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第三人侵害债权责任的理论基础

时间:2022-09-03 03:46:56

论第三人侵害债权责任的理论基础

摘 要:目前我国学界对第三人侵害债权责任的理论基础存在误认,"债权对外效力说"与"权利不可侵说"均认为债权具有对抗第三人的效力,如此会否定绝对权与相对权的划分,从而对整个传统民法体系产生巨大的冲击。侵害债权行为实际上侵害的是由债权保障的期待利益,此利益应作为一般法益而非权利进行保护,其责任基础可从一般法益的限制性救济来寻找,如此既可对此类侵权行为进行有效规制,还可实现民法体系维持之要求。

关键词:第三人侵害债权;一般法益;期待利益

随着我国市场经济的快速发展,市场交易不断扩大,但同时市场精神和诚信体系的相对滞后,使得第三人侵害债权的现象时有发生。从我国目前的立法和司法实践来看,在第三人侵害债权的案件中,债权人并无向第三人要求赔偿损失的请求权基础。其救济途径仅为向债务人请求违约责任,这也是我国《合同法》第121条规定之核心。从形式逻辑看,这种规定或设计并无不当,但实质上却明显对债权人利益保护不足,另一方面也是对第三人侵害债权行为的纵容。世界各主要国家和地区的民法,都不同程度地确立或承认了第三人侵害债权责任,我国民法学界的主流观点也认为应当如此,但其理论基础却有待商榷。

一、第三人侵害债权责任及其理论基础

第三人侵害债权责任,其实质在于将债权作为侵权客体,将侵害债权作为一种侵权行为,从而突破合同相对性的规定,赋予债权人针对第三人的关于要求赔偿因债权侵害而产生的损失的请求权基础。第三人侵权责任之所以提出,其现实考量在于在第三人侵害债权中,债权人的损失往往无法通过债务人的违约责任填补,侵权责任与违约责任相比更能反映受害人(债权人)的实际损失,而第三人的行为也具有侵权法意义上的可归责性。

虽然我国未在立法及司法层面肯认第三人侵害债权责任,但大陆和台湾地区民法学界多年来对此责任的成立形成了一定的共识。当前作为第三人侵害债权责任之理论基础的学说主要有二:一是"债权对外效力说",二是"权利不可侵说",其都认为债权应当受到侵权法保护或侵害债权应当成立侵权行为。"债权对外效力说",主张第三人侵害债权责任之所以成立,在于债权除具有对内效力外,还具有对外效力。王文钦认为,就其对外效力而言,债权也具有一定的财产利益,理应受到侵权法保护。[1 ]王利明也如此认为,并指出对外效力发生在债之关系的当事人与第三人之间,也即任何第三人都不能妨碍债之关系的当事人享有权利并承担义务。[2]"权利不可侵说",主张"既曰权利,即有不可侵性,债权何独不然,故侵害债权当然成立侵权行为也。"[3]杨立新认为,债权作为一种基本的民事权利,其本身就具有不可侵性,而这正是债权成为侵权客体的原因,债权人作为权利主体既然享有这种债权,就可以基于债权的不可侵性,对抗任何第三人侵害债权的行为[4],这也是多数台湾学者的观点。

二、对第三人侵害债权责任理论基础的质疑

上述两种学说事实上否定了绝对权与相对权的划分。二者的划分,源自罗马法的对物诉讼和对人诉讼,其后也一直是大陆法系的传统。德国民法认为,如果一项权利可以对每一个人都产生效力,每一个人都必须尊重该项权利,那么这项权利为绝对权;相反,一项权利仅对某个特定的人产生效力,那么这项权利为相对权。[5]我国台湾地区的学者也普遍认为,"绝对权有谓之为对抗一般人之权利,而相对权为对抗特定人之权利"。[6]由此可见,绝对权和相对权的划分已构成大陆法系权利研究的基本范式之一。在绝对权与相对权的区分中,债权属于最为典型的相对权。"债权者,以对于特定之人,请求特定之行为(作为或不作为)为内容之权利也"[7 ],这被称为对债权最为经典的定义,其中包含了债权作为请求权和相对权的两个基本特征。其中,请求权与支配权相对,以权利之作用为划分标准;相对权与绝对权相对,以权利效力所及的范围为划分标准。通常认为,义务是责任的前提,如果对侵害债权的第三人施以责任,那么第三人也就负有对该债权的消极的不作为义务,而债权也就成了一种绝对权。第三人侵害债权责任,对绝对权与相对权的划分产生了巨大的冲击,也会破坏侵权行为法的价值基础和概念法学的基本体系。

