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载 道”的乌鸟

时间:2022-09-02 04:31:17

摘要:由于地区和时代风俗的不同,人们对乌鸦的喜恶或有差异。但乌鸟意象作为中国文学中较为复杂的意象之一,却一直为文人墨客所喜爱。此意象不仅涵义丰富,而且在辞赋中又和其在诗词中有显著的区别。唐前,辞赋中的乌鸟是作者借以表达“出”、“处”生存观念的寄托,乌意象亦随辞赋作者表情达意的需要“出”“处”儒道两家,其中《神乌傅》正反映了作者在“出”、“处”间的徘徊和抉择。有唐一代,乌意象的灵异祥瑞成为辞赋书写的重要内容。宋以降,辞赋中的乌鸟渐渐摆脱了其作为祥瑞之兆的使命,而被赋予了更多的儒家道德品性。此时的乌意象集忠、孝、仁等儒家大加称扬的道德于一身,堪称“奉行”儒家伦理道德的典范。而明代《孝乌赋》,凸显乌鸟意象的“孝”德,是彰扬乌意象孝行的典型作品。

关键词:乌意象;辞赋;出处观念;儒家文化

中图分类号:I207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6-723X(2012)02-0128-04

两千多年来,儒家学说一直影响着传统中国的政治、文化、思想等各方面。忠、孝、仁、义、礼、让是中华民族极为崇尚的道德观念,“修、齐、治、平”是文人士大夫们不懈的追求,这些,都和儒家思想在传统中国的政治文化地位紧密相关。最有趣的是,乌鸦作为中国极为常见的一种鸟,也被从头到脚套上了“儒装”,成为承载儒家伦理道德的一个重要意象。乌意象的文化内涵非常丰富,它各种截然相异的涵义很长时间里并存于诗歌中,①但从赋这种文体看,文人对乌鸟的吟咏虽稍涉道家文化,但主要是从其作为儒家思想的载道者这方面着手。乌意象在文人士大夫的长期吟咏中,慢慢集“孝、仁、义、忠”等各种儒家品格于一身,成为传统文化中极为典型的文学、艺术意象之一。

一、唐前出入儒、道的乌鸟

最早赋予乌鸦儒家特征的赋作,当属出土于西汉晚期墓中的《神乌傅(赋)》。②《神乌傅》在出土后,迅速引起了广泛的关注,学者们对于《神乌傅》的主题进行了多角度的探讨。其作为古老的民间寓言故事赋的特性,难免会使我们今天的解读呈现出多样化。从叙事过程的话语系统来看,此故事中最明显的,是它的儒家色彩。有学者其中所引用或化用的儒家的经典进行了详考,③进一步证实了这种情况。然而,在《神乌傅》中,盗鸟引用儒经强词夺理,颇发人深省:

亡乌曰:“吾闻君子,不行贪鄙。天地刚(纲)纪,各有分理。今子自己,尚可为士。夫惑知返,失路不远。悔过迁臧,至今不晚。”盗鸟溃然怒曰:“甚哉!子之不仁。昔闻君子,不意不。今子,毋得辱”。

“今子自己,尚可为士”,盗鸟身为有一定地位的“士”,却有其言而无其行。儒家的伦理道德显示出了其至为软弱的一面,“盗反得免,亡乌被患”的结局更充分体现了这一点,显然和《庄子•外物》的儒者发冢的寓言有着同样的艺术效果。[注:《庄子补正》,第739~740页。]悲剧结束后,雄乌恋恋不舍而无可奈何的徘徊,和《荀子》的“大鸟兽”有相同处,[注:《〈神乌傅(赋)〉用经、子文谫论》:“雄乌的表现与《荀子》中大鸟兽的表现同出一辙”。]但其“弃故处,高翔而去”却不仅仅是因为悲哀和不舍。它心中除了悲痛,还有冤不得雪的愤慨;它所要离开的,不仅仅是“亡乌”的遇难之所,而且是他们夫妻精心选择的、既居“高树”又有“府官”庇护的“故巢”。爱妻去世后幡然醒悟的“雄乌”的“高翔”,在一定程度上意味着对过去的生活方式的抛弃,应该看做是一种经历苦难后的重新选择。此刻的雄乌和《庄子》的意象一样,承载着视权势为粪土的道家出世、保身思想。可见,虽然从叙事过程的话语系统来看,此故事中最明显的,是它的儒家色彩,但《神乌傅》的题旨从道家思想方面去论无疑是有其道理的。

