狠心的父亲

时间:2022-08-25 06:48:58

狠心的父亲

在金窑转了半天,没获得一点关于肖梅亲生父母的消息,看来班主任交待的任务完成不了了。肖梅因为患了角膜炎,视力每况愈下,如果再得不到治疗,她将失去光明,学校已为她捐了几次款,但杯水车薪——移植角膜的费用实在太昂贵了。现在,肖梅唯一的愿望就是见见亲生父母。我因为住在紫窑,与金窑相隔一条渠道,班主任让我先去打听一下,如果摸到线索,由学校负责出面再去确定。可不知为啥,我问了很多人,他们都说不知道,有的用疑惑的眼睛看着我,弄得我很没面子。

午时,我在状元泾碰到了贵爷,他是金窑的祖师爷,凡金窑的事他可以给你说到民国时期,他在金窑一带是出了名的大师,送到故宫博物院维修替补的金砖都出自他的手,父亲经常请他去自己窑场把关呢,与我家交情不一般,今天我找他,他肯定能把知道的实情告诉我。

“贵爷,十六年前,这里有一位姑娘送到岳浦,你知道是谁家的闺女?”我开门见山问。

贵爷让我这样一问,好像脑子转不过来,“你说什么?”

我重复了一遍,贵爷站在那里没答复我,用端详的眼神看着我。贵爷胡子煞白,眼神有光,很少人能猜到他有82岁高龄了。他这样看我,让我有点不自在。我就把原委再跟他说了一遍,他若有所思,叹了一口气,“麟儿,你问的这事呀还真记不得了。”

我让他再想想,他直摇头。此事连贵爷都不晓得,我就只能死心了。回到家,父亲刚回来吃午饭,娘因为身体不好,家务活都落在姐姐身上。

“麟儿,今天不在家做作业去哪了?”父亲对我向来慈爱,从不打骂。外面人都说他像吃人老虎,窑场上的工人见他如鼠见猫,我却不觉得。

“爹,我早上去了金窑。”我因为没完成班主任交待的任务,心里很沮丧。

“去干吗?”父亲问。于是我一五一十把事情说了,还没说完,见姐姐停下手中的活看着我,娘不知啥时站在父亲的身后,父亲点着烟,气氛一下子变得紧张起来,让我有些不知所措,莫非家人的想法和我一样,都很同情肖梅。末了,我问父亲,“爹,你咋知道这件事?肖梅挺作孽的。”

“啊!”父亲猛地抬头,“吃饭,吃饭。”

姐姐听罢连忙摆筷子,给父亲盛饭,娘咳嗽不停,慢吞吞坐下来。之后,父亲神情肃穆,稍歇,对着我说:“麟儿,这种事情你就不要管了,认真读书才是真的。”

父亲让我不要多管闲事,我就不敢多嘴了,到了学校把事情跟班主任说了,班主任表扬我辛苦了,让我很不好意思。肖梅竟然还谢谢我,更让我羞愧。肖梅是我同桌,第一天见到她时我觉得她好眼熟,好像在哪里见过,但又想不起来。她读书用功,并且乐意帮助同学,我能取得好成绩,都是请教她的结果,有时我觉得她是个姐姐。所以看着她的眼睛一天一天暗下去,我恨不得捐一只眼睛给她。说来,肖梅也是苦命,原本在家还是很受宠爱的,可10岁那年她爹妈给她生了个弟弟,从此她的命运发生逆转,如不是成绩优秀,恐怕早就辍学打工去了,她的眼病都是她父母不重视,才变得这样严重的。

半夜起来撒尿,听到父亲和娘还在说话。父亲白天累往往睡得早,很少听到他半夜说话,就连娘咳嗽也要克制一点,怕影响他休息。娘因为常年跟着男人出窑,吸入大量粉尘,如今走路都气喘,为此父亲带她四处求医,医生诊断这是职业病,很难彻底医治。

