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只狗和它的秋天

时间:2022-08-26 11:36:25

一只狗和它的秋天

“秋天……总是悄悄来到我们身边的!”我对柚子说道。

我用的完全是一种抒情的语气。

这天下午,我正在画一幅画,无意中抬起头来,看见窗外的原野泛起了点点金黄。

这只叫柚子的狗一直蜷缩在我的脚边,专心致志地看着我画画。它倏忽坐立起来,用那双栗色的眼睛注视着我。

“秋天,为什么要悄悄来临呢?”柚子歪着头问我。

柚子的话让我为之一怔。说实话,这个问题我还从来没有考虑过。

我不知道,这问题究竟是从柚子的头脑里突然冒出来的呢,还是它深思熟虑了许久。

“也许……也许……”我支支吾吾起来。

后来,我和柚子一致认为,这和秋天所选择的交通工具有关。

倘若秋天选择了一辆破破烂烂的车子的话,必定是另外一种情形。

那是一辆破烂得快要散架的车子,车身上的每一个零件似乎随时都会掉落下来。想象一下吧,当这样一辆破破烂烂的车子从原野经过时,那些零件――那两只瞪得大大的眼睛一样的车灯啊,那四个转呀转呀的车轱辘啊,那有着巨大裂缝的车厢啊……一齐晃动起来。

于是,所有人都听到了秋天走来的声音。

“哐当――哐当――”

“哐当――哐当――”

可是,这怎么能行呢?当哐当哐当的声音在天空下持续不断响起的时候,那些在树枝上睡觉的果实,就会从睡眠中突然惊醒过来;原野上那条日夜不停地奔走的河流,就会在惊愕中突然停止前进的脚步……

如果听到这样的声音,我和柚子又会有怎样的反应呢?

“我会停下手中的画笔。”我告诉柚子,因为灵感会在这样的哐当声中消失得无影无踪。

“我也没有了专心致志看你画画的心情。”

柚子沉吟了一会儿,对我说道。

如此看来,秋天是多么善解人意啊。

善解人意的秋天于是选择了那种不发出太大声响的交通工具。

那么,那又是一种怎样的交通工具呢?

我和柚子之间刚刚达成的默契迅速土崩瓦解。围绕这个问题,我们之间的争执在不断升级。

我坚持认为那是一辆自行车。

“那是一辆崭新的自行车。”我肯定地说,“它身上的每一个零件都在阳光下闪闪发光。”

我告诉柚子,秋天就骑着这样一辆自行车悄悄来到我们身边。偶尔,当秋天实在按捺不住激动心情的时候,才会把那个小小的铃铛按响。

“丁零零――丁零零――”

“丁零零――丁零零――”

那声音就像一串小鸟的叫声从天空中撒落到我们的头顶上。

“不,那绝对不是一辆自行车!”柚子坚决反对,它的声音有点类似咆哮了。

“如果不是一辆自行车,那么,该是什么样的交通工具呢?”我俯下身子问道。

尽管柚子是一只属于我的狗,可我依然不能把自己的观点强加到它的身上。因为被迫接受他人的观点是一件十分无奈而且痛苦的事情。

柚子低下头去,默默地想了许久。

“……不管怎么说,那也不会是一辆自行车!”柚子终于抬起头来回答我。

想了许久的柚子显然没有找到自己的答案,这让它看上去有些垂头丧气。过了一会儿,它从我身边站立起来,头也不回地走了。

这天下午,我和柚子关于秋天的讨论就这样不欢而散。

我目送着柚子的身影穿过院子,然后,径直朝原野走去。

渐渐地,柚子的身影便消失在原野深处。

这天晚上,当月亮升得很高了的时候,柚子还没有回到我和它居住的这个院子。我有些担心它,便沿着柚子的足迹朝原野走去。

眼前的情景让我惊讶不已。短短几天时间,原野就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从远处看,仅仅泛着几丝金黄,但当我走进这一片原野的时候,才发现这样的描述是多么的肤浅。

秋天的变化已经深入到了每一件事物的内心深处。

半路上,我遇见了屎壳郎先生,它正满头大汗地推着一个粪球往家的方向滚去。在月光下面,我看得很清楚,它那黑褐色的“铠甲”上面沾满了斑斑点点的粪便,倘若平时,这个爱吹嘘的家伙一定会停下来把衣服整理整理,然后,跟我大声讨论这“铠甲”的由来。

“这是祖传的宝贝!属于古老的屎壳郎勇士家族!”

