堂堂汉家岁月

时间:2022-08-26 09:06:06

刘邦瞧不起儒生,然而,如果是厉害的读书人,倒会例外。同样地,多半儒生也不喜“无赖”刘季,但是,程度够的读书人,却也例外。

读书人易迂,读书人易腐,不管是两千年来一肚皮的仁义道德,抑或一百年来满嘴巴的民主法治,这些人尽管时空殊异,但其内心焦灼、苍生为念,一也;然其迂执不化、陈腐乏味,亦一也。承平治世,迂腐其实无妨;但天下干戈之际,岂容如此絮絮叨叨?因此,刘邦向来憎恶儒生,但有“冠儒冠来者”,毫不客气,“辄解其冠,溲溺其中”。这“无赖”行径,儒生当然难以忍受;他们多半抱持“士可杀,不可辱”的姿态,衔恨含怨,怏怏而去。但是,郦食其不然。

郦食其,当时六十好几,听闻刘邦素来狎侮儒生,既不恨,也不怨,唯“嗔目按剑”,高声叱喝,“吾高阳酒徒也,非儒人也”。自居酒徒的儒生,果然不同凡响;郦食其既不迂,也不腐,而后遂堪大任。也因郦食其本非寻常,雄阔高远,所以他才一眼看出,天下汹汹,豪杰并起,独独只有那沛公,可成大事。

眼力更高的读书人,是张良。张良运筹帷幄,决胜千里;好几回,当众剖析形势、取决策略,众人一听,尽皆狐疑,唯有刘邦深知其好,当下应断即断,该改就改,几乎不假思索,便言听计从。张良授业于黄石公,又一心从游赤松子,相貌还有如“妇人好女”;如此之人,与刘邦这等呼卢喝雉之徒,自然大相径庭。也正因彼此径庭,游于天人的张良,他看刘邦,分外清楚,而且,还着实诧异:“沛公殆天授”也!

刘邦的天才丰姿,当然表现在他的豁然大度。因此,每回处于险绝之境,譬如大家耳熟能详的项羽烹太公之急,抑或韩信强索“假王”之危,那时,或说,那瞬间,刘邦总能不沾不滞,断绝无谓思虑,当下对应,瞬间转换,其精准,其迅捷,都让人不得不惊叹:“沛公殆天授”也!

明明是天大之事,却偏偏像个无事之人,这是刘邦的天才丰姿。然而,这等丰姿,在历代打天下的豪杰身上,仍不时可见。刘邦,还不止如此。

那回,刘邦惨败;汉卒十余万,一时尽灭,“睢水为之不留”。刘邦受困,被项羽严严实实围了三匝。所幸,沙尘暴忽从西北而至,“折木发屋”,楚军坏散大乱,刘邦也才趁机脱困。兵败后,一路狼狈,诸侯又纷纷叛去,回返关中,喘息未定,他却既不惊慌,又不忧惧,随即进行了两桩长久大计:定储贰、修祭祀。新败的刘邦,立后来的惠帝为太子,底定大位承继,以安满营将士之心;影响更深远的是,他“令祠官祀天地、四方、上帝、山川,以时祀之”,祭天祀地,以安天下人之心。

如此刘邦,就不只打天下,更是安天下;如此刘邦,就不只削平群雄之旷世英豪,更是规模宏远的开国明君。“国之大事,唯祀与戎”,兵戎征伐,虽说难免,仍系不得已而为之的非常之事;祭天祀地,虽说平常,却是维系人心的长远之道。祭祀之事,一在感激自然,二在缅怀历史。“祀天地、四方、上帝、山川”,这是感激自然。他东击黥布那年十一月,至鲁地,以太牢祭孔子;十二月,下令凡秦皇帝及六国诸侯无后者,皆予五至廿家,专司守冢,世世代代,香火永祀;此则历史之缅怀。

人透过祭祀,在空间,能与天地山川相联结;在时间,可和历史长河成一体。有了祭祀,人知敬畏,人能虚心,人更可扩大。在祭祀的涵化下,人虽有限,实亦无限。人顶上有天,脚下有地,旁边有着日月与山川;人上有列祖列宗,下有子子孙孙,年寿虽多不满百,但都可以有着千秋与万世。这样的辽阔迢远,这样的悠悠人世,人当然不会只是一个孤独的个体,更不会只是疏离无趣的寂寥身影。

祭祀正,则人心正。“国之大事,唯祀与戎”,虽说儒生多不喜刘邦,但兵马倥偬之际,刘邦却做了儒者最企盼的端正人心之大事。刘邦一生,凭其豁然大度,打下了天下;又借其宏远规模,开创了堂堂四百年汉家岁月。“沛公殆天授”,岂是过誉?

作者系台湾知名文化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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