此外,我国学者在证成第三人侵害债权责任时,以债权相对性的突破作为基本理由。近年来,我国出现了所谓"债权物权化"的趋势,固然绝对权与相对权的区分并非绝对,德国民法也认为二者之间还存在一些混合形式,相对权有时也可被赋予一定的对世性,比如土地预告登记制度等。但事实上,在德国民法关于"债权物权化"的论述中,并未提及第三人侵害债权责任的情形,"赋予债权普遍的对世效力,混淆了绝对权与相对权在救济渠道上的基本区别,破坏了大陆法系概念法学的传统,导致了逻辑体系的混乱"[8]。还有学者认为,债权属财产权,一切财产权受到侵害时都应当得到救济,故创设第三人侵害债权责任很有必要。这实际上是借鉴英美法的一般财产理论,否定物权与债权、绝对权与相对权以及违约责任与侵权责任的保护范围之分。从逻辑上讲,一般财产理论只能说明在第三人侵害债权时,债权人的利益应当得到保护,至于救济方式如何则另当别论。因此,对第三人侵害债权责任的理论基础如不加深入研究,而冠之以"债权物权化"或"债权相对性的突破",甚至英美法的一般财产理论进行论证,是一种学术上的懒惰。

三、第三人侵害债权的本质及期待利益保护下的第三人侵害债权

(一)第三人侵害债权的本质为侵害了一般法益

债权所具有的不可侵性,并非债权本身的效力,而是债权作为一般权利所反射出的法益。梅仲协认为,"债权被侵害时,只能依同条(我国台湾地区民法184条)第1项之规定(即故意以悖于善良风俗的方法的侵权)请求赔偿。若债务人以外之第三人,就他人已成立之债之关系,予以损害者,则属损害债权人之法益,而非直接的损害其债权也"。[9]从侵权客体看,第三人侵害债权实质上侵害了债权人的一般法益。

侵权法中权利与法益有区分之必要,权利在立法上只是已经被法律所类型化的利益[10]。权利和法益区分的主要依据或意义在于,二者在法律所保护的力度方面不同。相对于权利而言,法律对法益的保护程度较弱,在侵权责任的构成和赔偿责任的范围方面可见差别。权利与法益本质都是法律所保护的利益,为何会有保护力度的差异,这种差别规定的价值何在?王泽鉴认为,"侵权行为法的主要任务即在于合理界限个人得发展其自由,追求其利益的范畴"。[11]也即,侵权法除救济受害人利益外,还负有保障他人行为自由的价值,侵权法的发展也是对权益救济和行为自由不断平衡的过程。法益作为侵权行为法的保护客体,应当受到严格限制的主要理由在于对他人行为自由的维护。相对权是仅对特定人主张的权利,因其不具有公示性,不能明示他人行为举止的合理界限,所以在成为侵权法保护的对象时应受到限制。债权并不因其为相对权而不受到保护,也不因其为权利而当然应与绝对权受到同等的保护。对债权如何加以保护,不是法律概念的推演,而是基于利益衡量的考虑。[12]因此,债权不能以权利的名义成为侵权法的保护对象,这是维护人们行为自由的需要,债权成为侵权法保护客体实际上属于侵权法对一般法益的保护。

