荒诞中的欧洲良心

时间:2022-08-24 01:34:07

身为至今以来诺贝尔文学奖最年轻的获得者,阿尔贝・加缪可谓是风云人物。他的周围聚集了众多优秀的思想家,并和法国人“精神教父”一般的萨特有过一段传奇相交,更重要的是他凭其出色的创作、深刻严肃的思想以及对社会和人类生存现状真诚的忧患意识与人文关怀――他不但以自身实力推动了法国存在主义流派的极大发展,还对本国乃至世界无数读者的精神起到了难以估量的巨大影响力,他被尊为“欧洲知识分子的良心。”

《鼠疫》是加缪获得1957年诺贝尔文学奖时的提名作,这部杰作以其“简洁、明晰、纯净”的独特艺术风格完美地诠释出了作者深邃的哲学思想。虽然加缪一直拒绝被贴上‘存在主义”的标签,然而无可否认的是他确实是这流派当中的主力,我们从《鼠疫》当中自然可以看出这一鲜明特色。

法国存在主义致力于通过表现世界的荒诞性,来还原现代人生存的真实处境,反映出人在这种状况下的思想情绪、精神危机,以从中提炼出人的本质。因此生存处境就成了他们必须把握的“现象”。在《鼠疫》中,我们能够看见“荒诞”被表现得淋漓尽致。

荒诞中的真实

比如现代人生存处境的封闭性和孤独感。在作品中,当鼠疫爆发、死亡的恐怖笼罩着奥兰域时,小城被迫封锁与世隔绝,外面的人进不来里面的人也出不去;“在这种极端孤单的情况下,终于没有人再指望邻居来帮助自己,各人都是心事重重地独处一隅。”他们处于一种被宿命牢牢操控无法动弹的境遇中,找不到出路,只能坐以待毙、生存在对过去的追忆当中,而对于现在甚至将来都看不到希望,成为被遗弃的对象。孤独,可以说也是现代人所共同面临的尴尬。

比如生死问题。在鼠疫盛行的年代,除去孤独与囚禁,最恐怖的是“所有的人无一例外都会被判处死刑,幸免不了”,没有人可以控制或者哪怕是预知自己的生死、而完全处于一种茫然的状态下,生死变幻无常根本不受人的左右,正是这种对于未来的无可捉摸的空茫令人由衷生成畏惧感,却又毫无办法只能坐以待毙。这或许是人类生存的永恒困境:人生的必然短暂和人类渴求长存的希冀之间尖锐的矛盾带来的是巨大的错位,我们寻求永久不变的坚固,可事实证明没有任何东西可以为我们停留,人世的一切都是那样的脆弱。

又比如善恶评判标准的丧失。善的诉求得不到满足甚至回应、相反被恶势力所吞噬,这种黑白的颠倒和价值的混乱,深深地困惑着现代人。《鼠疫》中最为突出的例子是奥东推事的儿子菲利普和塔鲁。仅仅几岁大的菲利普天真弱,小、毫无罪恶可言,却不幸感染了鼠疫而被病魔夺去了生命;又比如塔鲁,自少年时代目睹父亲的审判而人性觉醒之后,就一直永不妥协地在同恶势力(谋杀)作斗争,他相继参加革命、在奥兰城和里厄一块儿组织志愿防疫队帮助患者,但最后却同样因不慎感染而失去生命――这样一些无辜者,何罪之有’却为何得不到善的回应?相反鼠疫的“合谋者”科塔尔,因为惧怕问罪而竭力希望鼠疫能够永远延续下去,并且还在那期间投机而大发横财:也就是说鼠疫并未让他得到应有的惩罚反而令他生活得好,这也无异于是一个悖论――鼠疫导致了一切善恶体系的颠倒崩溃,让世界失去了原有的理性秩序,人面对这种荒谬只能是困惑苦闷、感到真切的陌生感、异己感。他呼唤真理,世界却对他的希求不作任何回答,对其任何努力也不给予回报,他被剥夺了希望和幻想,在这种疏离感的背后实际是一种无意义,价值、社会、生活、人生的无意义――这巨大的空洞和所指的缺席带来的,正是“荒诞”之感。

再比如斗争的失败和没有希望。在日日无休止地奔波于出诊探视却仍然无法挽救患者的时候,里厄认为鼠疫对他意味着“一连串没完没了的失败”;但是当最后鼠疫消失、奥兰城沉浸在一片欢乐之中时,他却仍然认为鼠疫杆菌永远不死不灭、暗暗潜伏着,等待着下一次再次攻击人类――如此循环往复不会灭绝。里厄绝不盲目乐观而是看到了整个人生的荒诞:所谓的“胜利”是不存在的,人永远处于危机当中,阴云永远存在随时会向人类再次袭来。这是一种清醒的人生态度:不对明天抱希望,谨慎自律地过每一天――可以说正是如此才算真正地认识了“荒诞”;当然没有希望并不等于绝望、自暴自弃,而是勇敢地正视这一现实、绝不妥协不屈不挠地与之抗争,即使没有成果但无论如何也不能放弃这个抗争的姿态。

生存中的抗争

那么面对荒诞这一即成事实,人类应该怎么办?这是法国存在主义自始至终都在思索的严肃问题,对此他们各自给出了不同的解决方案。而加缪的答案是反抗――并非先验的而是产生于亲身体验之后的,一种不甘沉沦、荒诞境遇下清醒直面勇敢的反抗,有着现实、清醒自明、但又积极反抗的崇高意义。

