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时的大学,那时的教师

时间:2022-09-03 09:17:46

那时的大学,那时的教师

最初想写这样一篇文章,不过是聊以记述读书感受。写成残篇,不愿再动。惊闻何炳棣先生以95岁高龄于美国西部时间2012年6月7日遽归道山,遂将此小文补齐,聊表晚辈纪念先贤之意。

一个多世纪以来,中国一直在追求现代化的道路上艰难求索。如果说1840年的鸦片战争只让几位先进的中国人开眼看了世界,那么甲午中日战争以后,西潮已经不可阻挡,学习西方成为必然的道路。在百余年学习西方的历史中,最成功的莫过于对现代大学制度的引进。公认中国最成功的大学当属因战乱而迁云南、由三所知名大学组成的西南联大。西南联大在中国建立现代大学制度(以1928年国立清华大学建立为标志)仅仅十年后出现,办学条件又极度艰苦,能取得那样的办学成绩,堪称世界教育史上的奇迹,也是中国教育史上瑰丽的一页。而人们对当下的大学有诸多不满,因着这份不满,民国时期的大学一再成为追摩、缅怀的对象,并给后人提供了丰富的言说资源。

因着这样的“问题意识”,民国时期的大学似乎完美无缺。也因为完美无缺,而显得高不可攀。然而理念上的抽象并不能展示出真正的大学风貌。老大学的点滴细节需要当时身处其间的教授与学生的回忆来还原,这是一般校史无法完成的任务。而我格外看重历史学家的回忆录,因着他们的专业训练和学术修养,对自己亲历的大学生活有一种历史审视的眼光,因而回忆录有着与一般人所写回忆录不同的史料价值,同时也是了解他们个人境界和人生追求的极好机会。

近来有几部历史学家的回忆录面世,分别是由2006年三联书店出版的何兆武先生的《上学记》、2009年广西师范大学第二版何炳棣先生的《读史阅世六十年》(何炳棣先生仙逝,中华书局又推出本书的纪念版)和2010年山西人民出版社的《赵俪生高昭一夫妇回忆录》。赵俪生先生在1999年出版自序《篱槿堂自叙》,可惜写到解放前之事即停笔。此次赵俪生先生部分增加了内容,再加上夫人高昭一的回忆录,基本述及赵俪生夫妇的一生。差别在于何兆武先生只写求学,何炳棣先生重在学术,而赵俪生先生重在政治与人事。

何兆武先生与何炳棣先生在学界均鼎鼎大名,研读文史之人无不知晓,二人自传出版以后引发学界热议,甚至一度分为两派,各拥趸一位先生。不妨将赵俪生先生回忆录与二位何先生的回忆录做一比较。三位生年相若,教育背景类似,又都是历史学家。将他们的回忆录放在一起阅读,别有韵味。如果说何兆武与何炳棣的最大区别在于治学路数不同,何兆武先生为一人文学者,何炳棣先生为一社会学者[1],那么,何炳棣与赵俪生先生之最大差别当在人生底色上,何炳棣先生更像一位学院派知识分子,赵俪生先生更近乎传统的士大夫。因此赵先生一生无法远离政治漩涡。从性格上看,何炳棣先生充满奋斗精神,视人生如同一场战争,一生做学问做事不愿为人后,终成为世界级历史学家。而赵俪生先生耿直激昂,其回忆录特色即在于不溢美、不隐恶、褒贬人物直出胸臆。

更为有趣的是,何炳棣先生与赵俪生先生年龄虽相差几岁,却同于1934年进入清华大学,为十级学生,一为历史系,一为外语系。同受教于民国时期的知名大学清华园,其感受和评价也有差别。尤其引人注目的是,两位历史学家对很多老师的评价截然相反,耐人寻味。下面试举几例二人对老师的评述,透过这种差别,我们可以管窥当时大学中的师生关系,蠡测民国时代的高等教育之情形。

先看何炳棣先生的回忆:“西洋通史……由刘崇鋐(寿民)教授主讲。他出身福州世家,国学根基相当深厚,英文亦好,……刘师教学的特色是笃实。课本不过是美国高中最通行的Hayes和Moon合著的上下两册的通史。他认为这两册细读消化之后应已能初步掌握基本史实。……刘师为人谦虚和蔼,讲课极为认真。几乎周日晚间总在图书馆底层办公室里准备讲课的资料。他的演讲一般远较课本为深入,甚至有时太深入了而不能浅出”(何炳棣,《读史阅世六十年》,60页。以下称何书)。当时任教清华的史学家中对何炳棣影响最大的是雷海宗,何炳棣先生列专章深情回忆雷海宗先生以为纪念。他认为雷海宗先生治学最大特点是“博闻强记、自成体系、贯通古今中外历史”(何书,105页),讲课时“记忆力极强,从不带讲稿,但讲课极有条理,深入浅出,内容丰富,生动活泼,计时精确,引人入胜,人名、地名、史实年代准确无误,深受学生欢迎”(何书,106页)。

而赵俪生说,“但当时有些教师、有些课,也确实不怎么样”,所举例子正是刘崇鋐和雷海宗!他说:“刘后来在台湾被吹捧成史学的泰斗了,可当年教我们时,他的课纯乎是一大堆bibliography(资料),某著者、某书、某页至某页,无摘引,无转述,无议论,无概括,两堂过去,笔记上记的全是杂乱无章的数据。呜呼!雷呢,大概认为通史课嘛,你讲深刻的学生也听不懂,于是就像说相声似的‘扯’吧。60年后,我至今仍清清楚楚记得第一堂老师一上堂就念诵道:‘天地混沌如鸡子,生其中,万八千岁。’假如这是讲神话学倒还罢了,可这是讲中国通史呀?!古往今来,天底下地皮上,哪有讲中国通史这么个讲法的?!真是令人百思不解了”(赵俪生,《赵俪生高昭一夫妇回忆录》,29页。以下称赵书)。

何炳棣极其推重冯友兰行政方面的才干,以其与清华学堂并无关系而居要津二十余年,为其开列三点重要原因(何书,191页)。述及冯友兰教学风采则说:“冯先生上课有一特点:学生如不发问,他大都默坐不语,不主动开讲。可是回答学生问题时,他往往能用日常事物比喻乍看之下艰深的哲理,或把原文的意蕴层次分析得停当入微;而且有时妙语如珠,耐人寻味;他的口味更增加他的幽默”(何书,65页)。

赵俪生回忆:“冯先生岸然道貌,俨然程夫子转世,讲课纯按他的‘两大本’《哲学史》讲,由于磕巴嘴,在表达方面比较吃力。由于这位老师在政治方面的多变性,故我一生迄不与他接近”(赵书,29页)。事实上,因冯友兰政治多变,当时学生多与其拉开距离,能够像何炳棣一般不谈其政治表现只讲教学及学问的是少数。

何炳棣曾就治学计划与吴宓长谈两个小时,他多年后回忆依然感念“雨僧师那样学贯中西、阅世知人的硕儒,竟能从头到尾地听而毫无愠色”(何书,102页),并认为这是清华精神使然。赵俪生则说“吴宓神经质太厉害,那是他与毛彦文女士恋爱失败的后果”(赵书,29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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