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天,我们的永远

时间:2022-08-27 12:10:12

醒过来,睁开眼睛,白的灯光,白的墙壁,然后看到家人的面孔,看到年轻的小护士……一些熟悉或不熟悉的脸孔。空气中散布着淡淡的消毒水的味道。

母亲靠近过来,轻轻唤了我一声,长长舒口气,眼圈却是红红的,小心握住我的手。

恍惚记起发生的事,疑心是梦。

经年不遇的大雪天,因为新奇和兴奋,下班的路上边走边玩,结了冰的光洁路面,像小时候护城河里厚厚的冰,忍不住就滑了几米――只顾得得意,路口的危险竟也忽略,等听到路人惊呼,整个人已被撞出去,眼前一黑,后面的事便不再知晓。

此刻感觉整个面部僵硬而疼痛,抬手触摸,头上包着层层纱布,从脸颊环绕上去,一颗心登时慌乱起来,赶忙伸手去摸自己的脸时,听到有人说,没事,没有伤到脸。

微微侧头去看,陌生的年轻女子站在床边,穿件白色羽绒衫,长发,有些凌乱,衣服左侧的衣角有大片泥浆,大大的眼睛里,存着满满的歉意。

对不起,她说,我不是故意的,当时路面太滑。

明白过来眼前人的身份,怒气顿时涌上心头,却又是怒不从心,露在外面的两只眼睛瞪着她。母亲赶快哄我,没事就好没事就好,也不都怨小沈,人家警察也说,你当时太大意了,那么滑的路还溜冰。又转头对那姓沈的女子说,素素也醒了,你先回去休息吧。母亲真是,她把我撞成这样,反倒去安慰她。

她笑笑,那我回去换件衣服,明天再过来。又对我说,你好好休息,明天我去替你请假。

我别过脸去不跟她答话,分辨不清楚身体哪些部位在疼,因为疼,我怨她。

大早,母亲照顾我吃早餐时,她来了。换了件外套,还是白色的,很干净,头发整齐地扎了起来,是个五官精致好看的女子。手里拿了花,不是那种做好的花篮,是一束长茎的各种颜色的拂朗,簇拥在一起绚烂缤纷地开着。也不管我的冷脸,自顾自地说,拂朗花的生命力最强,只需一掬水,就能热烈地活下去。

母亲朝她笑笑,简单寒暄几句。她又从包里取出两本杂志放在床头,说,还需要什么,我带给你。

我用眼睛说,不稀罕!

她也不介意我的冷淡,转头对母亲说,我煲了汤中午送过来,您别来回跑了,路不好走。

母亲一副过意不去的神情,忙说不用不用了。她态度坚决,又解释说,我住得离医院不远。母亲才不再同她争。

然后她便走了,我也无心再吃那份没有完成的早餐。

母亲说,你别总这样对人家小沈,她是不对,可是这个年头,做到她这样也不容易了,她把你送到医院,主动打了电话,又跑前跑后地交住院费,找医生,还在这里守着……又不是没在电视上看见过,多少人撞了人就跑,有点良心的,顶多交上住院费,再说你也是,那么大的人了,还不知道注意安全……

透过病房的窗,能看到外面雪花纷纷扬扬,本来说好了周末和同事去公园照相,一张包着纱布的脸,头上缝着针,腿上打着石膏,如何出去示人?我当时是有点得意忘形,可那是路口,她的车若放慢一些速度,我不会伤成这样。

想要我不怨她,也不太容易。

中午,她真的捧了煲的冬瓜排骨汤来,大概是怕我说出拒绝的话,放下后就匆忙走了。公司那边打电话来让我安心养伤,是她过去说明了情况。

她煲的汤味道不错,喝下两大碗,想着母亲说的话,心里对她的怨怼慢慢少了一些。拿过她放下的杂志,一本文摘一本中篇小说。很对我的路子。杂志扉页,写着她的名字:沈豫。应该是她订阅的。

午后,护士陪着一个交警过来,询问我当时的情形,警察问我,记不记得当时撞你的车是什么颜色?

我被问得莫名其妙,不管责任如何划分,事情一目了然,我过路,被那个叫沈豫的女人开车撞了。不过如此。我不知道沈豫的车是什么颜色,当时没有看清楚。

就是说,你没看到是什么车撞了你是吗?交警问。

问沈豫好了,她比我清楚。我赌气道。她把我撞伤了,这是事实。

是例行调查,他说,因为需要备案。神情漠然。

晚饭的时候,沈豫又过来,我心里添了新的怨气,质问她,那个交警,是不是说是我诬赖了你?

