变化中感受幸福

一

我的故乡在内蒙古版图的东部――乌兰浩特。乌兰浩特蒙古语意为红城，有“内蒙古红色摇篮”之美誉，学过党史的都知道，内蒙古政府诞生于此。你可以想象，当年这里曾有多少热血青年，或骑马，或扛枪，浩浩荡荡的队伍，奔向解放全中国的激烈战场。

三中全会后，改革春风吹遍华夏大地，中由内蒙古划入东三省的土地重新回归，经国务院批准，1980年组建兴安盟，盟委行署设在乌兰浩特，由毗邻相望的呼伦贝尔盟，抽调大批党员援建干部奔赴这里。父亲是援建成员之一，时任兴安盟重工业局局长。

二

我出生在红城，当年随父亲调离家乡，与慈爱的姥姥依依惜别，心实在不甘，临上火车，一个人溜跑回家钻到鸡窝里躲藏。焦急万分的母亲急慌慌找到我，拎出来一顿痛打，押送犯人似的，揪着我押上了火车。一别几十年，我已经做了母亲，没想到竟然能重返家乡，想到即将见到我日思夜想的姥姥，心，激越蹦跳。

可是弟妹们远没有我那般兴奋，心情不同，视点自然不同，我看见的他们不曾留心，他们注意的我视而不见，直到我听见他们议论“乌兰大屯”，才认真地打量久违的家乡：窄街，凹凸不平时断时续的“水泥”路，路上水泥碎块和沙石，机动车小脚老太太似的，择路慎行，人走过去，做鸟雀蹦跳状。窄街两旁零星商业店铺，不温不火。城中心通向其他方向的路，基本是坑坑洼洼的泥土路。风天，风卷着地上的尘土扑向城市里的每一个角落，红城像一个历尽沧桑的老人，灰头土脸；雨天，坑洼积水，红城又变成一张老太婆似的麻子脸，人穿着雨鞋走在路上，也不得不蹦蹦跳跳躲躲闪闪。有限的城市面积，骑上自行车绕城转一圈，也不过半小时左右。

还有那杂错的居民土坯房，圆形泥土砸顶，因为形状酷似圆馒头，人们戏称“馒头房”。

满街没有公交车，经济条件好一点的骑自行车，骑者洋洋得意，观者一脸羡慕。街上驴车马车与人并行，只是你不必担心交通事故，人畜和睦，互不干扰，彼此一副司空见惯的淡然表情。兴安盟重工业局因为统领全盟的重工业生产，配置的交通工具是一辆超期服役的212吉普车，这辆“返聘”汽车，让开车的司机笑脸灿烂，荣耀无比。

听老人讲，这里自打解放后，最大的变化是再没有地主老财的欺压。

不管心里接受与否，不得不承认，“乌兰大屯”不是污蔑之词。

三

有道是儿不嫌母丑，故乡的贫穷在我心里只是隐痛，我还是眷恋着她。弟妹们或许年纪还小的缘故，对家乡的情结远没有我这般浓郁，亲人相见的最初兴奋过后，他们怀念起海拉尔生活的种种便利，眼里泪花闪闪。倔强的三妹不顾父母苦口婆心的挽留，毅然决然返回海拉尔，宁可在工厂里做三班倒的工人，也不愿留在乌兰浩特做机关干部。剩余的弟妹信念开始动摇，只是父母在这边，无可奈何，只能选择留下。

渐渐的，弟妹在“乌兰大屯”里安下心来，接着奔向各自的工作岗位。沸腾紧张的工作生活，使他们忘却沮丧与抱怨，最小的妹妹高中刚毕业，即将走上工作岗位，憧憬新生活，一脑子美好画面，忘了几天前还泪水婆娑的一脸愁容。上班的第一天穿上从海拉尔带来的白皮鞋，一脸阳光蹦跳着去上班，只是没等走到单位，鞋改变了模样。望着泥点溅满的鞋，小妹的眼泪又涌上眼眶。

