亲亲地叫声爸

热恋期，他带她去见父母。他搂着她的肩，骄傲地向父母介绍着：“她会弹琴，还会写诗，发表过很多文章了。”

婆婆的脸笑成一朵大，满脸欢欣地切了西瓜招待她。公公却将风扇调快了一个挡：“天热，别搂搂抱抱的……”

他尴尬地笑笑，松开了搂在她肩膀上的手。

她的笑容顷刻僵在脸上：初次拜访就遇到难堪，太没诗意了！她推开婆婆递上来的西瓜，强忍着几欲夺眶而出的泪水匆匆告辞。

他忙去拉她，她使劲地挣脱他的手。背后传来婆婆大声责怪公公的声音：“你这个老头子总是说话不分场合，不会说话就少说几句呗……”隐隐听到公公委屈地辩解：“天这么热，我不是怕人家女孩子嫌热吗？”

“哼，还挺有理呢？”她越想越气，挣开他的手飞快地跑下楼。

既然相处得不愉快，那就少见为妙吧！

过年了，拗不过他的哀求，她硬着头皮过去了。婆婆在厨房正忙着包饺子，她挽起袖子过去帮忙。婆婆让儿子陪她到客厅看电视，她看了看独自端坐电视机前的公公，摇摇头，坚持留在厨房打下手。

在家，她是被父母和姐姐宠坏的孩子，很少下厨操练的，她笨拙地包着饺子，时不时停下来沾些面粉去糊咧开嘴露出肉馅的饺子边，葱般细嫩的手指全然没有了在钢琴键盘上飞舞时的灵巧。

他站在她身边擀面皮，边擀边怜惜地看着她。婆婆和气地说：“我也是结婚以后才开始学做饭哩。别急，慢慢来。”她感激地抬起头冲婆婆笑笑。

饺子端上来了，很多都是咧着嘴露着馅儿。公公微皱着眉把“开口笑”的饺子夹进醋碟里，她脸红了：“对不起，我包得不好。”公公抬头看了看她：“不会做饭但愿意干，总比好吃懒做强……”

什么意思？她听着有些刺耳，不知说些什么好。他瞪了他爸一眼，给她的碟子里加了些香油。那顿饭吃得很闷，她认定了未来的公公是个难相处的人。

婚礼上，她幸福地挽着他的胳膊接受亲朋好友的祝福。双方父母都走上前台准备接受他们的行礼。司仪让她当众叫公婆“爸妈”，面对和蔼可亲的婆婆，她高兴地叫了声“妈”。婆婆乐得合不拢嘴，甜甜地“哎”了声，上前一步递给她一个红包。该向公公叫“爸”了，她转头看着自己的爸爸，心想：公公哪有爸爸亲？所有人都在看她，她只好硬着头皮小声地叫：“爸。”

公公很激动地大声说：“谢谢。”全场哄堂大笑，公公紧张地掏了半天兜，摸出一个红包，走上前递给她，可是不知是激动还是怎么的，没等她接住，公公已松开手。红包掉到地上，她尴尬地站在那里不知怎样才好。

司仪机灵，弯腰捡起红包递给她：“拿好了啊，再掉了我可捡跑了……”一句轻松的玩笑，让婚礼气氛热闹如初。但她心里却多了个怨结，公公太不会来事了……

婚后，因为没有房子，他们只能跟公婆挤在一起住。她亲亲地管婆婆叫“妈”，却总觉得叫公公“爸”太别扭。她和公公很少说话，也不爱听公公说话，并常因公公不会说话惹得婆婆生气而加深了对公公的不满。

日子不紧不慢地过着，她对公公敬而远之，即使已有了孩子，她也很少对公公叫“爸爸”，即使叫了“爸”，也有些勉为其难的感觉。

几年后，患慢性病已多年的婆婆突然病情加重，一家子轮流着照顾婆婆。那天，她守在病房中，公公提着一饭煲豆腐汤过来换班。公公扶起婆婆让她靠在床头，然后盛了碗汤开始喂她：“我还没死呢，你比我小好几岁，怕啥？好吃好喝，早点出院。在家没人跟我吵架，我闷得慌。”

她瞪了公公一眼：“都什么时候了，还不讲说话方式。”她气呼呼地走了。

第二天再去看望婆婆时，婆婆的精神变得很好，拉着她的手说了很多话。婆婆说：“老头子一辈子都是这样了，好话不会好说，脾气也犟，你别跟他计较。哪天我不在了，你们要让他一点儿，替我照顾好这个倔老头子……”

