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老的女生

时间:2022-08-26 06:43:28

“母亲是孩子最早的老师。”起初,一直刻板地信奉着这句名言。于是,上街时指示他不要乱丢纸屑,去做客时警告他不要拿别人的东西,在公园里告诉他不要踩踏草坪采摘鲜花,吃饭时不要对着餐桌咳嗽,喝水时不准把水含在嘴里咕嘟咕嘟吞吐着玩耍……在细枝末节处,我都像雷达一样密切地捕捉着他的所有举动,生怕他沾染上什么不良的顽疾。倒不是希望什么严师出高徒,不过怎么着也不能出个劣徒吧。我想。

三岁时,他上了幼儿园。视野开阔了,他会时不时地给我带回新鲜丰富的信息:谁和谁打架了,老师说谁的指甲长了,他和谁互相拽扣子了,谁抢谁的加餐了……和他有关系的,我自然不会放过训斥的机会,和他没关系的,我也要说长比圆借题发挥一下。我自认为还算是个聪明负责的老妈,没想到不久他就不怎么向我汇报了。放学回来,问他学什么,他就一句话:“什么也没学。”实在搪塞不过去了,就背一遍第一天就学了的那首“小青蛙,呱呱呱,小花鸭,嘎嘎嘎,小青蛙和小花鸭,两个小小歌唱家。”问他跟谁玩了,他依然是一句话:“没和谁玩。”而我去接他时,分明看见他和两个小女孩在一起全神贯注地搭积木。

我感觉他已经把我封闭到他的世界之外了。看着他在家里独自津津有味地玩耍,我察觉到了自己被排斥的危机。一次,在一本杂志上看到了一篇文章,叫《蹲下来看学生》,很受触动,我不由得问自己:是不是我太居高临下了?是不是我也应当蹲下来去看看这个三岁的孩子?

我开始把自己想象成一个孩子,用孩子的姿态和他一起聊天,玩耍和做事,很快就有了收获。那天,他们学的是手工制作小纸杯,很多同学的纸杯都被老师拿出来展览了,却没有他的。他很不高兴。我也做出不高兴的样子,说:“妈妈今天真生气。”

“你怎么了?老师也不喜欢你的纸杯吗?”他问。在他的意识里,我大约也是应该有老师的吧。我顺着他的思路答道:“是呀。”他瞪大了双眼:“那为什么呀?”我拍拍他的肩膀:“因为我做的纸杯太不好呀。今天晚上咱们俩回家再练练,明天一起交给老师,好不好?”他点点头。第二天,他的纸杯被老师补进了展台,他一见我就高兴地说:“妈妈,我的纸杯老师可喜欢了,你的呢?”

他开始经常地给我讲他的同学们,谁今天穿了红裙子,谁今天把饭洒了,谁说了脏话,事无巨细,认真详尽。偶尔也问我:“你们班也有严子欣吗?”――严子欣是他班里的一个女生。

“有啊。”我说,“她的鼻涕拖得老长老长哩。”

他哈哈大笑。早上上班时他给了我一点儿卫生纸:“给你们班的严子欣擦擦鼻涕。”他说。

就这样,在他意识里,我成了他的一个同学,只不过不在一个学校而已。作为同学的我们,应该是平等的。可是,虽然明白这一点,有时候,我的成人意识还是会不自觉地冒出一点儿尖。有一次,老师布置家庭作业,让画绿芽。他画了许多茎在下绿芽在上的,然后我看见他笔锋一转,开始画茎在上绿芽在下的。

“这些芽芽怎么在下面啊?”我不自觉地就想训他,想了想又忍住了,换作了讨教的口气。

“柳树的芽芽就是朝下的。”他说,“还有咱们家的吊草。”

我无话可说。说真的,我没有想到这一点。我只以为那是一个孩子任性的涂抹,却没有想到这是一个自己忽略的常景。我忽然想起以前他画过的那些黑色的鸡蛋和蓝色的月亮,这些色彩都受到过我无情的责备,可难道它们真的是不存在的吗?我这颗粗疏狭隘的心,究竟伤害了他多少的宝贵的创意和灵动的表达呢?

我忽然明白,我应该蹲下来看孩子,并不是因为我就比他高。其实在很多时候,成人都是在自以为高。

我由表及里地深入了我的角色,我们成了越来越好的朋友。我们互相学习着,彼此关怀着,共同成长着。真的,我们真的是这么同步生活着的。当然,作为成人,我在生活上对他的照顾要多一些,但是也并不是完全地单方面的给予,他也常常用自己的方式和力量疼爱着我。有一次,我不小心用刀子划破了手指,每天放学,他见到我的第一句话就是:“妈妈,你的手还疼吗?还流血吗?”还有一次,我头疼失眠,他提出要哄我睡觉。于是,我硕大的脑袋轻轻地拱在他的怀里,他一只手拍着我,一只手伸出来数着手指头:“大拇指睡觉了,二拇指睡觉了,高个子睡觉了,你睡了,我睡了,大家都睡了……”在幼儿园里,老师大约就是唱着这样的歌谣催他们入眠的吧。现在,年近三十的我在这样特殊的待遇面前,惬意得无法自持。

“在儿子面前,你越来越像一个孩子了。”爱人曾经这样笑我。

是的,在孩子面前,我就是想这么活下去。除非遇到特别原则的事情让我不得不回归到成人的社会规律中,我是不会放弃这个可爱的角色的。我们疯,闹,游戏,怄气,撒娇,做这一切时,都是互相的。我不会再有童年了,这个重温童年的机会是孩子给我的,我会珍惜它,在这个童年里,我会让自己和他活得一样透明,一样晶莹,一样健康,一样天真。我要真正地和他呆在同一个世界里,从他的视线里去欣赏风景,从他的忧伤中去谛听雨声,从他的困惑里去质询一切,从他的惊喜里去亲吻天使的笑容。

我深信我的这种行为,于他而言不是放纵,于我而言不是低能,于他未来的教育而言也并没有违背初衷:作为朋友,他更懂得爱我,也更理解和接受我的爱;作为朋友,我可以沿着自然而然的渠道去引导他走得更好;作为朋友,我们共享了他只此一次的童年的甘甜。

何乐而不为呢?

夫妻如果不是对方的朋友,那不会是一桩美满的婚姻;老师如果不是学生的朋友,他不会是一个称职的老师。同样,我觉得,父母如果不是孩子的朋友,也一定不会是合格的父母――令人遗憾的是,同时也是不懂得如何在辛苦的操劳中为自己收集幸福的父母。

我不想做这样的人。我真希望自己在孩子的眼里,永远有资格成为他的朋友,成为他班上的一名女生――一名年龄最老然而是最亲密的女生。我会为此感到莫大的荣幸。

摘自《天使路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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