她愣了一下,随即明白过来,笑说,可能是事故报告里必须履行的手续吧。

她一直笑着,这样的态度,也让我没了脾气,却还是不想和她多说话,两个年纪相仿的女子,若换个方式相识,会成为好朋友也说不定,但这样的邂逅,委实莫名其妙。索性回避,摸了杂志来看,又想起那杂志是她带过来的,又放下,一拿一放间,不免尴尬起来。

她看出我的心思,也不多待,和母亲交谈几句,很合时宜地离开。

头上缝的几针几天后便拆了线,除了一小块头发的损失,别无大碍。腿伤恢复要慢一些,真是平白的祸事,离过年已经不远,工作耽搁了,年都过不安心,想想,便觉烦躁,那天撑着拐杖试探走路,腿刚触到地上,疼,无力,烦躁得一把将拐杖丢了。

母亲将我按坐在床上,责备我几句,我还未回嘴,她走进门来,看到地上的拐杖,明白过来,笑着将拐杖拿起,递到我手里,别着急,慢慢来。

都怨你。忍不住冲她发了脾气。

怨我。她并不分辩,只说了这两个字。

我没话了,坐在那里,不看她,也不动。没想她伸手来握我的手,坚决地,将我的手臂握在手里,然后拉我站起来。不再是往常那种和气的、略略带点讨好的神情,而是严肃地,甚至有点严厉地看着我,如果你想早点好起来,就别跟自己赌气。

我怔住,一时竟不知怎么拒绝,只是在她的搀扶下站了起来,然后机械地迈出了脚步。因为不情愿,又不高兴,腿抬得很慢很犹豫。她也不跟我说话,只低着头搀着我,手臂随着我的脚步小心地用力或放松。我们靠得很近,身体移动的时候,彼此的头发不时相互撩拨,像两个亲密女子。但我们,真的不是。

走出并不远,听到她暗暗舒口气,抬起头来,光洁的额头上,竟渗出一层细密的汗水。那一刻,心里一直赌着的怨气莫名其妙地散了。

看我在看她,她笑了一下,神情,恢复到我熟悉的和气,跟着她的笑,第一次,我笑了笑,不由自主地。

其实腿上的伤亦不很重,慢慢地活动了几天,轻松很多。暮冬的雪终于在春节前几天停了下来,她陪我走出病房,看雪后的阳光下,院子里那些更显葱绿的针叶松。残雪堆积在树下,还有一些未曾化去。我裹着她送的厚厚的红围巾,支着一根拐杖,对着她的镜头摆一个POSS,纪念这场意外事故。咔嚓一声,再也忍不住,镜头前镜头后的两个人,都哈哈大笑起来。

我终于原谅了她。

半个月后,医生说,可以出院了,在家休养一段就可以完全恢复。办理出院手续,离新年还有三天。她早早来了,拿着单子去住院部结账,母亲收拾着东西,我环顾这间住了半个月的小屋,竟然有些莫名的不舍。

这个空当,来医院做过一次笔录的那个交通警察竟然再次出现,因不知原由,我诧异地看着他。

他先简单询问我的状况,然后说,昨天下午,真正的肇事车辆和车主已经找到了,现在正在派出所接受调查。看我和母亲都发愣,他解释说,那天,并不是沈豫开车撞了你,而是当时超她车的另外一辆轿车,事故发生后,那辆车逃逸了。这段时间,我们一直在调查,后来通过路口一家银行的监控找到了肇事车辆,昨天也终于把肇事车主找到了……

沈豫……母亲有些语无伦次,她怎么……她为啥……你上次来为啥不说清楚?

是沈豫请求我们在找到真正的肇事者之前先隐瞒真相,至于为什么……他摇摇头。

因为,我担心会找不到肇事者,我不想让素素在身体受伤之后,内心再为此受到伤害,不想让她感觉,这个世上的人都没有良知,没有道德,没有责任。不知何时,沈豫站在门边。

我看着她,这次真是无话可说,在真相背后,原来她比我更无辜,她最无辜。她救了我,一直照顾我并为我承担不菲的治疗费用,我还怨她,一直给她冷脸。可为什么她要这么做?她给的解释,很生动,很合理,但不合情。我和她,陌生人而已。

我还不及问,那个同样疑惑的警察先问了。

也不为什么,沈豫笑笑,不肯对他说出缘由。他也不好再问,说会及时把处理结果告诉我们,还有需要肇事者承担的费用等。

他离开后,母亲拉着沈豫,感谢的话说得依旧语无伦次。而我,有些话却是说不出口,只是觉得这之间,一定是有缘由的,当时,她能做到不袖手旁观已经够好,没有必要让对方不明真相地承受她付出的一切。

可她只笑,不说。直到屋里只剩两个人,在我的追问下,沉吟半天后,她才给了我一个让我意外的答案。

沈豫7岁的时候,父亲遭遇车祸离开人世,肇事车辆逃逸,始终没有找到。从那时起,一个7岁的孩子心里开始对这个世界充满仇恨,这种仇恨,让小小的她变得内向、偏激,甚至自闭,一个女孩的成长始终孤单而冷漠。直到长大后,她付了很多努力,才让自己的心走出了童年那一幕笼罩的阴暗……那天,看着那辆车子将我撞倒后,没有做任何停留,在湿滑的路面横冲直撞地飞速离去,看着我躺在街角的雪地上,额头的血汩汩流出……她没有迟疑,跑下车去将我抱起,当时只有一个念头,不让身体已经受伤的我,再去经历她曾经经历的心灵的伤害……

如果,一直找不到真正的肇事者呢?我听到自己的声音因内心的震撼微微颤动。

那就这样吧,至少,我还捡了一个朋友,不是吗?她平静地答。

此时,我看着她,这个陪伴了我15天的女子,知道我今后要做的,便是将这15天的情谊,变为永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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