“保国,你抽空去看看吧,毕竟是亲生的,人家不管,我和你不能不管呀。”娘说。

“说好不认的,怎么去看呢?”爹说。

“现在孩子生病了,你没听麟儿说眼睛快瞎了。”娘的这句话摄住了我的脚,我屏住呼吸。

“怎么去呢?他们不来说,我们不能瞎掺和。”父亲说。

“她是我们的亲闺女,你不去我去。”娘也许说得太响,用力过度,咳嗽更是接连不断,身体就像一只破风箱,姐姐连忙跑过去……见此,我溜进了自己的房间。躺在床上,万万没想到,我四处打听肖梅亲生父母的下落,其实就是自己的父母。原来肖梅是我亲姐姐,难怪我见她眼熟,再仔细想想村人的反应和贵爷支支吾吾的态度,我彻底明白了,其实所有人都知道此事,就我被蒙在鼓里。父亲在我心目中的印象彻底颠覆,难怪我那天问他,他一声不响,还要我别多管闲事,原来他心中有鬼,听娘的话音,肯定是她把女儿送人的,这样好再生一个。父亲如此自私出乎我的意料。

第二天我一早就去学校,把事情告诉了班主任。

学校领导找到了父亲,父亲沉默不语。学校领导说,也不是要父亲拿钱出来给肖梅治病,而是希望父亲确认后,与肖梅见个面,毕竟是亲生父母,孩子这个愿望也不为过。父亲却没答应。

“爹,你怎么可以这样?”我有点忍耐不住,“明天我就把肖梅带回家,看你认不认?”

父亲没说话。学校领导让他考虑考虑就走了。我把自己关在房间里,父亲既然知道我在为肖梅寻找亲生父母,他竟然不说,真是铁石心肠。难怪别人都怕见他,从现在起我就不怕他,他既然做出这种事,他就是一个不称职的父亲,也不值得尊敬。

“麟儿,吃晚饭了。”姐姐在外面叫我。

“不吃。”我说。

“爹答应去看肖梅了。”姐姐说。

饭桌上,父亲只管吃饭,他没指责我的做法,我知道他理亏了。所以我也没看他只管吃饭。往日融洽的气氛因为有了此事而显得异常沉闷。父亲的沉默更让我觉得他做得不对,此刻一定在承受良心的拷问。

“麟儿,”娘说,“你不该没征得父母同意就把事情告诉老师。”

“我那天不是问过你们了,可你们知道了却不告诉我。要是哪一天事情真相出来了,我怎么去学校?老师和同学都会看不起我的。”我振振有词。

“吃饭。”父亲一脸威严,可我觉得他是装出来的。

事情却没我想的那么简单,肖梅的父母不同意相认,要是相认了就让父亲把肖梅领回家,因为当初说好不相认的,现在单方面毁约,一切责任都由我家承担。学校领导左右为难,肖梅知道了亲生父母是谁,但不能相见,心里一定最难过。都怪我太鲁莽了,好事没办好。现在即使让肖梅以同学的身份跟我回家,她也不愿意。之后几天,肖梅就没来上学,事情弄得非常糟糕。

因为出了这事,娘夜里咳嗽到天明,甚至已经很难平躺着睡觉,听人说这种病最后都是坐着咽气的。为了不影响父亲休息,她搬到姐姐房间去睡了;父亲每天绷着一张脸,他一定为当年的决定而后悔。我早起早睡,甚至不想见他。突然之间,日子过得像娘的咳嗽,叫人喘不过气来。

“肖梅眼睛快瞎了,他们父母不要,就让她回来。”我不知道哪来的勇气,冲着父亲说。

“麟儿,不许跟你父亲这样说话。”娘在一边制止我。

“你们当年为啥要把她送人?”

“当年是因为……”娘没说完,就被父亲止住了,“别说了,这个王八蛋我找他去算账。”父亲说的王八蛋就是肖梅的养父。

“哎呀,已是人家的女儿,你说这个有啥用呢。”娘说着连连咳嗽,姐姐不停地给她捶背。

“早让我知道这个事情,就不会这样,没钱看病早说呀。”父亲怒不可遏,话里充满着自责。

“要是你不送人,就没这个事,现在才知道怪人家。”我说。

父亲横了一眼,没再说话,起身去了窑场。饭桌上只留下我和娘,“麟儿,以后不许跟你爹这样说话,你爹是个好人。”娘说这句话时眼睛里充满着愤怒,向来温柔的娘让我感到有些害怕。