关于“铠甲”,屎壳郎先生曾经不无炫耀地跟我说起过无数次。

可是这一次,它匆匆和我打了一个招呼,就推着粪球走远了。啊,秋天来了,屎壳郎先生那种优哉游哉的生活改变了,它必须为接下来的冬天准备足够多的粪球,可以看出来,此刻它的内心是多么的焦急与不安。

告别屎壳郎之后,我爬上了一座山坡,远远的,我看见了一个熟悉的身影。

我的那只叫柚子的狗,此时正静静地坐在山坡上,一动不动地朝着北方眺望。

听见我的脚步声,柚子将毛茸茸的脑袋转了过来。我发现,在柚子栗色的眼睛里,笼罩着一层雾一样朦胧的东西。

“秋天绝对不是骑着自行车来到我们身边的!”柚子朝着我喃喃自语地说道。

我在心里暗暗发笑,过去了这么久,柚子依然坚持着自己的观点。说实话,这天下午关于秋天的讨论,我仅仅是出于一时的感慨,想不到柚子竟然把这个问题还牢牢放在心上。

“秋天是赤着脚一路走来的。”

沉默了一会儿之后,柚子的声音再次在月夜响起,听起来格外清晰。

说完,柚子继续朝着北方眺望,同时,一双尖尖的耳朵支楞起来。

这时,刚好有一阵十分轻微的秋风从原野上拂过。

受到柚子的感染,我也情不自禁地张开耳朵倾听起来。必须承认,柚子说得没错。在这个万籁俱寂的夜晚,我听见了一阵不易觉察的沙沙的声音。

那是一种类似脚步的声音。

仿佛一个人正赤着脚从原野的尽头一路走来。

“苹果,你听到了吗?”柚子问道。

柚子有时称呼我“老大”,有时则称呼我为“苹果”。我点了点头,表示自己已经听见了这种隐隐约约的“脚步声”。这时,柚子的声音再次响起。

“苹果,你不觉得……这很像小棉花的脚步声吗?”

柚子的话顿时让我惊愕不已。

直到这个时候,我才明白,尽管过去了整整一年,柚子还是没有忘记它的小棉花。

小棉花是另外一只狗的名字。

那是一只浑身雪白、如同棉花一样的小狗。

它来自遥远的北方。在那里,有大片大片金黄的麦田,有大片大片洁白如雪的棉花地。一辆喷着蒸汽的小火车日夜不停地在大地上疾驰。小棉花的主人是一个不苟言笑的沉默女孩。去年秋天的一天,这个沉默的女孩从北方千里迢迢来到我和柚子居住的这个南方小村庄。小村庄里有女孩的一个远房亲戚。她也许打算在这里长期居住下来,她带来了最心爱的吉他,也把最喜欢的小棉花带来了。

去年秋天,就在这片原野上,柚子遇见了小棉花。

当时,出乎我的意料,一向邋遢、鲁莽的柚子竟然和小棉花恋爱了。小棉花之所以爱上邋遢的柚子,是因为柚子的勇敢与诚实吗?关于这个问题,我一直没有弄明白。

其实,是我根本不想弄明白这个问题。

我只为柚子高兴。

柚子也沉浸在快乐之中。沉浸在快乐之中的柚子发生了脱胎换骨的变化。为了小棉花,柚子在悄悄改变着自己。比如,柚子爱干净了;比如,柚子不再和我那只叫玫瑰夫人的花猫斗勇斗狠了,变得彬彬有礼;比如……

可惜,好景不长。

那个沉默的女孩有一天突然改变了主意,她要回到她的北方去。

于是,她背着她的吉他在一个清晨离开了我们的村庄。

同时,她带走了小棉花。

却把忧伤留给了这只叫柚子的狗。

但我知道,柚子和小棉花的爱情并没有因此夭折。临走的那个夜晚,小棉花告诉柚子,它还会回来的,它希望柚子等着它。接下来,伤心的柚子便带着美好的憧憬开始了等待。每天,它独自走到山坡上,朝着那遥远的有着大片麦田和棉花地的北方眺望。

可是,一个月之后,小棉花的身影并没有出现。

我想,一个月,对生命只有短短十年的一只狗而言,应该是很漫长很漫长的吧。

在漫长的等待之后,柚子开始有些垂头丧气,脸上甚至有了绝望的神情。

又过了一个月,柚子恢复了以前那种邋遢、鲁莽的模样。

再后来,变得邋遢、鲁莽的柚子不再跑到山坡上去眺望,它大部分时光就蜷缩在我的脚旁,看我画一些毫无意义的、线条杂乱的素描或者油画。这时,我猜想,柚子大概已经彻底忘记了小棉花。

小棉花啊,就像一颗美丽的流星,从柚子生命的天空里不留痕迹地划过……

现在我才知道,我大错特错了。

这天之后,柚子不再专心致志看我画画,又开始往原野上跑。

而我,也再无法集中注意力画画了。

不知为什么,仿佛有一种莫名的力量在左右着我,促使我将自己的视线从画布上移开,时不时朝原野望去。我发现,和以往所有秋天一样,原野渐渐变得金黄起来,也变得厚重起来。可是我也发现,这样的原野似乎缺少一点什么。

那缺少的东西到底是什么呢?