美，因为被欣赏，故此才引无数英雄“尽”折腰。自打白皮鞋变了模样，小妹快速调整心态，无意中扣应了时下一个时髦观点：人无力改变环境，改变自己。在上班随行挎包里装一双鞋，进办公室脱下脏鞋换上干净的鞋子。年轻人原本像早晨八九点钟的太阳，又是刚参加工作，工作激情高昂，如同冲向蓝天的喷泉水柱，年终评劳模，呼声最高，只是因为抹了红嘴唇，评选引起争议，争论来争论去没有定论，领导班子最后决定由全员职工投票做决定。红嘴唇和劳模的取向选择，让单位里的职工颇费脑筋，有点像情节影视剧的两难择决，只是时值全国风向标一致，每天的报纸新闻引领时代的潮流，冰层之下缓缓流动的河水冲击着冰块，人们接受这迟来的流水，传统观念发生微妙的变化，评选结果高票通过。

人的本性存在追求美。这件事过后，单位里女孩子由悄悄地地下打扮，转为公开，堂而皇之地抹口红。那时，小妹单位的女孩子走在街上，回头率比较高。待到翌年再评选劳模，小妹毫无悬念地榜上有名，因为此时满大街的女孩都开始抹红嘴唇，人们司空见惯，不再以为怪。

四

援建干部和家属的到来，如同一粒石子丢入平静的湖面，投入援建的干部，像当年开发北大荒的军垦人员，发扬一不怕苦二不怕死的工作作风，忘我地投入到新时期的改革建设中。党和政府没忘记家属的安居问题，居住摆到政府议事日程上。那一届的盟委班子会议决定，在当时的盟委办公楼后面建盖宿舍楼。这7栋楼，是乌兰浩特最早的，也是当时唯一的一处居民楼。楼层建筑规格为三层，小小的三层7栋楼，有着某种微妙的象征，居住在7栋楼里子女家属，出入一脸的骄傲、自豪。按父亲级别，我们家分得一套二层60平米的住房。父母及两个未成家的弟弟、小妹及我们一家四口欢天喜地搬进去。

一家9口挤在一个房檐下，摩擦自然产生，寻找各自的安身处是那个时候家庭成员的主要大事。在家人的帮助下，我盖起了一间90平米的混砖结构房。乔迁之日，弟妹们站在我宽敞的房子里，想到父亲即便是处级领导干部，还蜗居在小平米房子里，心里很不是滋味，父亲不以为然，老人原本希望后代日子过得好，况且，住房面积虽然小，却也不是谁人花钱即能买得到的。

五

岁月如淙淙流淌奔流不息的小河，置身在河水里你看不到城市里突飞猛进的变化，就像你看不到小河流过去的河流有什么变化一样，直到有一天你突然发现，不知道什么时候河床的水已经接近堤坝了。

红城在人们的忙碌中、睡梦中一天天改变着模样。早晨人们睁眼醒来，惊喜发现某处的新变化，再接着，看见马路平坦、变宽，原来的双行线变成双向六车道，坑洼泥土地被闪着幽光的沥青柏油填平，驴马车在人们的视线中彻底消失，公交车露出羞怯的身，缓缓地行驶在大街上。

红城人的生活急剧地变化，从前人们只看见天空有飞机的影子，现在大型的飞机场告诉你，这不是做梦。于此相应的是地上的火车，千手观音似的，一个又一个手臂连接华夏东南西北，更不要说四通八达的大巴客车了。红城街里的出租车也毫不示弱，大街小巷穿行，人们的生活是越来越便利。红城的人行路与王府井步行街相差无几，吸水花砖铺地，走在上面的人，悠闲，散漫，目光恬淡柔和。红城里的人，也像大城市里居住的人那样，追求个性的穿衣打扮。时髦、美、靓丽不再是被攻击被嘲笑的对象，人们美得坦然，美得光明正大，脚上皮鞋的颜色、样式越来越新潮，小妹当年引以为豪的白皮鞋，被扔进垃圾箱。

当年备受嘲笑的“馒头房”，成为历史的老照片。“馒头房”的原址上矗立一栋栋建筑风格不一的小区楼群、医院、繁华商业区，这些具有现代化特点的新颖建筑，像婴儿手里的积木，让人眼花缭乱。自行车道上人满了，上下班的高峰期，骑车人飞燕似地嗖嗖而过，车技训练人的应变反应，挤挤碰碰，有惊无险，红城自行车队伍，毫无意识地上演了一幕幕自行车王国里才具有的精湛车技。

