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要把父母的恩威用尽

我和别人一样，做父母的时候，只有过做儿女的经验。我不知道如何当父母，就想：我愿意当怎样的儿女，希望有怎样的父母；我不愿意当怎样的儿女，不希望有怎样的父母。于是，我就从父母这面镜子里照见了自己的童年和后来的人生。以父母为镜，并从自己长大成人后对父母教育的检验，知家教得失。这，帮助我开始了自己做父母的旅程。

在我做父母的路上，说过错话做过错事。即使时过境迁，偶然想起来，我仍然有无地自容之感，半夜醒来等天亮，以求能对孩子弥补我的过失。慢慢地，我平和下来，心想：父母不应苛求儿女完美，儿女也没有苛求父母完美。只要不反复说错话反复做错事，或者重复同样的错误，父母只要每天也在成长和进步，就无愧于父母这个称谓了。父母与孩子之间，互相理解互相督促，就是家庭教育的双赢了。如果父母有自我反省的意识，也懂得把孩子和其他父母当成镜子，随时照镜子，看看镜子中自己是什么样的父母，有哪些需要改进，那么，做比较合格的父母就有希望了。

古之君子一日三省，今之父母一日三省，孩子不仅能从父母一日三省的结果得到好处，也能从父母反省的过程中学到做人要自省，万事反求诸己的道理。

母亲用尽了她的力气，损伤了她的身心，养大了我和三个弟弟，对我父亲忠诚照顾，对祖母和外祖父母极尽孝道。母亲生我养我教育我，可谓劳苦功高，如今，我对她只有无尽感谢，再无丝毫怨言，但有些话，为了更多的孩子，不得不说，请母亲原谅和理解，也请读者原谅我。

母亲使我有我生存的力量，让我有骨气有主见，有过得去的人品，让我有很好的做事习惯……但是，在让我拥有这些好东西的过程中给我的深刻伤害，就像大鱼大肉之后，留在身体里的毒素伤了五脏六腑一样，我需要在漫长的人生里艰难排毒。等我做父母的时候，我需要不断提醒自己：家庭教育不是越多越好，更不是越严越好，孩子只能承受他们能够承受的，掌握好“度”的教育，即使不说事半功倍，至少能够做到减轻伤害，留下余地。

四五岁的时候，我就要帮母亲承担繁重家务，有时候冬天也在四五点钟起来。几十年后，我在某个冬天因为旅行赶飞机，那童年的身体感受扑面而来，就像旧伤被重新捅开了。每天早上，我要扫地，扫院子还要连伯父家的一起扫，每天早上必做的事情是给母亲手洗内衣。我因此惧怕重复的、连续的工作。

10岁前，我照顾年老体衰的祖母好几年，陪她睡觉，给她端饭洗脚等等，我感到老人死亡的气息在我身上挥之不去，我因此害怕老人，有时候坐公共汽车看到我祖母那样的老人，我就闭上眼睛逃避童年的感受重现，对于自己的老年，甚至想，如果以后太给孩子添麻烦，我就自杀。

我弄丢了父亲的金笔，母亲就在我弄丢金笔的那片庄稼地里打得我满地滚，那一坡豌豆苗被我滚进了泥地里面。

我12岁就背63斤红薯，雨天路滑我跌进水沟里，只想死去。

弟弟们犯了错，我一并跟着挨打。各种原因，我挨过鞋底、皮带抽打，农村的树条更是顺手拈来。

饭做多了，我就多吃，饭做少了，我就少吃。有时候，我因为身体乏力、干活太累，就在潮湿的田埂上昏睡过去。我挑水，人和木桶一样高。做了一天事情，太累，为了逃避一次洗碗，我只好装病饿着肚子去睡觉。我常常是那个睡觉前最后要去看门栓是否拴好的人。就连我吃饭洗澡上厕所，稍微有慢，就被喝骂。我是那种时时刻刻需要枕戈待旦的人，不仅劳累，还精神紧张。除非母亲不在家，我的心脏才能按照正常的秩序跳动。

在这些繁重的劳动过程中，母亲教会了我很多东西。但是，在我后来很少弄丢东西、做事靠谱的同时，我几乎也有强迫症。过度的责任心，让我事事紧张，总怕慢了错了，有时候在某些团队里，我容易把别人当“弟弟”，害怕别人出了错，我也像童年那样跟着受罚。我就容易犯费力不讨好、皇帝不急太监急的毛病，甚至偶尔还会被误解为逞能、充大个。幸好我努力与人沟通，尽量减少误会，不伤人伤己。

母亲为人善良、慷慨、谦卑，由于我在她身边耳濡目染，也养成了又好又不好的习惯。有时候过度热心、爱人无度，会做那种卖了自己还替别人数钱的事情。农村里的人会说一句话“快当婆娘没裤子穿”。在其它方面，比如母亲严厉，但我父亲很宠爱我，还给母亲的伤害有所弥补。但在为人这一方面，父亲也和母亲完全一样，为了别人忘了自己。最典型的例子是，父亲因为早年有一位老太太救过他，报恩无门，后来见到一个乞丐老太太像那个恩人，他竟然把身上的工资全给了那个老太太，自己通宵步行60公里走回家。这样的家教对我的影响是，堂弟掉下悬崖，我不要命去拉他，自己也掉下悬崖，差点摔死。大学时代，同学们放寒假路过我的学校，我给他们买票、招待、垫钱，一个个送走了，最后，我身无分文，回不了家。我对女朋友一心一意，还发动老公照顾，最后她差点挖我的墙角。说到谦卑，母亲将近70岁的老人，让出租车等她一下，她都过意不去，宁愿自己快跑过去。我看着有心疼有感动有难过。在底层社会，对这样为人，至少从道德上是肯定的。等我到了知识人群和都市社会，就显得很傻，很唐突，你割下自己身上的肉献出来，因为没有分寸、缺少美感和距离感，反倒让别人不舒服。自己既费力又纠结，即使意识到了，但行为的惯性太大，修改起来反反复复。最终，我的身体虚损到了底线。有些时候，这样的品性，几乎会毁掉自己，幸好我的性格也和母亲一样，比较强悍，又往往亡羊补牢来自救。

等我到了一定年龄，我更加知道从容、放松、分寸、幽默感、距离感这些东西的好处。慢慢地，我也体悟到，应该像尊重别人一样尊重自己，委曲求全貌似高风亮节，过度之后，对人格健康不利，终将两败俱伤。在教育我的孩子的时候，如果是学习技能，我希望是儒家和墨家的态度，勇猛精进，知难而上；但在对孩子的性情培育上，却要研究其先天的胚子是什么样的，然后随势赋形或者纠偏，学习道家的智慧，对孩子怀有佛家的慈悲，绝不敢把父母的恩威用尽。

我倒不是说比自己的父母有多强，而是父母和我一起付出了代价，积累了经验。其实，母亲那些年是太难了。想起她的父母是如何对待她的，她那样对待我就已经很进步了。除了一个人无法摆脱时代的观念、现实的处境和个人的脾性、价值观之外，孩子与父母之间的“场”也很重要。也许，我从小也是一个虽然能干、但性格强悍如烈马的孩子，母亲自有她不得已的地方吧。今天，我绝不是要母亲来内疚她的家教，我只是希望她的外孙以及更多的孩子也能借鉴我们付出代价的经验，有更幸福的人生。

我相信，我晚年向佛的母亲，是愿意贡献这一点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