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恨曾经年少

曹伟杰出生在辽宁锦州，一个盛产咸菜的小城，咸菜以咸著称。她离开多年后，形容锦州像一块巴掌大的煤炭，深刻而难以啃动。如果有人问她老家哪里，她会说，辽宁，而拒绝透露锦州两个字。她一直是学习中游的学生，却是革命干部，血液里天生洋溢着一切向老师靠拢的本性。高中毕业，考入黑龙江一所大学的一个政治学专业，欢欢喜喜来上学。新生报到日，到处彩旗飘扬，学生会及好事的男生全来帮新生的忙，她是到得最早的，细细寻思过寝室的布置。她选了进门左手边的下铺，这里出入方便，谁进来办什么事，都会第一个询问她。同寝同住了8个女孩，新进入大学。总似叽叽喳喳的小鸟，曹伟杰先细细品过每一个人的品性特征，有一个大致判断后，才开口说话。而她的故事，可以匹敌所有人的小小铭记。

惯例在一个熄灯后的夜，她缓缓开口，她有一个高中同班同学，很高傲的男生，学习好模样好，所有的女生都喜欢，但他只看中她，在所有人面前，他们都是陌生的，但私下里，他喜欢她。她是他的秘密宝藏。高中毕业，他考取北大，又是小城学校里万众瞩目的男生。而她是他背后欣喜的女子。在他们就要离开小城的前夜，他们相守在一起。同寝的女生八婆紧问，那发生什么了吗?曹伟杰更温柔地说，他对我很温柔。而后是深深的叹息，大家都觉得有一个北大的男朋友，是与现在庸常生活完全不一样的人生。而窝在这个学校，已经没什么生活奇迹可言。只是那夜之后，那男生亦像仙逝一般，没人北大优秀丛林，再与她无涉。而她将残酷的事实独自消化，只将它们化做美丽的蝴蝶，装点她要与众不同的人生。

是100多人的大班，奇妙的男女各一半，什么都可以不生长，但情爱却自疯魔。不是春绽几朵异香，而是瞬间开遍烂桃花。已有男友的女生，因着男生的追求，亦快乐在校园处处。班里有一个叫田仲的男生，突然有一天对她表白，喜欢她，带着决绝誓不后退的姿态。而曹伟杰却含混装作不知情，但亦不拒绝掉。此生执着到教室里静坐，夜半不回。她出于无奈，与他半夜在小酒馆喝酒，直到喝到午夜12点，宿舍早已关门，无法回去。她的清白名誉如何保全，让她心生悔恨，此举实在太不谨慎。好在同寝室的女生贿赂了门卫阿姨，找了几个男生，都出来找她，在白晃晃的马路上将她寻得，还她清白。但见自己同宿舍的女生都穿着睡衣出来，一副花红柳绿，只有程翼翼与李月在睡衣外面包了风衣，将自己裹严，大姐在冷风的夜里酥胸半露，双腿如笋。曹伟杰心里暗暗冷笑，但仍是一副伤心委屈心态，与同寝姐妹回了宿舍。几个姐妹纷纷劝她，怎么能这样不小心，到底是喜欢还是不喜欢他。她闭紧牙根不吭一声，她的此生爱恨与她们无关，岂有让她们看笑活的道理。之后，马上传出另一个男生死命追她，她亦是不忍心的角色，再次过了熄灯时间没有归宿。同宿舍的女生虽然再次找她，并瞒过教导员，但态度上已经不恭，曹伟杰仍保持了最大限度的冷静与默然，她虽不是班级里最漂亮的，但她仍然是浪潮的中心。过后，她仍将北大男友搬出，讲其如何优秀如何疼爱自己，及与她互勉，以学业为重，走好人生的每一步。风波已定，但她受追捧的势态已成，她走在校园林荫树下，即使见了班花系花校花，都不再碍眼，她的人生自是美好。

