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从来不知道我的爱

二十年前，我才七岁。父母刚刚到县城里的医院工作，三班倒上班，又没有房子，所以我们姐弟俩在老家由奶奶带。

那时的奶奶守寡已经二十年了。她喜欢男孩，我们都知道。

即便是一条父母托人送回来的花裤子，她也不给我穿，虽然我那两条裤子已经变短已经磨出了两个洞，她只是冷冷地扫了我一眼：你还有别的裤子呢，这么暖和的裤子留给仔仔以后穿!然后把裤子很郑重其事地锁入她屋内那个红黑色的柜子里。

晚上洗澡的时候，她在天井帮弟弟洗，逗弟弟玩，有时候会笑。我数着胳膊上的青紫，发誓我恨她，永远恨她。

那一年冬天，我们那个南方的小村落居然下了薄薄的一层雪。我带着弟弟去看雪，一不小心，我和弟弟跌到了水沟里，衣服全湿了。那天不知道为什么她没有锁那个红黑柜子，我把自己和弟弟里里外外全都换上了新衣服，当然我换上了那条灯芯绒裤子。

穿好衣服，我忽然发现弟弟有些不对劲。弟弟发烧了!我急得不行，想去买药，但又没有钱。忽然我想起了那个红黑柜子。

你在干什么?这时她的声音在身后出现。我一只手还攀在柜子里，另一只手则吓得把刚刚拿到手的东西掉在了地上。

你这个不争气的死丫头，竟然做起小偷来了!你敢偷我的钱?她冲了过来，狠狠地关上了红黑柜子的门，然后，我来不及抽走的手就传来了一阵钻心的疼痛。倔强的我不愿意在她的面前表露脆弱，我只是闷闷地哼了一声。而她，很快察觉了弟弟的不对劲儿，一把抱起了弟弟就往外面冲。

我右手的整个小尾指由于她用力关柜门的缘故，被绞在了柜门的缝隙之间，痛得我几乎失去知觉。

醒来的时候，妈妈已经从县城回来了，她小心翼翼地拆开我手上的纱布，我痛得厉害，不敢去看，当我的手感觉到冷冷的空气，紧接着听到妈妈哇的一声大哭抱住我后，我转过头来看我的右手。

我永远不能忘记那一种触目惊心的震撼。

再一次见她，已经是十年之后，过去的十年里，弟弟倒是经常和父母一起回去探望她。而我，从来不去。残疾的右手成为我心里最尖利的一根刺，在我十七岁那么自尊和自卑的岁月里，刺得我和周围的人都伤痕累累。

我是被逼再见她的。我并不知道那个站在我家楼下的老太婆就是她。

丫头。我听到了苍老的声音。接着我握紧右手的四个手指，心里那根刺开始扎我，扎得很痛。

你来这里做什么?你滚!我大吼。

从来极疼我的父亲给了我一巴掌。他指着桌面上那堆草药吼：那是你奶奶，她六十五岁了!背着这堆给你的草药走了整整一天才到这里的!

我满眼是泪：我都残废了，要草药有什么用?

那一天，她始终不愿意走上楼来，又连夜一个人走回去。而我，竟然一直又过了十年，也没再去见她。

我只是不知道，我十年前见她的那一面，竟然是她活在人世的最后一面。

我跪在那堆黄土前，不知道为什么哭到停不下来。爸爸仿佛一夜老去，他指着那个红黑的老柜子说：你奶奶说，里面的东西全是给你的，谁也不给。我用我的右手打开了柜子。然后，泪水再次和着周围人群的哗然而落下。那一柜子里都是什么呀，满满的全是钱，一毛，两毛的，一块，五块的，都分类叠得整整齐齐。

爸爸悲声痛哭，扭了头不忍再看那些破旧整齐的零钞。弟在我身后抓紧我右手：姐，你原谅她吧。

我已经无法形容心里的悔恨和悲伤。我原谅她，我怎么不原谅她呢?这些年，我从各个城市给她汇款，只是我从来不加只言片语，我只在心里想，给她钱，她自然会好好照顾自己。待我想通了，自然回去看她。

不知道如何面对，亦不知道如何找理由，我其实像足了她的倔强。我明明知道她想见我，她只想见我一面，我能做却都不帮她做到。

爸爸告诉我，那堆钱一共有55632.4元。柜子里还有一些我小时候穿过的衣服，洗得很干净，都叠得很整齐。我看着那个红黑色的木柜子，心里一直在问：奶奶，你听到我在叫你了吗?就像我觉得你不爱我一样，你只是从来不知我也很爱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