完美学生的不完美毒杀

时间:2022-09-03 10:36:01

完美学生的不完美毒杀

4月16日下午3点23分,复旦大学准博士生黄洋死了,在愚人节当天,他喝下一杯含有极高浓度N-二甲基亚硝胺的水,这杯水里的毒剂由他的室友——一位严谨而优秀的医学生林默投下。

27岁的投毒者林默未做过多的辩解。他几乎没怎么犹豫便向警方供述了毒杀室友的理由:“闹着玩”。说话间,他依旧保持此前27年养成的冷峻少言的风格。

警方找了林默两次,在4月11日第二次被警方带走时,他承认了投毒这一事实,在紧接下来的一天中午,至少有两位同学认出了来复旦大学附属中山医院影像医学实验室指认现场的他。脱下黑色头套,这里仍是他最熟悉的地方:在不用实习的休息时间里,他几乎每天都会来这里。实验室位于楼层最右侧的一个房间,黄色生物安全柜需要两把锁才能打开,里面的试剂瓶装着淡黄色的N-二甲基亚硝胺溶液。

“我用它来做实验。”当天中午,他指着其中一瓶试剂,说了这句语意不清的话。

投毒者的主动承认并不意味着案件迅速侦破。4月18日上午,新华社记者向上海警方求证时,警方的说法仍是:案件正在审讯中。

知情人认为,警方迟迟未下结论的原因是他的理由过于简单。投毒,这种人类最残酷而幽暗的作案手法,在琐碎的日常生活中何以被驱使并进发?

在4月1日前,黄洋准备在4月7日参加硕士生答辩的论文被人删除,中毒后,他的笔记本电脑被人格式化。林默的同学注意到,黄洋中毒前后,林默开始出入隔壁寝室借水,他不喝自己寝室的水。

在黄洋中毒后的第二天,黄洋提出让林默给他做B超检测,这位投毒者做完B超后冷静地对黄洋说:“没事。”

在林默被抓后,他的很多好友不断在微博上和采访中力挺这位努力、严谨、奉行完美主义的年轻人,“他不像一个杀人犯”。

面对黄洋的家人,与投毒者和被害者同住一屋的第三人葛林也给出了自己的看法:“他们关系很融洽,很正常。”

这位住在421寝室的第三个人在最后一次见到黄洋和林默时,黄洋还在开林默的玩笑,葛林对受害者黄洋的家长说:“至少看上去一切都很平静。”

找不到明显的动机,不是吗?“林默不是最终的罪犯”——这种声音在很长一段时间中持续困扰着这起案件中的所有人。

完美学生

“天才,身上散发一种Sheldon式阳光的古怪。”林默在广州中山大学的本科同班同学曾文华说,他对科研的痴迷超过身边所有人。

一位和林默相熟八年的同学陈文说:“他的成绩在医学生里只有百分之一的人能够达到。”

“近乎完美。”

他曾获得复旦大学“第一三共制药奖学金”、2012年研究生国家奖学金,整个复旦大学数万名学生中仅有265名硕士研究生获得此项奖学金。

林自贡现在是广东省一家医院的骨科医生,在本科阶段,他曾经和林默多次在课题上进行合作,他保持着对林默极高的评价:“学习非常优秀。能从中山大学北校区学生会学术部的底层小干事做到部长也说明他善于合作和协调。”

相比林默专注于学业,黄洋的优秀更加多彩。

他在SCI(科学引文索引)刊物上发表过一篇论文,黄洋的生前好友江晨说:“SCI代表了作者的学术水平,是质量。”

善于表达的黄洋和沉默严谨的林默代表了“完美学生”在个人性格上的两端。

在各自的社交网络上,他们给自己贴了完全不同的标签。黄洋写上的是:运动、美食、音乐、旅行、80后、电影,而林默的标签则是;呆若木鸡、想法多、没耐心。

黄洋热衷于参与社会活动,他曾作为志愿者远赴墨脱支教。而原定的计划是,在今年暑假由他带队再度前往墨脱,在前期的准备工作中,他一直亲力亲为。他还曾担任复旦大学枫林校区赛扶团队领队,获校内辩论赛最佳辩手称号,两次被复旦派去香港交流。

在记者采访期间,投毒者和被害者家属、老师、同学都在勾勒他们眼中的“完美学生”,但与此同时,他们也会为“谁更优秀”这一问题争执不下。

如果没有4月1日投毒事件的发生,黄洋很快将接到复旦大学上海医学院的博士复试通知,他是以笔试第一名的成绩进入复试名单的,几乎可以肯定的是,他将继续他的学术生涯。

在数年封闭的实验室钻研之后,林默在学术上也取得了精进。他发表的13篇核心期刊级别论著中,有8篇完成于研究生期间,其中第一作者占到5篇之多。而复旦大学上海医学院普通医学生毕业标准中,只规定了发表1篇核心期刊级别的论文。