一日她一直小恩小惠的辅导员对她说，学校决定在你们班培养一个留校生，你要有意愿，就要注意了。曹伟杰马上问，还有谁知道这事，人传人，估计有不少人知道吧。你们同宿舍的李与程，和你是竞争对手。曹伟杰马上断了和所有男生的私下来往，重新树立自己北大男友的定位，时常谈起他们如何通信讲学习讲理想，讲未来而不涉男女私情，大家共同关注的是未来的事业发展。李月正被班长追，学习与她不相上下，是全面的竞争对手，而程几乎是从不上课，却见了鬼般的学习好。班级里恐龙级的女生都有男朋友了，程却仍独来独往。不与任何男生有染，但她会跟着动植物系的人去采风捕捉昆虫，采集植物标本，晚上趴在自己的上铺，看一本动植物标本大全，像个神经病，一天一天不说话，表情淡漠。酋伟杰迅速判断，程不是此路中人，完全不在竞争范围内，而李则真真要小心。李亦来自小地方，也面临留在城市立足的诱惑，她亦比自己漂亮，如果有男友班长的帮衬，势必对自己不利。而班长是什么货色，她太知道了。此时她发现寝室里的老四宏宇对班长亦深有好感，真是天助。她便慧心在握，一年后，李月伤心离开班长，而班长死缠烂打的不放，但毕业前夕已揽着宏宇漫步。班长曾托程翼翼问李月能否再给他一次机会，程翼翼问他，你想同时娶两个老婆吗?你怀里的宏字是塑胶娃娃还是母夜叉，你可以如此随心所欲?别人的几句闲言，你就可以无尽怀疑你以为你爱的人，你不配。从此，班长与程翼翼交恶。

4年，像航行大海上的船，总有终点，没人能不下船。毕业转瞬来临，李月与程翼翼告别，她回了小城，程翼翼长抱痛哭，轻轻说，傻孩子。尘归尘，土归土，曹伟杰顺利留校，这好命就是她的，她在教务科工作，平时打扫打扫卫生，给考生查查成绩，组织监考，发毕业证，轻松而又有小钱入账的好工作。她虽不漂亮，但处长依然很喜欢她。而这时23岁的曹伟杰再一次被命运击中，一个叫孙新的男生主动与她走近。曾经孙新是校园里女生仰视的男子，模样好学习好，一身才艺，那时混在他身边的都是班花校花系花之类，而曹伟杰怎么能不曾倾心。而今这个男子生生砸在自己面前，她怎能不接住上天的垂爱。及爱上，才知，他无金无房工作不稳定，空有一副笑脸与讨女人喜欢的嘴巴。可是这是她付了真心相爱的优秀男人，她除了坚持，别无他求，亦别无他法。这样的恋爱坚持了一年，一年365天除了没钱，曹伟杰终知爱情滋味，曾经北大男子自以为是的爱情阴霾终散去，化做没人在乎的臭狗屎。他们做了恋人可以做的一切，小杰觉得，因为不漂亮，上天决定给她最好的命运。可是，可是最后，她看见孙新与另外一个女子躺在他们曾躺下的床上。那女子是某个政府官员的女儿，亦在政府部门里供职。他几乎毫无犹豫背叛转身，那他曾爱着她的是什么?无人处她苦求她的爱情，对方却迅疾谈婚论嫁，并弃她如敝履。一个星期，她迅速瘦掉10斤，她恨到无力站起，这样的时刻，她无法与人分享，她将恨变成利剑放在内心，她发誓再无人可以伤害她，再无人可以将她的尊严剥夺。孙新说，你势利，就不让别人势利了吗?你以为你是谁?多年后，言犹在耳，她去庙里祈求神去给他最歹毒的报应。

无论带着怎样的内心残缺，我们依然可以与他人爱恋。曹伟杰，凭借良好的工作，迅速与其他大学毕业的男生相亲恋爱，只要努力，不可能没有收获。她终与一正派本市男大学毕业生谈婚论嫁，在当时男方老人给出了房子首付，他们贷款买了新房，这在她同学中是第一人。是两室一厅45米的房子，很多同学来参观，她热情好客有礼有节地招待他们，看她嫁得有多如意。就这

