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为悦己者容

时间:2022-08-28 05:10:29

[摘要]影片《人在纽约》是香港导演关锦鹏继《胭脂扣》之后对其女性主义电影的进一步探索。导演运用各种细腻圆熟、精雕细琢的手法对三位来自的华人女性的喜怒哀乐进行书写,完成了奠定其女性主义电影巅峰之作《阮玲玉》之前的重要作品,在其影视创作中具有颇为重要的意义。

[关键词]关锦鹏《人在纽约》 性别身份 女性主义

一、自我与性别身份

关锦鹏,作为香港电影史上的一位重要导演,与徐克,许鞍华,王家卫等一道共同为香港电影在国际影展开辟了一席之地。而他自己更以其纤细,敏锐,善感的阴性气质赢得了“比女人还女人”的导演称号。在一片武侠片与江湖黑帮片,甚至于无厘头的香港电影中,占有自己独特的一席之地。

关锦鹏1985年开始独立导演,对女性题材情有独钟,拍摄了大量女性题材电影。如《女人心》(1985),《地下情》(1986),《胭脂扣》(1987),《人在纽约》(又名《三个女人的故事》,1989),《阮玲玉》(1992)。《两个女人,一个靓一个唔靓》(1992),《斯琴高娃二三事》(1993),《一世人两姊妹》(1993),《红玫瑰与白玫瑰》(1994),《男生女相》(1996)。《念你如昔》(1997)。《愈堕落愈快乐》(1998)。《有时跳舞》(2000),《长恨歌》(2005)等等。

书曰“士为知己者死,女为悦己者容”。关锦鹏电影中,对女性形象的塑造用力颇深,无论是为情而死,此情不渝的女鬼如花,还是敢爱敢恨,坚强独立的李凤娇,或是鲜艳欲滴,湿嗒嗒的王娇蕊,都展现出与传统电影中绝对男性视角下的女性形象完全不同的风貌和形态,笔者看来,这些女性形象或可理解为关锦鹏自身的情感与欲望的投射。

关锦鹏祖籍广东,1957年出生于香港,成长于传统的中国家庭。父亲早逝,身为长子的他便顺理成章的扮演父亲的角色。但事实上,他无心亦无力取代父亲,更不可能成为一家之主,倒是成长环境对其潜意识当中对女性有种特别敏感的触角。在他的性格当中,阴柔的部分往往要胜于阳刚,这与他成年后构筑自己独特的寓刚于柔的女性电影世界积累了丰厚的经历体验。香港电影中一向充满着大男子主义,银幕上常常血气方刚、砍砍杀杀。女性总是作为配角出现,充当花瓶,真正的女性电影寥寥可数,而其中被香港电影学术界公认为“最虔诚,最用力,成绩最显著的”便是关锦鹏。在香港电影或搞笑或强化暴力与性的感官刺激的大气候下,关锦鹏始终坚持人文的终极关怀,他的作品中充满了阴柔之美,在描绘女性并在女性文化心理刻画上有独见深度的风格特色,除《蓝宇》外,女性角色处于叙述的主位,男性永远是女性的配角。

二、关于《人在纽约》的细节语境及角色解读

1989年,当“大中华电影圈”的概念还不完全成熟时,本片已往这个方向走,从创作视野到摄制成绩都使它成为八、九十年代之交最重要的影片之一,在第26届台湾金马奖上连获最佳剧情片等几项大奖。本片由邱戴安平(邱刚健)创作剧本的第一稿,大陆作家钟阿城修改定稿,关锦鹏率众赴美国实地拍摄。导演用充满灰暗,哀伤的笔调拍摄了这部三个女人一同谱写的西洋悲歌。淡淡的笔触,从散淡而纪实的生活素描中,勾画出三个女性在异乡漂泊的故事。

影片在灰黑的色调下开始。张弘毅所作的音乐响起,纽约的天空下,冰冷的高楼大厦在摄影机的扫视下,显得异常漠然。导演对极度商业化的现实社会的鄙弃由此可见一斑。

鳞次栉比的高楼大厦,配上工业社会的标志一滚滚的白烟,赵红婚礼的窗外是这样的景象。而室内正伴随着悠扬的管弦乐举行着一个大陆女性在纽约的异国婚礼。赵红羞涩地颔首,微笑,静静地等待着对一个女人来说的重要成人礼;一旁的黄雄屏则有所含指地说:“我教你怎么切开一个男人。”而李凤娇的出场更颇有戏剧性,目空一切地面对美国房客及其女友黄雄屏。更在街头用鞋跟去追打一个有“性骚扰”之嫌的美国男人。电影从一开始就有别于传统意义上的香港电影,为三位女性确立了叙述上的主位立场。

