现却有一种本能的过敏。也许是童年的记忆对她伤害得太深吧?她看见我时,就像一只公同里的梅花鹿看见了另一只笼子里的狼。虽然知道这旺狼再也不可能伤害她,但是久远的记忆使她产生恐慌。我对她笑了笑,说:

“原来是你啊!”

这句话太容易产生歧义,听上去竟像揭短了。其实我的意思仅仅是跟小钱有关。但是我看见她的脸又像曾经见过的那样惨白。她的眼光一闪就避开我的视线,喃喃自语般说:

“你也住在这里呵……”

我知道她是不愿意那些知道她的底细的人出现在她的生活里。打过这一次招呼,我就几乎不再跟她说话,即使在楼梯上遇见,我们也像彼此没看见一样,侧身而过。其实,只要彼此漠不关心,住在同一鹰楼里的人碰面的机会也是很少的。

但是,毕竟楼上楼下地住着,不经意间还是了解到一些她的生存状态。有一天,我听见楼上发生了剧烈的响动。娄子说,楼上的打架了。伴随着瓷器摔碎的声音,响起小孩子尖锐的哭喊。我放下饭碗,把房门打开一条缝,妻子警告说,你干什么?管人家的事!

确实,楼上吵得那么凶,对门的人家也不出来劝一劝。忽然,吵闹声里夹进了钝物撞击在墙上的声音,小孩子的哭喊陡然增加了一个八度。我知道他们夫妻是打在一起了。

我不再理会妻子的阻止。马上蹿上楼去。铁栅栏的防盗门里,只见一个洋娃娃般白皙的小女孩哇哇地向着门外大哭。我还是第一次这样仔细地打量胡美丽的孩子,觉得这孩子真是又聪明又漂亮。我梆梆地擂着铁门,大声喊:

“小钱!小钱!”

没有等到响应,我把手伸进铁门,从里面拉开了门拴。这时候,暴怒中的夫妻停止了打斗。我看见满地的杯碗碴子,小女孩穿着袜子站在地上。我不想介入两人的是非,只是息事宁人地说:

“瞧,吓着孩子。”

小钱铁青着脸,一言不发。胡美丽披头散发嘤嘤地啜泣。我拉过胡美丽的孩子,摸着她的头说:

“多好的孩子啊。……”

看见他们都沉静下来,没有再打斗的意思,我就走掉了。

不久,胡美丽夫妇的关系鼎而易见大大改善了。我碰见他们一家二口逛公园,在古色古香的园林游廊里,小女孩十分幸福地举着两只手,一边一个拉着爸爸妈妈。胡美丽的脸映衬着漏窗里的翠竹,显得有几分满足。小钱的表情阴阳莫测。这种变化让人迷惑,猜想它的来历。也许吵吵闹闹本是夫妻间常事,和好才是正道吧。

这时,我们这个镇所属县升格为市,有了一张四开版的双日刊小报。接下来的日子,小报上先后出现了两则报道,都是发生在我所认识的人身上。一则与胡美丽家庭气氛的变化有关。另一则是关于我的同学牛起的。

牛起是我们同学中最早挣钱的。他的当过工宣队员的老子回单位不久从脚手架上摔下来,死了。牛起初中没毕业就顶了职。也许因为挣钱了吧?他比过去显得更加牛气哄哄的。摩托车刚刚在小镇露而,牛起就买上了。据说他母亲为他乱花钱气得要死。牛起能花会挣,他骑摩托车跑到四十里外的护河乡,从那里倒运活鸭活鹅到镇上来贩卖给卤菜店。

小镇上的卤菜店像雨后春笋一样冒出来。鸭头鸭爪拆零卖,想吃哪买哪。我有时想起那个传闻中的大贪污犯,感到好笑。贪污那么多钱有什么用呢?就为吃几只鸭爪,真不值得啊!胡美丽的爸爸要是活到现时,再不愁吃不上鸭爪,还会不会贪呢?

