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人与一群人的长城

一个人看到的，往往是另一个人忽略的。在秦始皇看来，长城是抵御匈奴人入侵的屏障；而在孟姜女婆娑的泪光中，长城是活埋了自己丈夫的坟墓。在游牧民族的骑士看来，长城是阻挡他们挥戈南下的的险隘；而在守土成边的将士看来，长城是和他们起护卫家乡的骨肉兄弟。在有些历史学家看来，长城是隔开吵架兄弟的严父，只准他们和平交往，而不许他们挥拳相向；而在另外一些历史学家看来，长城是一个封闭落后的守旧老人，一味消极防守，不思进取。

长城在我最初拍摄它的日子里，只是我所钟爱的那些美女模特们的背景而已。它就这样在我的视野里，被我视而不见了许多年。而我竟然无法准确地记起，它是在什么时候成为我取景框里的主角?

我追随着长城巨大、曲折而漫长的身躯，翻越茫茫群山，穿过草原和沙漠，经过那些望不断的雄关隘口、城楼雉堞、亭障墩堠，从鸭绿江畔，到帕米尔高原。我看到了那些千差万别的长城：牛羊漫过颓坍的墙体，老家靠在墙下小憩，收割后的庄稼地与开满荞麦花的原野，静静环抱着它古老的遗迹……它就这样坐拥着那些浸润过守城将士鲜血的冰冷的城砖，一任自己在孤寂的守望中风化漫漶，却现出一种烽烟散尽后的平和与澹泊。

毕竟游牧与农耕的生存竞争已经落幕，后世的芸芸众生正将长城用来赚钱、旅行、膜拜或者胡写乱画。对于我来说，在一个更为广袤浩瀚的视野里，长城的动人之处正是在时间的剥蚀之中仍保持有沉默、与自然伟力对峙之下的残缺之美，于是那些因为历史、政治或民族的原因，而赋予长城的那些“意义”或“象征”就显得并不重要了。

许多次，为了从一个不同的角度审视它，我要用双脚在山岭之间跋涉良久，以登上另一个山峰，只为了看看它的另一个姿势的另一个样子。在许多时候，它让我失望，尽管作为一个摄影师，我对于发现它深湛的美已经拥有了许多经验。在另一些时候，它也使我赞叹不已。而我最难忘的是这样一些瞬间：当我正继续我的跋涉，又翻越了一个巨大的山岭或偶然转身，当我正准备喝口水或者稍微休息一下，它却蓦然跃入我的视野――以一种惊人的或险峻、或朴拙、或原始、或大气的身形，就像是在傲慢的炫耀，令我在审美的震彻、窒息、难以置信中按下快门。

这种时刻令我相信，幸福是个奇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