村里人得知铁牛(父亲的绰号)送掉的女儿得了眼病,而且快要瞎了,都表示同情,有的说父亲开着窑场,该拿钱出来给她医治;有人说铁牛早该把女儿接回来了,又不是养不起;有人说铁牛守信用,当初说好不认,现在知道了这事,心里肯定很难受。一时,村里人都在议论此事,但见着我,总是一散而去……

家里失去了往日的宁静,娘显得焦虑不堪,姐姐对我没了以前的亲热,一副爱理不理的样子,一定怪我把事情说出去。我觉得这样做没错,父亲本不该把肖梅送走,害得她受到养父养母的虐待,有一次肖梅因为做作业把晚饭烧晚了,养母就用香火烫她的大腿。肖梅每天脸色凝重,患了眼疾以后,更是成天愁上眉毛,加上衣服破旧,像个没爹娘的孩子。我非常憎恨她的养父母,怎么可以这样对待自己的女儿?现在知道了真相,我对我的父亲从心底里感到厌恶,平日里他教育我少管闲事只管读书,同学之间要大方,不能为小事争吵,那样有失一个男人的气派。父亲确实是个很有气派的人,家里办事或者替人办事,有理有节,而且特别仗义,我记得村西三木叔经济困难,但对待父母非常孝敬,送葬自己90岁的老娘碰到问题,父亲当场拿出1万元,帮助他解决燃眉之急。为此,村里人说铁牛发家致富不忘乡亲,一时传为美谈。可父亲怎么可以“仗义”得把自己的亲生骨肉送人?父亲大概就是用这种方法堵别人的口舌……

“保国,你怎么喝了那么多的酒?”父亲被人抬了回来。父亲很少醉酒。“啊呀,麟儿,快给你爹来脱鞋子。”娘说罢,咳嗽咳得喘不过气来,扶着床沿脸色发黑。

“娘,娘,你要不要紧?”姐姐忙着去照顾娘。

“娘没、没、没事。”娘说话都很吃力。

父亲一个翻身呼呼大睡。姐姐给爹脱掉鞋子后,无力再为爹脱衣服,父亲第一次囫囵睡觉……

娘被送进了医院,第二天就转院到了县城。父亲充满自责,都怪自己喝多了,害得娘病情加重。肖梅的事情也就搁在了一边。

星期天,我和姐姐一起去了县城医院,娘的身上插满管子,脖子里开了一个洞,吓得我当场哭了起来。姐姐在一边轻轻地呼唤娘,娘毫无反应。父亲面色憔悴,干坐在娘的床边,白发占领了他的双鬓,眉宇之间结着几道深深的皱纹,才一个星期,父亲如同换了一个人。我不敢走近他,也没叫他;他看了我一眼,继续看着娘。我突然害怕极了,我们一家四人围在一起大多是在餐桌上,此刻,却面临着生离死别,而且来得那么快,难道这一切都是我造成的?

医生在病房里进进出出,父亲一会儿被叫出去,一会儿在走廊里转悠,一会儿站在病床前看着娘,姐姐和我看看父亲,望望娘,都不敢说话,刷白的墙壁、刷白的床单连着娘刷白的面容,它们好像在慢慢一起融化,并且都在往上飘,感觉马上就会从我的眼前消失一样……

第二天一早娘被推出了病房。第三天医生宣布娘不治。

村里人都跑来给娘送终,那些含泪的村人都在劝解父亲不要悲伤,人死不能复活。娘生病后,父亲没再让她去窑场,而且一直为娘看病,赚来的钱大多花在娘身上,村里人有目共睹。唯有舅舅和姨妈扯着父亲不依不饶。

“等事情办完了我再给你解释。”父亲对着舅舅说。

“还要等你解释?你的解释有什么用?”姨妈冲到了父亲面前,悲伤里充满着愤怒,“我姐她……”

“你再说,马上给我走。”父亲怒气冲天,双眼瞪着姨妈,阻止姨妈继续把话说下去。

“你真够狠心的!”说完,姨妈号啕大哭。很多亲戚村人围了上来,他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有的还在询问怎么了。二叔抱着父亲,舅舅拉着姨妈,大有两军对垒的气势。

“出殡照片不能让麟儿抱。”舅舅对着父亲说。按村里习俗父母去世,出殡时由儿子怀抱遗照上前。听到不让我抱遗照,我心里咯噔一下。有的人开始窃窃私议,沉重的葬礼出现一阵骚动。