闲话收起。单说这牛起挣钱挣红了眼,报上报道他犯事的原因,不是为了贩鸭贩鹅(他嫌来钱不快),这小于竟然干起了贩人的勾当。据说把一名妇女骗到偏僻闭塞的山里能够挣到三四千元。这些钱有的是农民祖辈积攒下来的袁大头。怪不得有一回我看到他在邮局门口的地摊上摆着一些银圆在卖呢!

牛起的事算个插曲,到此打住。报上关于胡美丽的报道也许更叫人惊讶。

我手头还保存着这张报纸,原文照抄如下:

本报讯:日前,清逸丝绸厂缫丝女工胡美丽为希望工程捐款二十万元。

胡美丽是在得到海外亲戚的一笔遗产后作出上述捐赠的。她的伯父早年转道香港去了新加坡,在海外打工,逐渐积累了资本,开一问小店铺。胡羡丽是其亲属中关系最近的后代。该翁年近老迈,有叶落归根之想,曾采国内探亲。去世前留下遗嘱,将小店资本转卖后悉教遗赠国内侄女胡美丽。胡美丽获得遗产后,毅然来到本市希望工程捐赠办公宣,表示将所获二十万元遗产全部捐赠。

据悉,这是本市希望工程开通以来所获最大一笔捐款。

我记得看完这篇报道,曾有过目瞪口呆的感觉。我不明白胡美丽是怎么想的,就像不明白胡美丽的爸爸为什么要贪污那么多钱和牛起为什么要贩卖人口一样。这是关于此事报道的第一篇,跟着市里的宣传机器便紧张地运作起来,对胡美丽的专访之类在报纸、电台、电视台都播发了。胡美丽一刹那间,成了小镇名人。

可是胡美丽天生不善于作名人。传媒炒来炒去,也没有炒出胡美丽一句豪言壮语。电视镜头里,胡美丽还相当怯场,就像做了什么坏事被当场抓住一样。

没人提起胡美丽的父亲曾是小镇著名的贪污犯。过去那么多年了,即使有人知道底细也不可能当面揭开疮疤。但是,胡美丽显然是心虚的。她做这事,似乎没有想到后来的这些麻烦。她以为把钱捐掉就没事了。所以面对传媒的热炒。胡美丽的反应几乎是沮丧的。这一点,我从市电视台的专访里看得清清楚楚。

说到这里,就要提一提小钱对此事的反应了。作为胡美丽的丈夫,小钱是与此事最为密切的关系人。想起数月前看到他们一家三口亲亲热热逛公园的情景,我明白了小钱变化的来历,并且诧异小钱如何能够同意捐款。

然而,事实证明我想错了。胡美丽捐款之事在报纸曝光不久,我又一次听到楼上传出剧烈的吵闹声。

还是杯碗砸在地上的声音,还是小女孩伤心裂肺的尖锐哭喊。我将门托开一条缝,竖起耳朵,只要不发生暴力伤害,我是不会出面的。

“你这个!你还想竖牌坊不成。也不看看你是什么货色。……”

楼上传来小钱的怒骂。跟上次原因不明的争吵不同,这次小钱的怒火是要让人听个明白,一字一句都骂得毒辣无比。每次都以“你这个”作为喘息的过度:

“你这个,这么大的一个事,连跟我打个招呼都没有。我在你眼里还算个人吗?你是出名了。出

臭名。你是怕别人不知道你有个贪污犯老子吗?!你老子被毙了,要你来为他赎罪吗?你这个臭,我要叫天下人都知道,你老子是二十年前我们镇上最大的贪污犯。好嘛,他见钱眼开,你闭眼不看钱,你清高,你脱俗,可是你有本事扎起脖子别吃饭。别跟老子上床干那事呀!你这个臭……”

我感觉小钱是几乎失去理智了。之所以在几天后才爆发,可能是他既不看报也不关心时事,大概在电视播出以后才刚刚知道此事。我为胡美丽感到悲哀。说实在的,我也有点不理解胡美丽的做法,她起码可以留一点钱,哪怕是为女儿将来的教育留一点儿。

