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颜布这个人,你最好忘掉

颜布，是黑夜海上的另一艘船。我们的航向，却无法一致。

1

遇见颜布时，我在酒吧唱歌，讨生活。连续好几个晚上，回家时，总有一道目光追随我，那目光让我觉得安心，温暖。他就是颜布。他说，我只想护送你，请相信，我是好人。

长久以来，我像黑夜大海上的一艘船，孤独地航行，如今我遇上了颜布。

2

颜布说，他从海滨来，为了逃离父母的溺爱，他想独立生活。我顾不得去分析他话里的真伪，他说什么我都愿意相信。

我介绍他到酒吧上班，他会调酒。然后，他租下了我北面的房子，并在窗台上摆上了一盆仙人球，那是他唯一的行李。

颜布花钱很厉害，为我买高档的橱柜、碗具、暖和的被子。而他的袜子衬衣，都是名牌，他以前的生活，应该很优越。我说，如果你真想独立，就不该再眷恋从前。

他挠挠头，笑。

他对我始终保持着恰到好处的亲密。拨拨我的头发，蜻蜓点水似的拥抱，拉拉我的手，仅此而已。

晚上我们一起上班，白天他就呆在家里，睡觉、听音乐、煮饭，等我回家。而我白天的身份，是勤恳的小文员。我努力地赚钱，克制地花钱。无论多晚，从酒吧出来，我都跑去赶小巴。他总是很委屈似的，路歌，我们叫出租车，我出钱，好不好？

我不理他，他也就跟着我。

那一次，他提前下班。等我出来，他却捧着漂亮的盒子站在酒吧外。盒子上的英文任何女人都不会陌生，是手袋。

他说，我在书上看到的，很适合你。我愤怒了，扯过包包，吼他，你知道这个包包等于什么吗？等于一个大学生一学期的生活费！等于我两个月的工资！等于一个农村家庭一年的收入！

他愣愣地，我，我是冒了很大风险去买的呀，路歌，路歌……

冒什么风险啊？你很有钱是吗？拿去捐助失学儿童啊！你，简直不知ABC！

我说着说着就哭起来了。

我哭得那么伤心，面对一个奢华的包包。

他迟疑地拉起我，小心翼翼地朝小巴走去。他不知道怎么安慰我，他有些颤抖。

沉默了很久，他来讨好我，路歌，你知道安徒生有个童话叫什么吗，就是跟女孩和火柴有关的那个。

我余怒未消，不知道。

告诉你吧，叫做《卖女孩的小火柴》。

在空荡荡的小巴里，我们笑得前仰后合。他的手，落在我的手上，以后，我一定听你的话，不乱花钱。虽然我知道，颜布并不明白我的艰难，在他的世界里，最恼人的不会是物质，而物质却是眼下我最大的艰难。

3

此后，他真的收敛起来，不再乱买东西。买到八毛一斤的青菜，都会向我邀功。他还说，今天我看到乞丐，只给了五块钱。虽然我知道那是骗人的，但那小孩的眼睛很清凉。

我感激他的改变，虽然，我从不曾想过要借助他摆脱我物质的包袱。

我依旧上班，唱歌，节约每一分钱。有时候，我们在夜宵摊吃着一块钱一碗的馄饨，颜布会凑近我说，我们多像患难夫妻啊。

他的嘴边，还带着一条血痕，是那把劣质剃须刀刮破的。他的剃须刀坏了，他便到小店花12块钱买了一把来。看着他的血痕，我心里难过起来，他并没有花我的钱，而且，我们并非夫妻，甚至连同居也说不上，他用不着跟我一起承受物质的窘迫。

于是我告诉他，并非我守财，只是我父母都在乡下，且年岁已高。我上大学时，生活费靠打工，学费靠贷款，现在，我要还贷。我的妹妹，马上就要考大学了。我不能让她再过跟我一样的生活，虽然，经历是一笔财富，但跟一生一次的青春比起来，是不值得的。

他听了，想了半天，说，我和你一起扛！从现在开始，你不再是一个人，你相信我！

我拍拍他的头，傻瓜，我一个人也应付得了，只要两三年而已。然后我们好好谈恋爱，结婚生孩子，好不好?