“麟儿也是秀琴奶大的。”父亲不容舅舅的辩驳。

“不行!”舅舅坚定地说。

“不要为了你姐,伤害你外甥。”父亲说完,泪流满面,身体渐渐往下坍。

“哥哥——保国——铁牛——”众人喊着父亲。虎背熊腰、干活如牛的父亲轰然倒塌……

“麟儿——”我被大人从灵堂里叫了出来,看到父亲斜歪着身子躺在二叔的怀里,不省人事……

“快喊爹,快喊爹,不然会被你娘带走的。”众人怂恿我大声喊爹。

“爹,爹,亲爹——”

娘走了,家里一片寂静,寂静得叫人害怕。自从那天我把事情说出去,就没跟父亲说过话,父亲孤独地坐在屋檐下抽烟,烟雾缠绕着他;姐姐以泪洗面,守在娘的灵台前。我也知道了我不是爹娘亲生的,因为出殡那天由姐姐抱着娘的遗照上前,我一下子明白我是爹娘领养的。我帮肖梅寻找亲生父母,现在却不知道自己的亲生父母是谁。

肖梅突然出现在我家,让我感到震惊又意外。后面跟着她的养父养母。我看着肖梅,觉得很奇怪,她的眼睛明亮又清澈,难道一个多月没见到她,她的眼睛看好了?父亲将她引到娘的灵台前,示意她跪下。肖梅却扑在娘的灵台上,捧着娘的遗照,看了又看,任眼泪成线一样往下淌。

“娘,娘,娘!”肖梅三声娘,让在场的人泣不成声。

“娘,我的眼睛好了,可我再也看不到你了。”肖梅慢慢地伏下身子,跪在娘的灵台前。

“好了,别难过了,你娘看到你眼睛好了,能够清清爽爽看到这个世界,她会感到欣慰的。”父亲扶起肖梅,给她拭去眼泪。肖梅的养父母在一边默默流泪,父亲让他们坐,而且表示感谢把肖梅抚养得那么大。姐姐端上了热茶。我站在一边,看着他们,彻底成了一个局外人。

“麟儿,”肖梅走到我的跟前,亲切地叫我,我望着她,原来她的眼睛那么地美丽,朱砂的瞳仁,蛋青的玻璃体,长长的睫毛扑棱着。“我的眼睛好了,你一定会觉得很奇怪是吗?”

我看着她没有说话,她的眼睛能治好,是同学和老师共同的愿望。

“麟儿,是娘给了我第二次光明。”肖梅抱住我,“以后你见不到娘了,我会像娘一样关心你爱护你的。”我不知道肖梅在说什么,轻轻推开了她。姐姐走了过来,“是娘把眼角膜给了肖梅,肖梅才重新恢复了光明,这是爹的决定。”

“那娘就什么都看不见了?!”我急得快哭了。

父亲坐在娘的灵台边,手指轻轻地摸着台角,如同摸着娘的肩膀……

翌年清明,娘入葬。

而此时,我也弄清了我的身世,当年窑场塌方,我的亲生父母被压死了,父亲收养了我,因为负担太重,最后把姐姐送人,为此娘和他大吵一场,既然没有能力抚养孩子,就不该收养;既然要送人,为何不把人家的孩子送掉。但父亲依然坚持,而且关照村里人不许把我的身世说出来,希望我能健康成长,一个没有父母的孩子应该得到更多的呵护和爱。父亲这样说也这样做。

魂幡飘动,哀乐回荡,父亲让我抱着娘的遗像走在前面,两位姐姐抱着娘的骨灰盒随后,他手握着一根涂了红漆的竹竿,尾随在我们的后面,一起向墓地走去……

村人在墓地扯起了凉棚。按照风俗,由儿子掀开墓盖,再把骨灰盒放入墓穴。这次,全由父亲一人办了。合上墓盖,父亲叫我们三人和他一起跪在娘的墓前磕头,而后拿出涂了红漆的竹竿敬献给娘。

“秀琴,你先用着,等我下来再做你的眼睛。”说完,父亲点上火,轻烟在众人眼前萦绕,我觉得娘就在身边,只是我们看不到她,她一定能看到我们……

上一篇:张朝阳 人心总要有依处 下一篇:论二叶亭四迷的写实主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