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思比海深

时间:2022-08-25 07:56:48

怀念一个人比海还要深。一位九十岁的老人,在妻子去世后画了十八本画册,从年轻画到白发苍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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认识美棠那一年,饶平如26岁,从黄埔军校毕业,在100军六十三师一八八团迫击炮连二排,打湘西雪峰山战,差点丢了性命。身边战友被打中肚腹,肠子流了出来,惨叫之声让他“多年无法忘记”。

战争结束,1946年夏天,饶平如的父亲来了一封信,希望他借着假期回家订亲。“父亲即带我前往临川周家岭3号毛思翔伯父家……我们两家是世交,走至第三进厅堂时,我忽见左面正房窗门正开着,有个年约二十、面容娇好的女子正在揽镜自照,涂抹口红——这是我第一次看见美棠的印象。”

两个人也没讲什么话,父亲走过去把戒指戴在姑娘指上,人生大事就这么定了。

他最喜欢美棠的一张照片,石榴花底下少女鲜明的脸,卷发尖脸细弯眉,放大贴在军营墙上。内战之后开始,他不想打,请假回家成婚。

80岁时,美棠去世,他今年90岁,画十几本画册,叫做《我俩的故事》,把石榴下的黑白照片重新冲洗,涂一点唇红,底下写“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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婚后时世动荡,饶平如带着美棠,在贵州当雇员,为了躲劫匪,首饰藏在车轮子里头。又在南昌经商,他画下那个年代里的细节,写“‘开面店’生意不佳、上夜校学会计、面试粮食局、投简历给测量队、卖干辣椒搞不清楚秤——美棠嘲笑我‘根本不像个生意人,我自思也的确如此,至今还未弄明白称盘秤要扣除盘重是怎么一回事’”。

居然这一段回忆最快乐,他画年青人无事打牌,五人座次都标得清楚,还像小孩子一样标上每个人的身份——“舅舅”、“表姐”,隔了半世纪了,有趣的细节人总记得。

两夫妇住的房子只是一个亭子,加了四面板改成的房间。

“那个时候真的不觉得苦,好玩,为什么?一到那个下雨,狂风大作,那窗霹雳啪啦的响,又打雷,风呼呼吹,山雨欲来风满楼,这个诗意,水泥房子领略不到这种山间的野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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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了1949年,饶平如本来要随众去台湾,又想,“岳父把他女儿嫁给我,是希望总要有个依靠,我要走就不负责任。”就留下来,觉得总有地方容下个寒素的家庭。

1958年,他被劳动教养。没人告诉他原委,也没有手续,直接从单位带走,单位找他妻子:“这个人你要划清界限。”

关口上,美棠有上海姑娘的脆利劲儿,“他要是搞什么婚外情,我就马上跟他离婚,但是我现在看他第一不是汉奸卖国贼,第二不是,第三不是偷拿卡要,我知道这个人是怎么一个人,我怎么能跟他离婚。”

饶平如去了安徽一个厂子劳动改造,直到1979年,他每年只能回来一次,22年,一直如此。

这二十多年里,夫妻二人,他写回来的信件都没有保留,妻子写的信他大多留着,全贴在画册里。这些信里几乎没有情感的字样,都是艰辛的生活,怎么搞点吃的,怎么让他弄点鸡蛋回来,怎么让孩子参加工作,怎么给他们找一个对象……他依日期贴好,信件有日久残缺的地方,他用笔填补好。

美棠是个小暴脾气,信里有时写“我很气你,我很生气,我越写越气”,笔一扔,后边不写了,要过一两个月才又有新的信。

“她平时对我很好,她说这么的话了,一定是心里受了很大的刺激。”

他常念及一个女人带几个孩子,工资不够,需要背二十斤一包水泥挣点钱,从孩子口中省下糖块寄半包给丈夫。他拿手绢包着放枕头下,吃半个月吃完。她过世后,他现在每经上海博物馆,都停一停,“这个台阶里面,我也不知道哪一块是她抬的水泥,但是我知道,她为了养孩子,为了生活,她背啊,可能她的腰肾脏受损了,恐怕也就是这样引起的。”

他每年到过年前,在安徽买了鸡蛋、花生、黄豆、油,一层层,用锯末隔好,租个扁担,拿棉袄垫着肩膀,坐火车挑回上海,就等妻与子开门的这一下热腾腾的欢喜,“一晚上这些小孩子可以吃掉差不多一麻袋吃的”。

有人问:“中间二十年,一直在两地,难道你们不怕感情上出问题吗?”

“想都没想过。那首歌里唱的,白石为凭,日月为证,我心照相许,今后天涯愿长相依,爱心永不移。这个诗说得很好,天涯,这个爱心是永远不能够移的。”

这是美棠最喜欢的《魂断蓝桥》里的歌词,青年时代没有那么重的忧烦时,家中如有客,她让他吹口琴,自己唱和。现在她不在了,他90岁才学弹钢琴,为的是常常弹这支曲子,是一个缅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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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92年,美棠肾病加重,饶平如推掉了在政协的所有工作,全身心照顾妻子。从那以后,他都是5点起床,给她梳头、洗脸、烧饭、做腹部透析,每天4次,消毒、口罩、接管、接倒腹水,还要打胰岛素、做纪录,他不放心别人帮。“我心中没有一点烦躁的时候,她是我的希望。”

她病痛中渐渐不再配合,不时动手拔身上的管子。她耳朵不好,看字也不清楚了,他就画画劝她不要拉管子,但画也不管用,只能晚上一整夜不睡看着她,毕竟岁数大了,不能每天如此,还是只能绑住她的手。“她叫‘别绑我’,我听到很难过,怎么办……很痛苦。”

美棠犯糊涂越来越严重,有一天称丈夫将自己的孙女藏了起来,不让她见,饶老怎么说她都不信。他已经八十多岁,坐在地上,嚎啕大哭。

她看着他哭,像看不见一样。

他说:“唉,不得了,恐怕是不行了。像杨绛写的这句话,‘我们一生坎坷,到了暮年才有一个安定的居所,但是老病相催,我们已经到了生命的尽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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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8年3月19号下午,她去世,4∶23分,我一进去,我远远的,她睡床上,她已经……她的生命已经没有力量了,她看见我了,流了一滴泪,但是她讲不出,也不能动,她的生命就是这么一点点。”

“那时我们没有说什么,她已经不能讲话,我摸摸她的手,还有一点点温,我就拿剪刀把她一缕头发剪下来,放在家里,用红丝线扎一扎……这是她唯一剩下的东西,那就作个纪念。”

他小指上细细一圈金戒指,当年父亲赠给新人的那个,家境后来贫寒,她已经变卖了,晚年他买了另一只送妻子。

“这是她的戒指。我说我到北京来,我都带着她来,让她也来,让她也来经历一番,我不离开手的这个戒指,我今天带来了。”

“反正是人生如梦,我今天戴来了,让她也看看。我的故事,就是这一段,人人都要经过这一番风雨。我就是这样走过来的,白居易写,相思始觉海非深……到了这个时候我才知道,海并不深,怀念一个人比海还要深。”

摘编自作者博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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