(二)期待利益保护下的第三人侵害债权

德国民法虽以物权和债权的二元区分为基础,但近代社会以来,二者的联系却日益紧密。谢在全先生于此曾有论述,"债权者乃是获取财货之手段,亦即已取得他人之物或利益为目的,利益依其约定为应行之移转,即债权之实现。目的一达,债之关系消灭,故债权本身隐含短暂之时间因素,且所营之社会机能,乃在确保债权人取得其物或利益。"[13 ]在经济生活中,人们签订合同的目的在于获得物权等绝对权,合同双方接触、磋商,到合同成立生效,再到合同履行完毕,本质上就是物权等绝对权的流转过程,而合同不过是流转的依据和范式。那么,如果将流转过程拆分,在合同履行完毕之前,债权人对绝对权的获得只是有所期待,但这种期待通过合同这一当事人之间的法律来保障,所以应当认为债权人的期待为一种法律上的财产利益,英美法中将合同视为财产的用意也在于此。笔者认为,债权自身并不包含也不等于这种期待利益,债权的权能仅是作为保障这种期待利益最终实现的手段,而在实践中所谓的第三人侵害债权行为,实质上侵害的是在债权背后并由其保障的债权人的期待利益。

上述期待利益应当成为侵权法保护的对象。有台湾学者指出,"在债务人尚未完全履行义务前,债权人对将来应为的给付仅享有一种期待利益,这种期待利益既不是债权本身,更不是绝对权,因此不能像物权那样受保护"[14 ]。这种观点肯认了债权在债务人未完全履行前,于债权人而言为一种期待利益的本质,但未进一步说明应该如何保护以及是否可为侵权法保护的对象。在现代金融社会,债权的资本化趋势已经初见端倪,债权具有一定的流通性,由债权保障的期待利益也被充分利用,主要体现在债权让与、债权质押和债权入股等多种场合。事实上,该种期待利益已经成为债权人的一般财产,当第三人恶意妨碍绝对权从债务人向债权人的正常流转时,实际上在减少债权人的一般资产,就应该承担相应的侵权责任[15]。既然,该种期待利益在现代社会的重要性日渐突出,客观上也要求在受到侵害时能提供充分的保护。从另一角度讲,对该种利益的保护本质上仍然是对绝对权的保护,只是将保护的时间提前到绝对权获得之前的预备阶段。

在该种期待利益的保护模式上,《德国民法典》第823条第1款、第2款和第826条将一般侵权行为分为三种类型,第823条第1款规定的"权利"主要指绝对权,第2款要求仅当损害是由保护性法律旨在防止的危险所造成时才能请求赔偿,而第826条"以违背善良风俗的方式对他人故意造成损害的人,对他人负有损害赔偿义务"的规定扩张了受保护利益的范围,实务中债权成为"违背善良风俗"这种侵权类型的主要保护对象[16 ]。德国已经形成了依据一般侵权的规范基础来解决侵害债权问题的范式,其将问题的关注点置于侵害行为的可归责性。我国台湾地区司法实践承认了第三人侵害债权责任,就1983年度台上字第599号判决而言,"最高法院"所提出的请求权基础为"依侵权行为之法则",这实际上掩盖了问题的本质及其解决的困难。对此,王泽鉴先生认为,应当以第184条第1项后段"故意以悖于善良风俗之方法,加损害于他人者亦同"作为请求权基础为妥,即以债权作为一般法益而进行保护。德国和我国台湾地区的实践,体现了法典的适用者和解释者在维护民法体系上的努力,可资借鉴。

参考文献:

[1]王文钦.论第三人侵害债权的侵权行为[A].民商法论丛(第6卷)[C].北京:法律出版社,1997.77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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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王泽鉴.侵权行为法(第一册)[M].北京:中国政法大学出版社,2001.68.

[12]王泽鉴.挖断电缆的民事责任:经济上损失的赔偿[A].民法学说与判例研究(第七册)[C].北京:中国政法大学出版社,1998.83.

[13]谢在全.民法物权论[M].北京:中国政法大学出版社,1999.30-31.

[14]孙森焱.论对于债权之侵权行为[J].法令月刊,1986(5).

[15]王利明.民商法研究(第三辑)[M].北京:法律出版社,1999.765.

[16]姚辉.中国侵权行为法理论与实务[M].北京:人民法院出版社,2009.67.

作者简介:孙勤立(1988-),男,河南汝南人,华南理工大学法学院2012级民商法学专业硕士研究生,研究方向:民商法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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