晋代成公绥《乌赋》侧重点在乌意象的灵异、祥瑞层面。重视灵异现象在先秦时代和巫文化、阴阳家学说不无关系,至于汉代又和谶纬之学密不可分,但在较早把灵异现象和帝王政治系统结合的论著中,产生于两汉之交的道教经典《太平经》占有极其重要的地位;而且《乌赋》不仅涉及灵异,还化用了乌鸟为道教的著名女神西王母使者的典故:“凌西极以翱翔兮,为王母之所使”,[注:清•陈元龙.历代赋.江苏古籍出版社、上海书店,1987:518。]其受道教影响的痕迹不难发现。南北朝何逊《穷乌赋》虽对乌鸟的灵异功能提出疑问,“岂能瑞周德而丹羽,惑燕悲而素晖”,[注:《穷乌赋》见梁•何逊.何逊集[M]北京:中华书局,1980.9:1。]但此赋和《神乌傅》一样是把乌意象当做弱势群体赋写,只是这里乌意象的“弱”有着迥然不同的意味。“神乌”的“弱”是面对强敌的无奈,而“穷乌”的“弱”则体现了一种对道家极力推崇的处世之道的主动张扬。这不仅和《老子》曰:“天下之至柔,驰骋天下之至坚”、“坚强者死之徒、柔弱者生之徒”,“柔弱胜刚强”[注:分别见《老子道德经》下篇第四十三章、第七十六章、第三十六章(诸子集成本)。]的思想相映和,而且,其中写“穷乌”“翮排空而不矫”、“若中气而自堕”,又化用了《庄子•达生》关于中木鸡的典故。[注:《庄子补正》,第527~526页。]“穷乌”甘沉下僚、安时处顺、抱朴守拙 、清静无为,既有“木鸡”之“呆”,又有其悠然自得之乐,虽无灵异色彩,却是道家逍遥游世的一类意象。

二、唐代乌意象的灵异及祥瑞色彩

唐代的咏乌赋作主要以乌鸟的灵异为主题,这一点,从此期的赋题中即可看出。张说《白乌赋》、裴度《白乌呈瑞赋》、孟简《白乌呈瑞赋》、李云卿《京兆府献三足乌赋》、王颜《京兆府献三足乌赋》、康僚《日中乌赋》,另有李子卿《红觜乌赋》、崔明允《红嘴乌赋》等作品,这些文章所赋写的对象皆非常见之乌。乌鸟的灵异一直为唐前统治阶层所关注,在史书中,多有“白乌(三足乌)见”、“献白乌(三足乌)”的记载,但今未见相关赋作流传。乌意象的灵异祥瑞在有唐一代成为咏乌赋的重要内容。儒家的道义在这些赋中虽非主题,但也都有所提及。如:

耻祥鸾之止棘,慕仪凤之栖梧。瑞表孝纪,名标秘图――唐李云卿《京兆府献三足乌赋》(以平上去入周而复始为韵)

表大孝于天衷――王颜《京兆府献三足乌赋》

感上仁于孝道,合中瑞于祥经。――张说《白乌赋》[注:《历代赋》,第236页。]但是,在唐代乌赋中,所不断强调的是吟咏对象的超常性。它们与常乌之所以会不同,多数是因世人的仁、孝为上天所感,从而作为灵异之物以吉祥使者的身份出现。在个别作品中,乌意象本身也被赋予了一些儒家道德品性,但作者还是把这些品性的根源或多或少地归于它们异于常乌上。如李子卿《红嘴乌赋》及崔明允的同题赋:

殊方之乌兮,丹觜黑身。异性特立兮,既孝且仁。劲毳非日黔面临是黑,快吻岂研朱而益新。不颉颃以干物,常翩翻而狎人。――李子卿《红嘴乌赋》[注:周绍良《全唐文新编》卷四百五十四[C]吉林:吉林文史出版社,2000年版,第5343~5344页。]伊空桐之灵鸟兮,丹嘴黑质。拂羽青霄兮,流形白日。与鸳鹭而为伍,岂凡鸟之能匹。故其声则合雅,动必依仁,受惠而狎。感恩而驯,裔裔而翔汉,尝哑哑而向人。不惊不怖,亦义而亲。――崔明允《红嘴乌赋》[注:《历代赋》,第518页。]李赋中乌鸟“丹嘴黑身”的与众不同和其“既孝且仁”的“异性”相得益彰,共同塑造出了一个非凡乌鸟的形象。崔赋中,乌意象“其声则合雅,动必依仁,受惠而狎。感恩而驯,裔裔而翔汉,尝哑哑而向人。不惊不怖,亦义而亲”,俨然一位儒家“圣人”。一个“故”字,把红嘴鸟不同于平凡乌鸟的神异的形貌和中规中矩的儒家德行紧密联系起来。

三、宋元时期平凡乌鸟的“忠”与“孝”