红城像女人化妆，妆前妆后同一个人两种模样。红城沸腾了，接二连三的新变化，让人目不暇接。那一年让红城居民最为惊喜开心的是百货大楼的开业剪彩，过去电视里看到的城市里才有的购物大楼，如今在自己的家门口也有了。敞开胸膛张开双手的百货大楼里，配置了大城市大商场才有的电梯，很多人不为买东西，只为感受电梯来来回回地上上下下，兴致勃勃跑过去品头论足。

“乌兰大屯”的蔑称，被波涛汹涌的改革洪流彻底淹没。

六

红城的单位开始忙碌搬迁，弟弟妹妹们也开始忙碌乔迁。住房地址在变，面积也在变，父母还坚守在自己的小平米住房，因为当时领导干部严格限制住房面积，父亲那个级别如果超过这个面积，属于“”。曾在党旗下举拳头宣誓的父亲，坚持、坚定自己的信仰。

蜗居在荣誉阵地里的父亲有了烦恼，爱美的小妹这一次美得彻底，竟然要放弃来之不易、让多少人羡慕且又难以得到的事业单位那份悠闲工作，奔向被人鄙视的个体户阵营――开办美容院！不过毕竟时代的风和煦扑面，父亲那一代浴血奋战打下江山，最终目的是希望百姓大众过上好日子，见小妹去意已决，也不再多言。社会变革的浪潮中，无数弄潮儿脚踩踏浪板，在浪飞浪卷的浪尖上展示自己的精湛绝技，潮流浪尖上的小妹，不仅在红城将美容院开得风生水起，甚至走出内蒙古，走入沿海城市，在寸土寸金的城市里，小妹为内蒙古竖立起一张赫亮名片。

小妹告别了悠闲工作，历练了自己，磨砺的结果是如今不单住进了别墅小楼，自己开着宝马名车，也为红城的经济繁荣增添一笔靓丽色彩。时代成就了一个稚孩化茧为蝶。

七

父亲在那间蜗居小屋里，看到自己的儿女和全国民众一样，一步一步走进小康社会，枪林弹雨里活下来的老人欣慰地笑了。

岁月更迭，老人最终也驾鹤西去，只是他不知道身后的沧桑巨变：政府改变了他的住房标准，补贴发放，儿女受益；三层7栋楼被推倒重建，取而代之的是17层电梯楼，只要有钱，谁都可以搬进来。就连他引以为豪的办公地点――当年巍峨肃穆的政府办公大楼，也被推倒翻盖，变成21层繁华商业楼，这块土地上的建筑依然巍峨壮观，依然引领红城人向前走的脚步，只是“走”的观念改变了。人们走到这里是为了休闲消费，在这个繁华的楼层里，小妹的美容院占据一隅。

红城发展的速度，像孩子们手里的画笔，快得令人目不暇接。城市面积不断扩展，现在你若再想绕城一周，需要乘坐汽车。外出的游子再回家，找不到原来的路。当年让红城人惊喜不已的百货大楼，像吃青春饭的演艺界明星，掩面暗泣退出舞台，人们的兴奋点移向外来落户的“超市”，曾几何时，大商场里买东西也可以自己挑挑拣拣，想买什么，家门口都能买得到。想知道外面世界的发展变化，电脑桌前鼠标一点，足不出户，世界尽收眼底。畅销书，电影大片，也不再是电影院或者书店的专利，红城人的幸福指数，火箭速度上升。

红城人知足了，只是新一届内蒙古党政领导班子并不满足，他们要引领为革命做过贡献的红城人，幸福生活更上一层楼。拉平东西部地区的贫富差距，是他们绘制蓝图的浓重一笔，把经济发展成熟的鄂尔多斯引进红城，十几项对口援建兴安盟的项目，在红城落地开花。

红城，一步步走向繁荣富裕，我想，泉下有知的父亲得知这一变化，一定会开心的笑呢。

前辈们当年枪炮里舍生忘死打江山，图的不就是让子孙后代过上今天的好日子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