影片16分钟时,三个女人在李凤娇与父亲合开的湖南园里相识。为整部影片铺陈了一个小的高潮。从最初黄,赵点菜时,李的漫不经心到因为黄雄屏的一句“有个天使刚飞过去。吓得我们三个都不敢说话”的玩笑话,引得三个人一笑泯恩仇。李凤娇悻悻然地说起了“房产”“风水”这些中国人都一直关心的话题,因为一位华裔的同性恋女子丝苔拉的出现。这段女性话语被迫中断,但这不打不相识的开始给三位女性之后的友谊埋设了一个很好的伏笔。

影片48分钟时,赵红,黄雄屏在湖南园的厨房与李凤娇的父亲把酒言欢,从烤鸭。炒房。炒股聊到人生,婚姻等等,其间有几个颇有意味的画面,赵红向鸭屁股里吹气,被众男人取笑;黄雄屏兀自将菜料倒进锅里煸炒。旁若无人地嗅着翻滚的油烟。之后,李凤娇的一句询问真切地道出了女性的弱势位置,影片自然而然地进入一个女性式狂欢的高潮。“我们中国有‘他妈的’十亿人口,五亿都是女人”“五亿中国女人一跺脚,纽约会不会听到”“五亿人剃脚毛。剃脚毛”。之后是黄,赵。李三个人分别用各自熟悉的语言和文化唱起了一段女性呓语似的歌曲,昏黑的纽约街头,男性集体缺席的状态下,关锦鹏镜像下的三位中国女性,不再处于失语的状态,而是那样恣意地高歌,纵酒狂欢……

影片1:02分时,黄雄屏来到她退役军官的父亲在纽约的公寓,之前的一幕中,父亲曾用一记响亮的耳光替女儿教训了她的外国男友,父亲一直是黄的偶像和力量源泉。此时的黄父在唱着京剧,在看着台湾和大陆两地的报纸,在“忧国忧民”地说着些大道理,而厨房里看到另一个来自大陆的女人遭受父亲的待,将一个道貌岸然的父权家长式人物跃然镜上;赵红来到丈夫托马斯父母的家里,由于丈夫的家庭文化已经深植于西方白人社会。在谈到祖先牌位和许多中国传统话题时。赵红与另外三人显得是那样的格格不入,李凤娇也在终于找到自己所“爱”的男人,并与其在家门口热烈拥吻时,女友丝苔拉的意外出现,让这个男人离他而去,而她也象征性地哭倒在丝苔拉的怀里。

影片结尾处,纽约的第一场雪夜,万家灯火的映衬下,三个女人在一幢大楼的顶楼再一次举杯而聚。冷风中瑟缩的三位中国女性,为下雪而干杯,为身为女性而相识。相知,为各自的喜怒哀乐而痛苦。三个人砸碎手中的酒杯,似乎预示着一次彻底的女性自省,一个对旧的否定和结束,而那支空荡独立的酒瓶,却意为一个新的开始。略带哀伤的音乐再次响起,晨曦中的纽约,一切又回归到平静和日常的状态。

影片在角色设置上颇有象征意味,三个女人分别来自大陆、香港和台湾,角色也分别由来自地的演员担任。赵红由大陆演员斯琴高娃饰演,她是嫁到纽约的大陆新娘,住在 midtown的全职家庭妇女,看上去过着美满得体的生活。然而文化背景与思维方式的迥异,使得她与丈夫托马斯在文化价值观上存在着难以逾越的鸿沟。赵红与丈夫及其父母在餐桌上有一段颇有意味的谈话。当谈论起祖宗牌位的问题时,托马斯及其父母对此颇不为然,甚至开玩笑说这些东西是古董,可以卖个好价钱。而这却勾起赵红的伤心往事,她回忆起时期,由于破四旧,母亲只好把祖先的名字刻在椅子后面以拜祭。由于托马斯及父母移民美国已久,在很多问题上,两人无法沟通。赵红一直想把母亲接来美国可是丈夫不但不理会,反而说她要看心理医生,她只有悲愤的摔门而出。由于赵红来自大陆,导演在其身上更体现了东西方文化的碰撞,展示了传统东方女性在面临西方价值观冲突时的格格不入。

