动情 动心 动思

眉户现代戏《谷雨》是不久前陕西省第三届艺术节获大奖剧目，是一台有时代感和历史感、有精神深度、有艺术感染力的好戏。这台戏集中了西安市编导演音美的各路强将，优化组合，倾心打造，经多月苦战，最终奉献给观众一道艺术的宴席。

台上的当代秦川某地沙沟村，围绕女主角谷雨发生了两个并列的贯串事件：一个经济事件，一个爱情事件。经济事件是果树品种改良事件，关涉到全村人的生存和荣誉；爱情事件是谷雨和两个男人时跨二十多年的爱情纠葛。经济事件虽大，矛盾冲突不断，一波三折，最终是愚昧保守被科学与进步所战胜，但它只算戏的表层事件，是外壳，而包裹在其中的爱情事件，才是体现这个戏分量的价值支撑点。无须多言，这个支撑点，也最能为参与这台戏的各路艺术家一显才华高低提供天高海阔的平台。我们看过的舞台爱情戏很多，其中不少可以让观众十分动情、甚而动心，但是，能让观众动情又动心进而动思的戏，却不易碰到。看了《谷雨》，确切地说，看到第三场，谷雨和关山在山崖月夜不期而遇那场戏时，脑海里就欣然升起一股幸运感，又碰到了一台值得情、心、思俱动的爱情佳作。和许多爱情故事剧相比，《谷雨》对爱情的刻画，对“人”的透析力，对美的透析力，对历史的透析力，显示了编剧不凡的才气。

自20世纪80年代后期以来，描写多角爱情的戏剧作品不断涌现。其积极意义，是有些戏批判了人性禁锢，反映出社会的进步；消极影响，是容易出现人性把握失度，销蚀我们民族不该销蚀的道德文明，扩增社会负效应。但凡这类题材，乍一接触故事，一般被认为好写，写成后，看起来一定热闹，听起来一定有趣，想起来一定有味。岂不知，编个故事容易，真要写好、有独创性，并想创作成一部优秀之作，并不易，需要编导有较高的思想修养和艺术储备，因为只有具备了这个积淀，创作中才有可能突破和超越题材的“故事层面”，进入到“人”的层面（亦即文艺的本质层面）；而一旦进入“人”的层面，人性、道德、历史之类的尖锐问题就是必然不可回避的，编导须直面视之，拿出自己科学而独具匠心的体认和配方，不然，创作初始的预期值是不可能实现的。《谷雨》是双故事结构，那个表层的故事，尽管不免有“过期”、落套之嫌，即：“果品滞销、科技介入、三角爱调味”，但并无大碍其核心故事的传奇性魅力：美丽善良能干的谷雨，同时被火生、关山两个男青年深爱，虽然以后她与火生成家，但心里更爱着关山。二十年后，当她有机会完全可能获得真情时，最终还是没有得到。这时的她，人到中年，并红火地当着村里的党支部书记，人人敬慕，然而，她与火生常年厮守的那个家，仅仅是个徒有“精神文明”称号的躯壳。这一切，只有她和火生明白，村里人全无知晓……这个故事由平面的剧本走上舞台，变成一群优秀青年演员如临其境的倾情表演，层层展开，步步揭“秘”，其“情”的含量，显然引人入胜。然而，情感只是人精神世界的表征部分，《谷雨》更引人入胜处是它对几位主要人物的人性美和道德美饶有历史感的开掘与渲染，这是该戏最主要的价值亮点。二十年前“学大寨”运动的炸山中，火生救了谷雨的命，自己却因此丧失了生育能力，二人结婚后的独生女是谁的娃，他心里很清楚，但他爱谷雨爱孩子，忍辱负重，并供女儿上了大学；当关山成了教授再度返回沙沟村推广果园新科技并与谷雨重逢时，他又舔舐着心底的妒痛，坦然提出与谷雨离婚，要成全谷雨和关山；当年的知青关山因“资本主义尾巴”问题与谷雨初恋未成，再度见到谷雨，特别是知道身边的学生叶儿竟是自己的亲骨肉后，一家三口完全可以团圆，但他最终还是做了相反的选择，把幸福留给了火生一家；毫无疑问，在这场情感、人性、道德卷起的狂涛中，处在漩涡中心的是谷雨，她承受的痛苦是撕心裂肺的，一个本该不缺爱、不缺幸福的人，却成了一个走弯了路的时代的最大受难者。但是，今天的谷雨，在这些人生至关重要（对女人而言更至关重要）的大事面前，为了所爱的亲人都过得比自己好，选择了牺牲自己。这实际上意味着她的一生将在一种缺憾的爱中度过，但她承受了……舞台上这场暴风雨过去之后，尘埃落定，几位主人公的爱情归宿似乎又回到了原点，他们的激情又投向了村里新一轮的改革热潮中，但是那曾发生过的每一次人性闪光、道德闪光都在与观众灵魂的交流和撞击中，深深打进了观众心田。为了他人舍自己，为了大爱舍小爱，谁能说这人性不是最道德的人性，这道德不是最富人性的道德？联想和对比一些五花八门的放纵道德感的文艺作品，着实为我省戏剧舞台《谷雨》、《迟开的玫瑰》等一批颂扬劳动人民人性美、道德美的优秀之作备感欣慰。