突然,去年秋天的情景浮现在我的脑海里:在南方高远的天空下面,那个沉默的女孩坐在原野上,轻轻拨弄着吉他的琴弦。小棉花就依偎在她的身旁……

这样的画面无论怎样看,都显得无比生动与绚丽。

说实话,我也希望这个沉默的女孩和她的小棉花能够重新出现在我们的村庄里。这样想着,我内心里竟然也产生了去原野上眺望的冲动。

很奇怪吧,秋天应该是绵绵秋雨下个不停的季节,可是,这年秋天,几乎每天都是晴朗的好天气,于是,我和柚子差不多天天来到原野上面眺望。

我和柚子心照不宣。我们一起等待着那个不苟言笑的女孩和小棉花的到来。

有时候,站着实在太累了,我们就坐着眺望。坐累了,就在草地上躺下来休息一会儿。

那天黄昏,站着差不多一整天的我们正躺在草地上休息,柚子告诉我:

“那一天,我就这样躺在草地上。

“突然,我听到了一阵沙沙的声音。

“我想,一定是风把草吹动了。

“可是,当我把头抬起来的时候,苹果,你猜我看到了什么?”

“啊,小棉花!”还没等我回答,柚子就自言自语起来,“那是小棉花正朝着我走来!”

这是去年秋天柚子和小棉花第一次相遇的情景。

这一刻,我终于明白了,在柚子心里,它已经把秋天和小棉花等同起来了,或者这样说吧,小棉花就是柚子的秋天,一直被它藏在心中最深也最隐秘的那个角落里。

问题是,柚子的秋天怎么还不来呢?

掐指算来,这是我和柚子在原野上眺望的第十天了。

我安慰柚子:“现在还早着呢。你瞧,整个原野还是半青半黄的。”

我的意思是,如果我们脚下这片原野全部变成了金黄色,说不定那个沉默的女孩带着小棉花就出现在眼前了。

又过去了二十天。

整个原野都快成金黄色了。

可是,女孩和小棉花还没有出现。

我继续安慰柚子:“现在还早着呢。你瞧,屎壳郎还在跑来跑去。”

我的意思是,如果这些原野上随处可见的屎壳郎集体消失不见了,说不定那个沉默的女孩就会带着小棉花出现了。

又过去了一个月。

忙碌的屎壳郎都躲到深深的洞穴里去了。

可是,依然不见那个女孩和小棉花的身影。

我不免有些失望,开始变得焦躁不安。

这时,柚子反倒安慰起我来。

“苹果,”柚子注视着我,眼神坚定,“小棉花和那个女孩说不定才刚刚动身呢。”

柚子猜测,那女孩和小棉花因为某些事情耽搁了这次秋天的行程,现在才匆忙从家里出发。

“现在,她们应该上火车了。”柚子继续说道。

这时,我仿佛听到了哐当哐当的声音。那是火车轮子撞击铁轨发出的声音。我想象着,在遥远的北方,沿着长长的铁轨,一辆火车正由北往南疾奔而来……

柚子的话使我有了继续等待下去的信心。

接下来又过去了多久呢?我和柚子都忘记了。

这一天,我和柚子在原野上的眺望终于有了结果。

只不过,这一天不再是一个阳光灿烂的晴朗日子,头顶上的天空阴沉沉的,原野看上去也有些灰蒙。

“快看,那是什么?”我和柚子几乎同时大喊起来。

在原野的尽头,出现了一个白色的影子。

一个很小很小的如同萤火虫一样的白色影子,看上去有些模模糊糊。

“那一定是小棉花。”我和柚子没有丝毫怀疑。

已经等不及小棉花朝我们一步步走来了,我和柚子疯了一样朝小棉花奔去。

可是,那并不是小棉花。

那是冬天的第一片雪花。

尽管如此,跑得气喘吁吁的我们,依然轮流把这片洁白的雪花捧在手心里……

发稿/赵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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