与赵红不同的是,来自香港的李凤娇在美国游刃有余。李是个典型的香港人,个性独立,精明能干。父女俩从香港搏到纽约,生活的艰辛父亲一言蔽之,“香港人在纽约开湖南园,烤北京鸭,什么是搏?这就是搏。”虽然李凤娇手通八面,炒股票,炒楼花,炒外汇,凡能赚钱的她无所不及。但在男与女的十字路口,举棋不定的她感情乏善可陈。因为与一位华裔叫丝苔拉的同性恋女子关系暧昧,在终于遇见所爱的人龚明雄,龚却因她与丝苔拉的关系弃她而去。当赵红羡慕她能与父亲在一起时,她却不无感慨的羡慕赵红有个好丈夫。

由台湾演员张艾嘉饰演的黄雄屏在片中起了穿针引线的作用,是她在托马斯与赵红的婚礼上认识了赵红,同时又是李凤娇房客的女朋友。她使三人的认识非常自然,第一次在李凤娇的湖南园相识,三人由抵触到熟识。黄是个混在纽约的艺术家,虽然有个背景显赫的父亲,不过也在白人的世界里郁郁不得志。第一次看到她的工作是趴在地上演一匹马,关于她的工作无须多言。她的生活更是一团乱麻,辗转于数位男友之间,之前的立陶宛男子,后与美国男子大卫,并与中国男人吴俊杰,都无疾而终。而她最信任的父亲也让她看到最不堪的一面,貌似独立的她显出无助的痛苦和迷茫。

三个在异乡的女人从相知到相识,各自怎样逐渐从对方的经历中学习从而觉醒,关锦鹏并没有空泛地解答这个问题,而是从三人的两次醉酒欢歌表现出来。一次是从湖南园醉酒走向纽约的街头三人各怀心事,佯醉欢歌。三人各自唱自己熟悉的歌谣,旁若无人,尽情宣泄心中的苦闷。这段可以说是片中的神来之笔,镜头前面三个女人毫无遮拦,人生的一切烦恼和忧愁全抛在脑后,酣畅淋漓。很多影片中的女性是内敛的含蓄的,而关锦鹏还原女性之本色让女性释放出来。而在结尾一场醉酒,则是三人从酒吧出来。迎着纽约的第一场大雪,在天台上碰杯畅饮,干杯祝酒之后狠狠将酒杯砸向地面,伴随着玻璃破碎的声响,是否意味着与过去决裂的勇气?影片的最后一个镜头,则是一个空的酒瓶静静的立在地面上,雪花轻轻的飘扬。最后一次醉酒设置在纽约的第一场冬雪,一切总会结束,新的总会开始。醉酒欢歌之后,仍要清醒的面对人生,飘飘洒洒的雪花轻轻奏响一曲悲歌,让整部片子呈现出如散文诗般宁静悲凉伤感的神韵。影片的英文名是“Full Moon In New York”,而她们的纽约,几时才能月圆?

三、关于本片的女性主义电影批评

在今天看来,尽管《人在纽约》获得第26届台湾金马奖八项大奖,在当年的颁奖礼上甚至击败侯孝贤的名作《悲情城市》而赢得当届金马奖的最佳影片,但不同于《胭脂扣》在商业和艺术上同创佳绩,这部影片在香港市场上遭遇滑铁卢,并且受到香港影评人的贬抑。这也许与香港电影一向重视电影的娱乐性和奇观性,商业气息太浓有关。

但笔者认为,这部电影在叙事及艺术技巧上确实有着这样,那样的漏洞和不完善之处。虽然关锦鹏素有的细腻以及有感而发的悲悯情怀,深深的寄寓在三个女性身上,尽情展示她们的喜怒哀乐,但并不能称其为一部完整意义上的女性电影。影片中的三个女人只做到了对其自身情况尽可能真实的表达与诉说,而远非这个男权社会彻底的反叛者。

女性主义电影话语的表达中充斥着大量的符号/意象,其中有三类较为突出:(1)表达情感,欲望。自由的意象/符号(2)表达约束,压制,传统观念的意象/符号(3)表达不安,躁动。思考,抗争的意象/符号。在《人在纽约》中,前二者都得到了较多的体现,而第三者的体现方式却很值得考量。

其中最不独立的女人当属大陆来的赵红。她由于身处异国,美籍华裔丈夫便成了维系她与外部世界唯一的桥梁。他是她全部的经济来源。在认识李凤娇和黄雄屏之前,他还是她唯一的倾诉对象。为他做饭、管理屋子就是她的生活。为了他学好英语成了她的“业余爱好”。也就是说,无论从哪方面看,赵红都是一个完全依附于男人并且在男权压制下生活的女人。实际上她并没有反抗的能力,而与女伴的相聚和给母亲写信成了仅有的情绪发泄口。我们不难想象,即便是那场雪中畅饮时在心中感悟到自己的不独立性,为了在美国生活,她也只能回到原来的生活中去,继续扮演她温顺妻子的角色。