颜布拉过我手，把头埋在我的手心里。夜风吹来，我的手心湿了一大片。

4

是哪一天开始的呢，颜布开始让我感到心慌意乱。

是那个半夜吗？他忽然大喊大叫，放了妈妈，放了妈妈。还是那一天，他在浴缸里泡了整整一晚险些溺死。

是10月14号，同事收到朋友从北方寄来的礼物，那礼物，用报纸裹得很严实。我注意到报纸的一角，写着通缉令：关小龙，男，26岁，涉嫌杀人……那张照片，印刷模糊粗糙，却在一瞬间击中了我，那眉眼，像极了颜布。

我拼命寻找证据，那不是颜布，不是的。名字不同，籍贯不同，颜布来自南方，而那个被通缉犯却是北方人。还有，颜布他那么善良，他对我那么好。

心里惶惶不安，报表弄错，电话打错，回家时，我搭错了公交车。在漆黑的公交车终点站，我捏着那一角报纸，蹲在地上，久久地，站不起来。

回到家，我听到颜布在低声打电话，求求你，求求你照顾好我妈……我不能回去，不能去自首，警察不会相信我的……我汇给你一笔钱……拜托你……不是，是一个女孩，她需要我……你是唯一的朋友了……谢谢，谢谢，我关小龙来世做牛做马报答你！

玻璃窗上他的影子不停晃动，我双腿一软，瘫坐在地。

5

我们坐了一晚上，一直没开灯。我不敢看他的脸，我不敢相信，那一张我依恋的脸，竟被印在报纸上，冠以通缉犯的罪名。

他是他的父亲，她是他的母亲。一个是暴烈的企业家，一个是温婉的主妇。她受不了他的坏脾气和冷落，出轨了，在他事业的高峰期。为了名誉，他们没有声张，这个危险的家庭维持下来了。次年，她生下一个儿子，很像另一个男人。虽然姓着他的姓，吃着他的饭，叫他父亲，可那个孩子，是不贞的证据。殴打，咒骂，这是他对妻子的报复。

那天醉酒后，父亲竟将母亲从三楼扔下，楼下的草坪，救了她一命。绝望的儿子，挥刀追赶，他并不想杀死他，他只是想表达自己的愤怒。反抗中，父亲被推倒在玻璃茶几上，脑袋撞上了茶几，当场死亡。那盆仙人球，是他母亲最喜欢的，所以逃亡路上他也带着。

只是一个家庭悲剧，不是吗。如果它刊登到报纸上，我看了，不过一声叹息。然而，你现在要我怎么样呢，你是我爱的男人，颜布。

天快亮时，裂的嘴唇里，清晰地说出几个字，去自首吧，颜布，法律是公正的。想了想，我咬牙说道，我，不需要你。

天大亮时，他走了出去，神色怆然，步履摇晃。我还想说，记得在家属栏里，填上我的名字，可我张张嘴，什么也没说出来。

颜布，是黑夜海上的另一艘船。我们的航向，却无法一致。

6

一天过去了，两天过去了，三天过去了，焦急惶惑中，我没有接到任何来自颜布或者警方的消息。夜夜难眠，我的电视机始终开着，调在北方的那个电视台，我希望从新闻里看到消息。

我终于看到了，在第四天清晨。只是短短的早间新闻报道：杀人嫌疑犯关小龙于昨日投案自首。据警方消息，该疑犯还曾潜入某银行持刀抢劫，劫得人民币八万元。该疑犯于抢劫后自首，据称赃款已挥霍一空，但警方正在进一步追查赃款下落。

仿佛被强大电流击中，我拿出我的储蓄卡，冲向取款机，余额查询：八万四千两百元零三毛。而前天，我的卡上，只有四千两百元零三毛。

无论多苦多累的生活，我都不曾被打倒，可现在，面对这八万块钱，我感到前所未有的酸楚。如果，我不是这么需要钱，如果，我没有家人要负担，如果，你不曾爱上我，我也不曾爱上你；如果，有更多的如果，颜布，我们就能好好谈恋爱，结婚，生孩子。

后来，我见过颜布一次。二十分钟的会见，他只说了三句话，第一句是，替我照顾仙人球。第二句是，那八万块钱，本来是留给你的，你上交了，你做得对。第三句是，关于颜布这个人，你最好忘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