她鼻子发酸：“别瞎想了，过些日子您就会好了……”婆婆疲惫地笑笑，点点头。

第三天凌晨，她收到爱人的短信：“妈走了……”她发疯地披上大衣，冲到医院。

从没见过这样的情景，一向威严的公公此时像个无助的小孩子，哭得一塌糊涂。爱人正满脸泪迹地安慰公公。

她也哭了，为婆婆的离去，也为以后没有婆婆的日子里如何面对一直合不来的公公。

婆婆走了，她和爱人挑起了家中的大梁。每天忙完单位里忙家里，还要操心孩子的起居和学习。因为生活的压力，她渐渐失去了写诗的闲情，脾气也变得急躁易怒，常常没有缘由地跟爱人和孩子发火。她不冲公公发火，但她也很少与公公说话，只是机械地做着家务，照顾公公的饮食起居。仿佛有一层无形的隔膜横在其中，她依然不愿管公公叫“爸爸”。

那天下班回家，刚进家门，就看到地上摆着茄子、土豆等菜，推开厨房门，公公正笨拙地在厨房包包子，包子的褶儿没有形状，有的看起来更像小馒头，走近一看，是芹菜肉馅的。她和孩子都爱吃芹菜肉包，但她忙，很少自己做。婆婆在世时，公公从不操心做饭，她答应过婆婆照顾好公公的，而如今，分明是公公在尽力照顾好这个家啊！

包子虽然包得不好看，但馅调得很好，和婆婆当年做的口味相近。公公咬一口蒜瓣咬一口肉包，很惬意地眯着眼看着他们，那目光让她想起慈祥的婆婆。久违了的温馨气息令她心里热乎乎的。

公公的手艺在与日俱增，菜越炒越好吃，包子也越包越好看了，她很惭愧。

她和爱人开始一下班就和公公争着做饭，公公争不过他们俩，只好退出厨房，嘴里还不服气地直嚷嚷：“我的手艺可比你们两个毛孩儿的好多了。”她和爱人相视而笑，她渐渐转变了对公公当初的看法，但不知为什么，她还找不到管公公叫“爸”的那种亲切而自然的感觉。

那晚，菜已热过三遍，爱人还没回来。她心神不宁地掏出手机拨打他的号，没人接，过一会再打，还是没人接。公公戴着老花镜用座机给他打电话，也没人接。

她给孩子盛了些饭让孩子先吃，她失魂落魄地呆坐在沙发上。

突然，手机响了，她一个鱼跃扑上去拿起手机：“你怎么了？到现在还不回来！”

“您好，我是正骨医院急救科的护士，您爱人下午意外出了车祸，腿骨骨折，准备手术，请速来我院……”

她眼前一黑，差点没昏倒在地。挂了电话，她强迫自己冷静，简单地向公公说明了情况，她带上银行卡匆匆出了家门。

手术很顺利，但头三个月，他是不能下床的。为了照顾刚做了手术的他，她请了假，来自经济和生活上的压力令她身心俱疲，但她在他面前仍强作欢颜，只有病房外的星光和陪护床上被她泪水打湿的枕头知道她的心有多痛。

一大早，公公提着一兜苹果赶到医院，把工资卡放到她面前：“咱退休金低，也存不下几个钱。这卡你先拿着，用得着的……”

她鼻子有些酸：“这哪行？”

“真是多事！叫你拿着就拿着。都是一家人，说什么两家话？”公公低下头掏苹果，“今天我在这里陪儿子，你回家休息一会儿，中午记着接孩子……”

望着公公佝偻的腰身、花白的头发，想起公公每天帮他们接送孩子的辛苦，想想婆婆在世时从不操心做饭的公公如今经常捺着性子为他们包芹菜肉包，包子上的褶子歪三扭四没有形状，味道却鲜美异常……久违的温情涌上心头，她忍不住地喊了声：“爸爸。”

公公手一震，苹果掉在地上：“什么？”

她深情地喊了声：“爸――爸――”

公公愣了下，大声地应着：“哎――”

她低下头飞速用手背擦了把潮湿的眼眶，使劲地对公公点点头。转身发现，躺在床上的老公也已泪痕满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