样，在别人为生存奔波之时，她已经有好工作，好家庭。在她的婚礼上，得知程翼翼，她毕业去了，至今仍停留在那片土地。李月最后回了小城，在一家《学理论》杂志社做着不死不活的编辑，嫁了她们单位的司机。当年同盟的宏宇也正与班长每天吵完爱，爱完吵，怕是也快走上结婚的路。她们一致想清楚，一个女人，如果对未来没算计，将是非常愚蠢的事情。曹伟杰，觉得在她结婚的那一刻，人生走向顶峰。

婚后的人生，和大家一样，结婚生子，孩子自己妈妈帮着带了一段，但终归还是得奶奶带，毕竟是他家的人。她每天坐学校的班车上下班，在单位里事不多，不顺心就逮着哪个学生训训，心情好也许就帮帮哪个学生。老公的工作也四平八稳，她们听到哪个同学没了工作，或离了婚，或没钱买房子，会相视一笑，安慰于自己的生活。就这样，一年，又一年，孩子一天天大了，她成为稳重有社会地位的中年人。十年过后，班长组织同窗聚首，正值校庆60周年，曹伟杰是理所当然的主要成员，在本市，职业体面，而且她刚刚升了科长，一切也算春风得意。她尽最大可能联络所有能联络的人。就这样，她看到了阔别的人。

大姐，回到山西，如今离婚自己带孩子，做着生意，仍是风情不减，望着男人时，会跑眼风。小杰在心里说，狗性不改。二姐回到内蒙，在一家法院工作，也有了孩子，但据说与丈夫关系不好，又离不了。小杰说，本分人，本分日子。三姐也在本市做鞋的生意，孩子已经上小学。小杰说，平淡得无可言说。老四宏宇终与班长修成正果，刚刚生了孩子。而小杰看到班长与其他女子有染，只在心中暗暗笑，算计来的爱情，没什么好果子。她曹伟杰是老五，如今的情况不须多说，是人人羡慕的。老六李月，考了研究生，当了杂志社的主编，生了小女儿：小杰说，老公就是一个司机，她再能耐又怎样。老七程翼翼竟然也意外从回来，脸上有褪不去的高原红，她成了一个边缘摄影师。小杰内心笑，三岁看老，没丈夫没房子，难不成老死在。老八去了北京，嫁了一名教师，自己也成一名教师，没有要孩子。老八曾与小杰交好，小杰便点头微笑不语。老九进了军队，在河北，丈夫亦是军人。小杰想，你再漂亮，不过嫁入庸常人家。大家见过，都已是拖家带口的人，大部分都是中年人的体态，只除了程翼翼，还是上学时一副骨头相。相别太久，当年的仇恨已零落，但却也不能走得更近，大家各自有生活，谁肯低头倾诉。校庆期间，学校为程翼翼开了影展，拍的都是当地人的脸孔与生活场景。

校庆，10年聚首，就在这样相亲相爱，貌合神离的气氛里轰轰烈烈的进行着。曹伟杰突然有深深的失望，那些曾经生活没落的同学，现在看好像也没那么差，她的工作再稳定，也只是稳定，别人的不稳定，也没饿死。曹伟杰那一天醉了，回到家，她喃喃对丈夫说着说着。老公说，一个聚会至于吗，明天还得送孩子上学呢。

是啊，还有什么不满足的，她的人生，是她精确计算好的，如此完美。如果有遗憾，就是曾经青春年少，爱过孙新，爱过他，她此生再不能爱。如果没有青春年少，她的人生将真的完美，毫无缺憾，一切完整。不会失去任何东西。

但是，程翼翼和李月敬她酒时，问她，这么多年，快乐吗?她们什么意思?她们想干什么?我的人生有什么不快乐的?小杰大哭着，睡去。丈夫骂她，你神经病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