到了宋代,平凡的乌鸦渐渐进入了文人赋作,迥异于唐人对异乎寻常的白乌、红嘴乌的关注。乌鸟的灵性依然被当做赋写的中心。宋梅尧臣《灵乌赋》[注:《历代赋》,第518页。]、《灵乌后赋》、范仲淹《灵乌赋并序》[注:宋•范仲淹撰,李勇先、王蓉贵校点.范仲淹全集.[M]成都:四川大学出版社,2002 :9。]都是围绕乌鸦的灵性着手赋写,但这些作品在梅、范二人笔下出现了一个不容忽视的特点,即他们摹写的对象只有乌之“灵”,而无其异。他们只是借普普通通的乌鸦抒写一己情怀,作品中少了前代赋作中借灵异之乌附会呈祥瑞、粉饰太平的谀世的色彩。但却在很大程度上显示出了托乌以言己志的成分。作为人臣应有的“忠”成了乌鸟显著的秉性。乌意象“忠”“孝”品德兼备,在赋体中最早见于唐张说《进白乌赋》。在梅、范二作中,乌鸟意象成了忠臣的化身,这种现象的产生难免会受《进白乌赋》的影响,但更重要的,则和赋作者当时的境况密切相关,据叶《石林燕语》记载:

范文正公始以献百官图,讥切吕申公,坐贬饶州。梅圣俞时官旁郡,作《灵乌赋》以寄。所谓“事将兆而献忠,人反谓尔多凶”,盖为范公设也。故公亦作赋报之……及公秉政,圣俞久困,意公必援己,而漠然无意。所荐乃孙明复、李太伯,圣俞有违言,遂作《灵乌后赋》以责之。――《评灵乌》[注:宋•叶梦得撰,李欣校注《石林燕语》[M]西安:三秦出版社,2004:191~192。]《灵乌赋》和《灵乌赋并序》是范仲淹忠而被贬时,梅、范二人的唱和之作。因此,后者也被称作《和灵乌赋》。[注:参清•张英、王士祯等《渊鉴类函》卷四百二十三(清文渊阁四库全书本)。]两篇作品把乌啼预示灾祸的时俗信仰解释为乌啼示警,“事将兆而献忠”,“虽死而告,为凶之防”,[注:《范仲淹全集》,第9页。]从而把乌意象和冒死直谏的忠臣相联系,以前者指代后者。当然,此种指代纯粹是借乌抒情,梅尧臣的《后灵乌赋》乌意象截然不同的性格充分说明了这一点。这篇赋彻底抛弃了乌“忠诚”的品性,其中的乌鸟似乎完全变成了范仲淹的化身,成了作者愤怒谴责的对象。因此,在梅、范二人的作品中,乌的忠诚虽极大程度上取决于赋作者的暂时的表达情感需要,但却使中国的乌意象的儒家色彩又浓厚了许多。

至元,杨维祯为晁错作《忠乌赋》,[注:元•杨维桢《忠乌赋》有序,对写作原因交代甚详。见《全元文》卷一二九三第41册,凤凰出版社,2004:142。]借乌意象咏史鉴今。此赋用区区八字“哺名尔孝”“凶称是忠”,简明扼要地概括了乌意象和儒文化结缘的原因,这种概括虽有其道理,然难以触及乌意象承载“忠、孝”二名根本原因。乌意象孝名的获得在很大程度上要归功于历代统治阶层及文人士大夫的教化意识。但乌意象之“忠”却和其“孝”名的得来有很大不同。乌鸟之“忠”的获得,其根源在于士人难以排解的“忠臣不得志”的愁绪。《忠乌赋》中,不仅有为晁错鸣不平之意,亦饱含了作者的满腔愤懑。其辞寥寥数语,却一唱三叹,乌意象在其感情激昂的咏叹中显得异常丰满。

四、《孝乌赋》:鸟意象“孝”德的凸显

明代葛麟的《孝乌赋》[注:《孝乌赋》引文参见明•葛麟《葛中翰遗集》卷七(清光绪十六年敦本堂刻本)]

是历代咏乌赋中极具代表性的一篇。在这篇作品中,作者引用大量关于乌鸟的典故,表达对乌的赞美之情。全赋长近1400字,前有序,点明写作原因和意图:“目击反哺,怅然伤怀,赋以见志”。正文首先点明乌鸟的“孝”、“仁”、“灵”等品性,然后从关于乌鸟最遥远的传说“周室呈瑞”说起,“岂三足之显异,唯一德之相驯”句, 很令人深思,“三足”源于三足乌的传说,[注:见左思《三都赋》“羲和假道于峻歧,阳乌回翼乎高标”,李善注:“《春秋元命包》曰:阳成于三,故日中有三足乌,乌者,阳精”。参(唐)李善注《文选》卷四,中华书局,1977:76。]在此只是作为乌鸟的代称,作者开篇否定乌鸟的神异而强调其“孝德”,从而使乌鸟从上天使者的宝座上走下,彻底变成了一只扎根于儒家文化的凡鸟。此后的大段篇幅也是就其作为一只凡鸟的视角展开。和前代赋作中的乌意象相比,此篇乌鸟的神、灵外衣尽脱,“孝”成了乌鸟的显著特征,其中黄雀、紫燕成年后弃母亲于不顾,燕、雀母亲思子、寻子的痛苦和乌鸟一家重孝悌的其乐融融形成鲜明对比。“独此孝乌,于焉反鞠”在对比中,彰显乌鸟反哺的可贵。与其他多种鸟类的对比是此赋逐步揭示乌意象所具备的以“孝”为中心的数种优秀品质的重要方法。作者以“唯”或“独”开头的若干个句式穿插于文中,用以揭示乌鸟的独特,如:

