绝望:反观生命之美

这是对一个人价值观和生命力的终极考验。

(一)夕阳

太阳肃穆地望着大地,一点点下沉,最后落入后海。一如孔雀开屏,灿烂的霞光舒展开来,天空绚烂无比。

近来,丁立国喜欢上看夕阳的感觉。

去年5月,经过漫长的煎熬,德龙钢铁收购案(俄罗斯伊布拉兹钢铁集团15亿美金收购德龙51%的股份)最终被发改委否决。紧接着,行业形势急转直下,一天比一天惨烈,这位中国的钢铁大王,一下子从顶峰跌到谷底。对丁而言,损失的绝不仅仅是账面几十亿的资金,他的企业战略被彻底打乱,一种命运不再由自己掌握的无力感吞噬了他。

那一阵子,丁彻夜难眠,仿佛得了忧郁症。不到40岁的人,夜里吃过两次速效救心丸。站在山顶上,有一种想"飞"的冲动,那一瞬间,他承认"有过崩溃的感觉"。

昆德拉小说《慢》陪伴丁立国走过灰色的日子。书中说:"明日不会来,听众不再有。朋友,请你做一个幸福的人。而且我隐约觉得,我们唯一的希望取决于你有没有能力做一个幸福的人。我猜想,如果我们能够慢一点,也许就能够记得自己关于幸福的最初想象,大概就会变得幸福一点。"

2000年,丁立国遭遇了一场车祸,素面朝天躺在床上,他想将来一年挣个三五千万足够了,可到后来一天能挣三五千万的时候,反而更加饥不择食。"回到起点,慢一点,幸福是否就会多一点?"他开始反观生命。

太阳升起,太阳落下;太阳照常升起。

(二)热爱

公众眼里无所不能的企业家,内心深处是不为人知的、令人窒息的紧张与焦虑。无限风光的顶峰背后,常常是冰刀一样的寒冷,稀薄的空气,和深不见底的悬崖。据《中国企业发展报告》称,近20年,我国已有1200多名企业家走上自杀之路。

绝望,乃至自杀,这不是一个商业问题,而是一个哲学问题,一个最严肃而深刻的价值观问题。犹如一道终极考题摆在面前,考验的不是聪明和敏锐,而是一个人的生命力是否强大,是否真正深沉地热爱着生命和我们的世界。诗人里尔克说:"有何胜利可言?挺住意味着一切!"

"要义无反顾地生活!"哲学家加缪看来,世界的荒谬本质是即使选择弃世也无法消除的,没有任何一种命运是对人的惩罚,只要竭尽全力去穷尽就应该是幸福的。

有谁的命运比西西弗更悲惨呢?风尘仆仆的西西弗,受诸神的惩罚把巨石推上山顶,而石头由于自身的重量又重新滚下山去,西西弗又走向山去,重新把石头推上山顶。诸神认为再没有比进行这种无效无望的劳动更加严厉的惩罚了,但西西弗坚定地走向不知尽头的磨难,他意识到自己荒谬的命运,反而努力不复停歇,他知道自己是命运的主人,下决心要在这冰冷而又燃烧着的有限世界中生活。

西西弗以自己的整个身心,致力于漫无尽头的事业,他知道这是对大地的无限热爱必须付出的代价。于是,他超出了自己的命运,他比巨石还要坚硬。

列夫・托尔斯泰说,"既然上帝给了我苦难,那么上帝认为我一定可以承受。"从痛苦中产生对痛苦的热爱,用痛苦的热焰温暖着他的时代和人世。还有比这更壮丽和伟大的人生吗?

(三)忏悔

在一些企业家看来,把他们从内心的"风光"驱赶为"绝望"的,是制度不合理的社会,是社会上出现了魔鬼。而在我看来,他们之所以沦为绝望的奴隶,是自己的内心也住着魔鬼,而且是相同的魔鬼。

所有人都应该扪心自问:我们受伤了,但为什么会受伤?是受谁的伤?当初我们是不是太想赚钱了?太想赚别人的钱?这都是需要说清楚的问题。我们需要忏悔,没有贪婪也要忏悔。因为即便我们还没有贪婪,我们仍然有可能贪婪。就算我们没有贪婪,也不可能贪婪,但面对问题,我们敢于说真话吗?如果不敢,就需要忏悔。我们忏悔了吗?

"物质主义,在所有的国家,都是人精神的危险病症。"托克维尔对19世纪美国人的批判同样适用今日之中国人:"一心追求现世幸福的人永远是迫不及待的,因为他们寻求、抓取和享用幸福的时间是有限的。……这种想法使他们焦急、恐惧、懊丧,使他们的精神永远处于失望和不安之中。"

企业家需要孤独来检点自己,需要温情来宽慰自己,需要深刻来警示自己。

(四)剑与禅

丁立国决心彻底摆脱生命的困境。"我们走到今天,到底是要工作,还是生活和家庭?做企业是采取战争方式,还是和平方式?"他体悟到,比研究经济形势更根本的,是反观自己的内心。"以什么样的心态面对未来,将最终决定你拥有怎样的未来。否则,你永远很焦虑,很急切,永远都不会是命运的主人。"

过去这些年来,中国的企业家都不同程度陷入一种狂魔状态,都想做到"第一",都想成为"大佬",如同初入剑道的日本剑圣宫本武藏,"剑即一切",但宫本之所以能成为剑圣,还在于他悟得"真空一剑",从此"一切即剑"。

丁立国告诉我,他从此要调整做人、做事的风格,要力求规范,宁可慢一点,哪怕有些机会可能抓不住。"所谓的'机会'就一定是机会吗?账不能按照一年来算,你敢不敢用十年、用二十年来算?"

他还希望今后的自己和企业有一种适度看夕阳的心情,保持一种病人状态,谦恭内敛,强者示弱,追求一种长久的,符合自然规律和内心的行为模式。

"幸福是一种什么状态?就是甘于满足,你才能珍惜,才能走得更远。"丁说,其实人都是这种心境,就看你敢不敢面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