能否对重要人物的心理冲突做出精彩的分析和剖示，是衡量一部剧作艺术水准以及该作品是否更具有现代意味的价值尺度之一。这一点，《谷雨》的过人之处，在新时期以来西安戏剧舞台不多见。这也是我们认为该戏虽然故事不新但艺术上仍是“这一个”的重要依据。第三场，谷雨月夜独自上山，在并不知关山在场的情境下，对自己“双重人格”的剖白和追问，直让观众心旌摇曳，思绪激荡。她唱道：“……山上一个我，山下一个我，两个谷雨两副脸，两个谷雨心两颗；八面威风给人看，一杯苦酒自己喝……（双手合喇叭形，冲山崖大喊）谷雨，你这个胆小鬼，你不是人，我恨你！”短短的一段自唱自白，带给观众的人物真实感，是直逼心灵的。伴随着月光、山泉、泪水、烈酒、呜咽的口琴声，同一场为谷雨和关山还设计了不少段背唱、对唱、伴唱，不仅酣畅地抒发着二人多年隐秘的爱情心路历程，更为深化这台爱情悲剧的主题，提升整部作品的“美”、“善”品格和境界，做了诗意充盈的有力铺垫。

一台让人久思不忘的戏，一定是一台表演艺术上乘的戏。《谷雨》集荟的侯红琴、冯永安、王战毅、王荣华、薛广民等优秀演员，都在陕西观众中广有影响。其共性，人物心理体验较深、性格表现到位、与他人交流准确、配合默契；其个性，每一位都值得品说一番。侯红琴，已是一位品牌演员，唱做俱佳、细婉入微、扣人心扉，但人物刚性欠火；冯永安，底气雄阔、字正腔圆、豪放与沉柔相济，似应再琢磨表演节奏的魅力；王战毅，表演潜质富藏，现代意识强、人物感逼真，只是嗓音的塑造力多少制约了他对人物的期望值；王荣华，传统与现代结合得好，唱做犀利泼辣、气度夺人，似宜加强对人物心理复杂性的体验，使角色更丰满。

一位戏论家说，我国戏曲的现挥和繁盛，若没有现代导演的进入几乎是不可能的，这已被戏剧史所证明。《谷雨》的导演在该戏总成绩中的决定性作用也再一次做出了证明。戏曲的演唱技巧，加真说真看真听真想的体验和表现，再加现代舞蹈的表征语汇，三者的合力，构成了《谷雨》表演艺术的特色；堂皇、高标的写真舞美；土洋合璧的精美音乐设计和交响式呈现，这些都让人读出了导演的宏丰构思与气魄。当掌声在谢幕中一次次响起时，我们实实在在地感到，导演之功，首屈一指。当然，戏曲现代戏的导演之路如何前行，作为学术问题，它关乎到“古老的中国戏曲如何现代化”这一世纪性大课题，经过几十年摸索，虽不可能定于一尊，但目前国内戏剧界理论实践双方对《香魂女》、《骆驼祥子》、《金子》、《徽州女人》、《华子良》等戏，似乎作了更圆熟的认定，相信这些戏对我们陕西省戏剧界导演意识的提高和深化，会生发有益的借鉴作用。

《谷雨》是在生活的悲涩中酿制出的一杯美酒。离开剧场后，几位主人公令人伤感的爱情命运仍在眼前徘徊。我想，极“左”年代给她（他）们每个人造成的精神内伤恐怕是一生都挥之不去的。恩格斯说过，爱情是也只能是当事人之间的事，之所以发生悲剧，其根源是历史。其实，岂止是几个年轻人的爱情，细想，大到国家、民族的各个领域，极“左”时代造成的内伤岂是一个短时期能愈合的？看看今天沙沟村发展果品经济的进程中，有多少“左”的怪影还在作祟，就该明白警惕“左”的危害为什么是一项长期的思想斗争任务了。时代不断解放着我们每个人，实现着人的“全面自由”发展，让我们都自觉地努力推动时代不断进步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