唯此乌之哺母,天未曙而遑遑。

唯乌之纯孝,不以春之荣艳而易其心。

唯此乌之慈孝,不以秋之肃杀而变其德,……不以习见雕鹗之猛而易其恺悌之怀……不以生于衰乱之世而替其和吉之气。

这些句式支撑起了整篇赋作的基本骨架。它们往往出现在叙述其他鸟类为作者所贬斥的行为后,借此张扬乌意象合乎儒家道德规范的质量。这些质量中不仅有仁、孝,亦涉及“淑良”和“坚贞”,而孝道,无疑是作者反复强调的内容。正文后的《乱》更是对“孝”强调到了无以复加的程度。“桑榆急景若奔光”,从生命易逝方面充分肯定“孝亲”的必要性。并举 “杲鱼空死” [注:“杲鱼空死”参《文选》马融《长笛赋》注释,第253页。]的典故把“事亲”提到了比“尽忠”更为重要的地位,和前面提到的《灵乌赋》《灵乌赋序》《忠乌赋》的乌意象“忠”的主旨,有了很大区别。而且,在最后,本赋引用《庄子》中关于的典故,和《神乌傅》同样提到了“保身全己”,但意味却和《神乌傅》大不相同。此赋提倡珍惜生命、放弃出仕是从全力尽孝角度而言。乌意象在这篇文章中,被彻底理想化、完美化了,即使是它聒噪的、让人听了愁绪万千的啼叫,都是“天上羽人之曲”。作者对乌意象的这种美化颇有意趣,但其最终意图,却是为了塑造一个更加完美的儒家伦理的“孝”的楷模。

在《神乌傅》出土后,乌意象引起了许多学者的关注。葛兆光曾撰《慈乌与寒鸦》一文,曰:“后来的乌鸦似乎越来越不讨人喜欢了……我很怀疑唐代是人们对乌鸦印象改变的时代”,[注:葛兆光.慈乌与寒鸦.[J]中国典籍与文化,1996.3:36~41。]此说显然并非定论,但此文却被众多学者当做已定结论引述。当然,亦有学者如刘昭瑞、[注:参刘昭瑞.考古发现与民俗学研究二三事[J]中山大学学报,2001(02)。]王泽强[注:王泽强《论“乌”意象的蕴意及演化》:“乌”集吉鸟与凶鸟于一身,这种复杂的原始一直延续下来,并没有消亡。见《学术探索》,2004年第3期。]等对此持不同见解。此问题确有进行更深一步探讨的必要,最起码在中国文学艺术中,文人墨客们就一直对乌意象偏爱有加。虽然,乌鸦并不真正具备伦理道德,甚至“反哺”之说尚不断被质疑,但无论如何, “载道”的乌鸟都是儒家道德文化盛行地区和时代的一道非常独特的风景。

Crow and the Confucian Enlightenment

――The Crow Imagery in Prose

FU Yuan-qiong

(School of Liberal Arts, Nanjing University, Nanjing, 210093, Jiangsu, China)

Abstract:Because of the differences of region, time, and customs, people have different attitude towards crow. However, the image of crow has always been favored by men of letters in China, This image, one of the complex images in Chinese literature, enjoys rich contents. In ci and fu, the image of crow is quite different from that in poem. Before the Tang dynasty, crow in ci and fu expressed the idea of the authors concerning their decision “to be an official or a hermit”, which owed much to Confucianism and Taoism. Devine Crow best reflected the dilemma of the authors with regard to this decision. In the Tang Dynasty, the auspicious crow was the major theme of ci and fu. Later in the Song Dynasty, the auspicious feature faded and crow was endowed with the nature of Confucian morality, integrating the Confucian ideas of loyalty, filial piety, and benevolence. In the Ming Dynasty, as manifested in Filial Bird, filial piety was highlighted.

Keywords:the image of crow; ci and fu; the decision to be an official or a hermit; Confucian cultur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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