赵红的丈夫托马斯,是男权社会下男人自我形象的范例。首先,他生长在西方社会。拥有富足的物质生活,对传统的中式思想不屑一顾,并为自己接受的是“开放”“文明”的教育沾沾自喜。但是娶妻子时,他却选择了一个中国大陆女人,因为她们的温顺和服从。于是这个伪君子接受了传统文化中对他有利的一部分,而继续诋毁其他部分。比如说他就指责赵红要把母亲接来住这种价值观是疯狂和不合情理的。他是这个家的绝对主导,连性生活――在男权社会这一直被认为是女性制服男人最强有力的“武器”――也几乎全由他决定。他提出要求则必须得到满足,而妻子的要求他则可以毅然决然地拒绝。各种细节都将这个大男子主义者的嘴脸展露无遗。

在纽约混得最“如鱼得水”的李凤娇其实并不比赵红幸运。她在经济上的独立和物质生活上的成功是在失去自我的代价下换来的。过度的不安全感与自我保护让她没有勇气面对内心的真实感受,因为在纽约,一个女人要生存,就必须“去女性化”。无论从影片开头她对房客的冷漠还是在街头拿高跟鞋追逐性骚扰者,都可看出她如同男人般的处事作派。如果说赵红是扮演妻子的话,那么李凤娇就是在绝大部分的生活中扮演男人。以至于到最后她也分不清自己到底是喜欢女人还是喜欢男人。只有在和赵红、黄雄屏在一起的时候,她才小心翼翼地展露出自己的本真个性,轻松自如地谈笑、畅饮。

这难道是女权主义者想要的出路吗?答案自然是否定的。因为李凤娇固然在经济地位上可与男人平起平坐,但她也被改造成了“男人”。这也许是众多反抗方式中的一种,却是极其可悲的一种。戴上面具的生活。又如何能轻松长久呢?

黄雄屏可说是三人中最“自由”的一个了。我们可以把李凤娇概括为一个戴着男人面具、精明干练的传统女人,但是黄雄屏就与传统二字无甚关联了。她是个有着全身艺术细胞的演员,不断更换男友、完全不谙做饭、收拾房间等事。但是有着开明思想的她。也会忍不住在湖南园的厨房里挥舞锅铲,也会渴求一个可以依靠的男人。爸爸在黄雄屏心中的地位绝不亚于丈夫在赵红生活中的地位。所以父亲这一形象的倒塌对她来说几乎是致命的。此时她确实是自由了,但她却意识到自己原来早已习惯依赖。

这实际上又涉及到女性主义对女性本质的定义问题。难道一定要不做家务,换男朋友的速度就像花花公子换女朋友一样快才算与男人平等呢?除非极端的女权主义者。否则没有人会要求女人远离厨房。远离可以相互依靠而生活的男人,只是这一切的前提是女人有选择的权利。她可以顺从自己的内心,自由选择是否要做某件事。黄雄屏也许没有思考过自己是不是女权主义者这个问题,但是她却是个十足顺从自己心意的女人。这样的女人就幸福吗?难道不正是她的“自由”在不断给她带来困扰和矛盾?这也是关锦鹏导演通过《人在纽约》这部电影对女性主义本身的一点质问和思考吧。

四、余论

从1989年推出的《胭脂扣》,到1989年《人在纽约》直至1991年的《阮玲玉》可以说构成了关锦鹏的一部完整的女性三部曲。这三部影片的色调从头到尾是较统一的,它们的主题内涵也是一脉相承的。

《人在纽约》中的三个现代女性在悲凉的生活面前无法洒脱,只有在酒醉之后才徉醉狂歌于纽约街头的场景至今为观者和影评人所称道。尽管其在商业和票房成就方面无法与《胭脂扣》以及关锦鹏后期的电影相比,但却为整个华语电影圈整合三地人力,物力资源,三地电影人合作完成创作提供了一次比较成功的经验。

三位女性的遭遇,抗争,自省,影片的接近写实的风格,以及对女性美德的赞颂和弘扬。抚今追昔的笔调也为《阮玲玉》中的“厚古薄今”的叙述诉求,女性决绝地以死抗争铺陈了很好的艺术探索伏笔。

关锦鹏用他细腻、诗意、充满感情的笔触描绘了一个专属于女人的影像世界,在这个世界里,女性实现了“一切属人的感觉和特性的彻底解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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