胡美丽自始至终没吭一声。我想,她是真的被伤害了。比肉体伤害得更深。伤及她的灵魂。因为这场吵骂的一个直接后果是胡美丽离开了小钱,带着女儿离开了我们这座楼。

报纸上也没有再看到关于胡美丽的报道。

又过了一些年头。

小钱独自住着两室一厅的房子,时常带些莫名其妙的女人上楼,时常独自在家里把自己灌得酩酊大醉,敞着门大骂:“胡美丽,你这个……”还哼哼唧唧像个娘们似的痛哭。不到四十岁的年纪。已经胖得不可救药,腮帮子鼓得像胖头鱼,带着总也褪不下去的酒晕。

小镇在这些年里又有了一些变化。它似乎可以正式升格称之为小城了。但是,小城比小镇并没有什么实在的好处。只见一些店铺关闭了,又有一些店铺开出来。小城的河水变得浑浊无比,河里的鱼虾几乎绝迹了,散发着臭气。忽然有一天,市政府拿出巨资疏浚河道。河里的水被抽干了。一截截地筑坝清淤。挖出的臭泥在市中心的雨花湖里筑成一个岛,植上杨柳,到了冬天成了野鸭子成群栖息的越冬场所,小镇多了一处景观。至此,小城才透出一丝人文关怀的闲情逸致。

拱月桥下,又见碧水清波。放学的孩子仍旧像麻雀一样呼啸着刮过桥去。我恍惚见到三十年前的自己背着书包的模样。当然,现在的孩子不会再酝酿着欺负人的阴谋了吧?

小城报纸已经从四开小报变成对开的版面了,每日提供着最新消息。一天,我从报上看到清逸丝绸厂破产清算的报道,不由得想到胡美丽母女的生活着落。这些年来,我们几乎没有见过面。她与小钱离婚后,大概是搬到工厂宿舍去了。小城虽小,如果没有来往,也不容易见面。同学会之类的场合是见不着她的。她大概没有什么交际,也很少出门。

在我惦记着胡美丽的生活境况的时候,忽然一天。在拱月桥西边的一个路口上见到了胡美丽。

胡美丽站在一个白色的饭车前。穿着一件蓝色的长衣工装,头发抿进一只白色的布帽里。她表情沉静地站在秋天早晨清冽的空气中。有上早班的人向她买糍饭,她就弯下腰来,从一只盖着自纱布的木桶里挖出蒸好的糯米饭,洒上芝麻椒盐,包上油条,团成一个结实的饭团,用一只塑料袋托了,递到那人的手上。

时光在胡美丽的身上好像是静止的。这么些年没见,胡美丽竟然并没有怎么显老,岁月的风霜只是在她的动作里平添出一种干练,早年那种畏怯的眼神如今被一种无比宽厚的沉静所代替。

买她糍饭的人满意地点头微笑。一定是她给出的份量和价格比别人公道。胡美丽示意人家将零钱扔进一个塑料小桶,如果要找钱,就让人家自己在小桶里拾取零钱。

我原地伫立了足有好几分钟。发现胡美丽的目光朝我这边扫来,才快步走上前去。这是我每天上班必经的路口,我虽然已经吃过早点,还是要买胡美丽的糍饭。借此机会,和她打个招呼:

“卖糍饭呢?”

“啊,厂子倒闭了。”

“生意还行吗?”

“饿不着吧?”

“给我来一个。”

我拿到一个结结实实的香喷喷的糍饭团,在塑料小桶里丢下一元硬币。正要转身离去,迎面看见了学生时代的胡美丽――

那真是一个胡美丽的翻版啊!那美丽的带着茸毛的额头。那翘翘的狐狸似的鼻尖,那弯弯的菱角似的嘴唇,还有那双又黑又大的眼睛……所不同的是这双眼睛,这一个胡美丽的眼睛里没有了前一个胡美丽的胆怯、畏葸,这一个胡美丽的眼睛里充满的是开朗和热情:

“妈,我来帮帮你。”

胡美丽的脸上绽开了我从来没有见过的笑容,她的眼光地拍打在女儿背着书包的身上。像蜻蜓似的落在她的两只发辫的红蝴蝶结上。

“去,好好读书,妈妈能行。”

我不能干扰这母女间的甜蜜接触。赶紧走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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