进入今年3月份,林默已通过广州市一家三级甲等医院的超声科面试,他将履行8年前他在医神埃斯克雷彼斯及天地诸神面前许下的誓言,成为一名真正负责任的医生。

两个年轻人正要迎来人生中的新一幕。

61735试剂

在复旦大学上海医学院的实验室,没有人比林默更熟练地使用N-二甲基亚硝胺,这是他的专属试剂,这种在危险化学品目录上编号为61735的试剂,性质为剧毒。

三年研究生学习,这位超声科学生时常独自在实验室里到深夜。从寝室走到影像科的距离大约是正常成年男子的600余步,10分钟。进楼,24个台阶,走上二楼存放药剂的实验室。

理论上,每一次林默从黄色的生物安全柜里取出N-二甲基亚硝胺,都需要两个管理员配合,他们分别用两把钥匙打开两把不同的锁。

随后,他会拿着试剂折回寝室所在的上海医学院西苑,步行大约12分钟后,进入上海医学院的动物房,这是复旦医学院专门培养实验动物的地方,饲养有毕格犬、新西兰兔、四种型号的小鼠、两种型号的大鼠。

在这里,林默完成了多项研究。

“吸入、食入、经皮吸收,属高毒类”,2011年3月11日他在签名中写道,这正是N-二甲基亚硝胺的特性。三年前,他开始了一项实验,目的是验证B超等成像技术能否有效检测出大鼠的肝脏纤维化。

三天后,第一次实验开始,从他的博客中可以看出感受并不愉悦——“我做实验的第一天,事实上,我潜意识里很怕大鼠。每次需要去抓他们的时候,我都要克服自己的恐惧,试好几次才能搞定。”

这是一种遍布全世界实验室的大鼠,白色,耳长,对传染病抵抗力较强,性情温顺。对普通人而言,抓住它们,并反反复复地杀死它们是不小的心理挑战。

已经很难了解到之后的三年里,林默是如何有效地克服了自己的恐惧,一次次将药剂注射进大鼠体内。

事后林默的同学们统计了他论文中提及的大鼠数量,达到218只。“如果算上失败概率,三年中,他至少杀了近千只大鼠。”一位类似专业的同学分析说。

抽屉中的大鼠被取出,药剂通过大鼠两侧腹腔进针注射。接着肝细胞代谢生成乙醛,产生活化的甲基,再接着是核酸、蛋白质甲基化,最后肝细胞坏死。在细胞“坏死——再生——坏死”的循环中,大鼠的肝脏最终纤维化。

在进行超声弹性检查后,大鼠被带回实验室处死,处死方式极端残酷,需要实验者极大勇气:先用一只手捏住大鼠的脖颈,而另一只手捏住大鼠的尾巴,用力撕扯,导致大鼠脱颈而死。他会亲手解剖大鼠,并取出肝脏仔细观察,这一步将对病理纤维化分期,并对炎症坏死程度分级。这是为了实验,不得不推进的残忍时刻。

频繁的实验获得了成果,2012年林默的论文顺利在《中华肝脏杂志》上发表,文中详细记录了不同剂量的N-二甲基亚硝胺毒剂对大鼠肝脏的影响,并列出了推导公式。在掌握了这个公式之后,就可以精确地推算出致病和致死的精确剂量,仅限于Wistar大鼠。

但是吊诡的是学术上的进展并没有缓解林默长期以来的纠结。这位超声学科中最拔尖的学生并不想继续超声科专业的学习。早在三年前他进入复旦大学上海医学院学习时,超声科并非他的首选专业,他选择的是介入科。前者只有诊断,后者分为治疗和诊断。

三年里,他不断向身边人抱怨:超声科的医生再优秀也不是真正的临床医生,超声科室也只是一个辅助科室。完美学生林默的“完美欲”在这一点上表现得近乎偏执。在他眼中,一个真正的医生要实现自我价值并不是靠先进的机器诊断出病症,更需要依靠精湛的医术去救助病人,而自己所学的影像超声学是一门依靠机械来完成诊断环节的专业。

他一度流露出自卑和迷茫,也不时进行反省。对专业的厌恶让他更加敏感,他不能忍受别人将他误解为产科B超医生。一次争论中,他严肃纠正对方对他工作的定义,“我不是做你们所认为的那种看孩子的超声”。

杀机

4月19日下午,上海警方终于相信了林默简单的供述,他们在公布林默的投毒动机时同样简单:因生活琐事。

“生活琐事?”这大概是当天下午听到消息后所有人的反应。在421寝室,一切布置如旧。四张床铺两两对排,上下两层分别是床和书桌。一根白光灯管突兀地吊在屋顶。这个寝室楼位于复旦医学院寝室区西苑的最深处,而421寝室处于整幢寝室楼的最右一角,背光,靠近集体洗衣房,即使是白天开着灯,这间寝室也透着阴郁和潮湿。

从进门到窗口,以林默1米85的身高,5个大步即可走完。另一个同学葛林经常不在,大部分时间里,这个屋子里只住着黄洋和林默两个人。林默的床位位于421寝室进门的左手边,黄洋在林默的对角,每个床位的距离大约是1米。致命的饮水机位于进门左手边。

黄洋的同学江城曾经多次去过这间寝室,他印象最为深刻的是端坐于蚊帐里读书的林默。跟其他人不一样的是,他无论四季都会挂上蚊帐。他在寝室的时间并不多,极强的事业心驱使他每一个工作日的早晨7点半准时出门到复旦大学附属中山医院超声科上班。

这个狭小的空间里,什么样的琐事可以激起杀机?这像林默无数次在实验室中完成实验一样缺乏见证。

他们两人性格不同显而易见,黄洋喜欢音乐,喜欢网球,讲究品质和潮流,林默喜怒不外现,偏执,追求完美,不喜欢别人否定自己。

黄洋的好友江晨记起一个细节,死前两周黄洋在和他一起吃饭时提及,自己开玩笑说“林默是凤凰男”,黄洋用一种很轻松的语气调侃道,“林默老在寝室说他的奋斗经历,从农村一直读到本科再到研究生现在又工作了,还要养他的弟弟很不容易。”

林默在一篇日志里写道,他并不喜欢凤凰男这一称呼。

“他记仇,但绝不轻易外露”。陈文记得,本科在中山大学医学院影像学班读书的时候,一个同学跟他发生争执,他连续给那个同学发了十几条“恐吓短信”。

类似令人惊悚的细节其他本科同学也早有察觉。

2009年的夏天,在一次长达两个月的医院实习中,一位同学和住在一个寝室的林默起了口角。一年后,已经毕业离别的林默,申请了一个新的QQ号,并用另一同学的名字作为ID,在网上大骂这位同学。“尽是些难以启齿的脏话”。他费解,为何时间过去那么久,林默还有如此怒气。

2012年11月27日凌晨1点,林默在微博写道:“上海的冬夜,开着电脑,在小台灯的光照下,看着各种图文,听着电脑的沙沙声,还有黄的呼噜声,头脑里偶尔闪过各种念头,随即如云烟随风飘散。”

半年前的那个黑夜,没人知道当时闪过林默脑海的念头是什么,但这是他发的115条微博里唯一一次提到了他的室友——黄洋。

如今当无数人回头翻阅林默的微博,试图寻找幽隐的投毒事件中的蛛丝马迹时,愤怒的文字才如此明显。

2012年11月20日,他转发微博并评论——“我明明没做过这种事,你硬是要说我做过,我明明没说过这种话,你硬是要说我说过,让我强烈地想把手头的东西砸过去你个son of bitch”。3月30日凌晨零点20分,在看似一切如常的421寝室中,林默又发了一条难以捉摸的微博:“一种身份地位,决定了一种考量事物的出发点……裹藏既久,一旦出现缺口,一泻千里,乃物之常态。……”他给这条117字的微博加上了一个标签:“也许你自己不那样,但是你的行为让别人觉得你那样了。”“这是林默说话的风格,他肯定是受到什么刺激了。”陈文说。在黄洋中毒死亡后的第三天夜里,白天刚做完手术的陈文仔细调阅了林默的全部论文,他注意到了林默那篇题为《实时组织、弹性成像定量评价大鼠肝纤维化》的论文。

根据林默总结的公式,陈文计算出让黄洋发生肝纤维化和肝脏衰竭的剂量区别是3.5克和4克,前者是慢性中毒,后者直接致死,生与死之间的剂量相差不足0.5克。

纸面上的这种数字演算是一项死亡推导。但是杀机何时涌现?口角如何出现?从大鼠到人何时发生了迁移?一切源起于那一个无人觉察的密闭实验室,终结于这个再普通不过的大学生寝室里。

理论上,黄色药柜上的两把锁会很大程度上减少N-二甲基亚硝胺被随意取出的可能。但是,作为经常熬夜的医学生之一,林默享有某些便利——管理员会在下午5时准时下班。所以林默通常会在登记后,拿到钥匙自行实验。

据上海警方通报,林默发完这条微博的第二天中午,他将做实验后剩余的剧毒化合物带到寝室,这是他第一次准备对人使用N-二甲甚亚硝胺。没人知道,这个27岁的年轻人独自将药剂注入饮水机槽时,是否产生过当年他第一次面对大鼠时的恐惧?或者是数百次反复杀死大鼠的过程中,恐惧已经被“闹着玩”的游戏感隔离?

陈文依然深深疑惑:“他是一个极为优秀且严谨的人,不会傻到用实验室里专属自己的去杀人。唯一可能是,他只是想教训一下黄洋,并不想杀他,让他慢性中毒显然是一种高明的报复方法。”

“可是,他只用大鼠实验,从没有在人身上试过。人和大鼠怎么会一样呢?”

(应采访者要求,文中部分人物使用化名)

(摘自《博客天下》本刊有删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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