当然加缪反对从抽象概念而不是从实际出发去理解人,比如《鼠疫》中的帕纳卢神甫。在第一次布道时他将“鼠疫”当作是上帝对人类不敬的惩罚或者是帮助人类趋善的考验,呼吁人们应当对上帝的安排逆来顺受、放弃自己能动的努力而听从天意。在这里,他完全漠视人类生命的鲜活和宝贵,从抽象先验的概念出发锁定人的价值和意义,以一种形而上的概念抹杀了,人性。

真正能够代表加缪理想的,是塔鲁、里厄和朗贝尔等一批勇于反抗的鲜活人物。他们并非什么拔高的英雄,正如里厄所说:“人类的得救,这个字眼对我说来太大了。我没有这么高的精神境界。我是对人的健康感兴趣,首先是人的健康。”甚至较之于塔鲁的“向圣”,他也认为:“我对英雄主义和圣人之道都不感兴趣。我所感兴趣的是做一个真正的人。”

里厄认为真正的人除了奋斗,也应保持着对于生活的热爱和对于幸福的追求,即是说要保持人的感知和本能:这并不违背人道,相反真正的人道绝不能以集体利益来扼杀个体的幸福,而是肯定和尊重个体的存在价值。对此塔鲁深有共识,他说:“一个真正的人应该为受害者而斗争,不过,要是他因此就不再爱任何别的东西,那么他进行斗争又是为了什么?”所以当朗贝尔告诉里厄他总是在凌晨四点思念自己的故乡时,里厄感到理解和共鸣,因为他知道彼时万籁俱寂,白日的争扰纷纷远去,心头的空间只容得下恋人,那是一个孤独但却甜蜜的时刻。当那个秋夜塔鲁和里厄暂避俗世的喧嚣与繁琐,结伴去洗海水浴时,只见月光如水、星空灿烂,海水温柔抚过他们的肌肤,且身边有同道相伴,如此温馨舒适一刻,真可抵得浮生十年。当明知道朗贝尔有出逃计划时,里厄不仅不阻挠反而加以援助,只因为在他心中幸福有着至高无上的地位,即使自己牺牲了这种幸福但也愿意去帮助他人去获得它,毕竟唯有爱才是人类生生不息的源泉……

除去塔鲁、里厄,朗贝尔更是一个典型例子。这个年轻的记者为了采访而偶入奥兰城,当鼠疫爆发被困此城之初,他一心只想着如何离开这儿去和未婚妻团聚。因为对于身为异乡客的他来说,这座陌生的城市并未与他有过同呼吸共命运的交集和重叠,他不过一个偶然的过客,甚至和此城的人都未曾有过深入的了解和来往,有什么理由要求他 就这样盲目地做出牺牲?他怎么可能在短时间突然便产生出深厚密切的情谊甚至不惜为之赴汤蹈火?并且所谓的“共同利益”于他只是一种抽象的概念,如果要因之而抹杀个人的幸福,无疑是对人道主义的背叛。然而随着时间的流逝,当真切地体验了此地民居的甘甜苦辣、亲眼目睹了塔鲁、里厄一行人的勇气和无私,尤其是得知里厄同样与妻子默默忍受着离别的无奈与凄楚之后,他的内心开始一点点犹豫、面临着前所未有过的挣扎。有那么多的人在可怕的疾病面前瑟缩畏惧或者甘于沉沦,但是却仍然又有那么多的人在这深重如渊的灾难面前顽强挣扎,不仅仅是为了自己还为了更多的人的希望而执着坚定地作出了反抗的努力,决不妥协永不言弃,即使这个希望是遥远的――这样的人令朗贝尔自灵魂深处激起了一种颤栗,是一种被感染的悸动和自惭形秽。或许这是他生平第一次用心去思索和体味“个人幸福”和“共同利益”这两个看似矛盾的语词的真正涵义,或许他仍然无法确定它们之间是否永远无法存在哪怕是一刻的兼容:可是在患难与共、面临生死的时刻中,或许任何人都会不由自主地产生一种深刻的共识和归属感――正如朗贝尔一样,他凭直觉确定在这种倾城的惶惑中,虽然萍水相逢但自己和奥兰域人之间确有着无法割弃的紧密关联,因为他就生存在他们之间,所以在最后也是仅有的一次逃生机会迟迟而来的时候,他选择了留守;在他慎重而又坚决地做出抉择的那一刻,我们看到了一种几乎神圣的光辉出现在奥兰域阴霾的夜空中,但那不是神性而是人性的光芒在闪耀。

里厄和朗贝尔都只是站在一个人的立场上、从眼前的实际出发,还原人本身、展示出鲜活真实的人性,不去考虑那些庞大宏观但却遥远虚渺的命题。他们眼中的人,不是来自于抽象观念、先验意义,而是来自于现实生活的、有着七情六欲、同样知疼晓冷有着人的缺点软弱、面对鼠疫同样会感到沮丧、无力与恐惧;但也正因为他们是真正的人,有着人的尊严和道德,所以在威胁和罪恶面前绝不妥协、而坚定地为了“类”的利益而放弃个人幸福、坚持一种即便看不到尽头的抗争――我们从这种近距离的直观当中更能产生一种真实、具体的感受,接触到人性之真,最终被那鲜活强烈的人性所震动。

人生中的本真

在《鼠疫》中,所有的人都面临着荒诞的处境,为了不沉沦就必须对自己负起责任、反抗罪恶势力。《鼠疫》中一切反抗的最终诉求都可归之于人性尊严和生存权利,虽然世界已然沦为荒诞的混乱,虽然难渡的滔天恶潮席卷了天地,整个世界都为之黯淡无光,虽然人在嚣张狰狞的罪恶面前脆弱得不堪一击,任何努力都无济于事甚至连侥幸的心理也被否定得干干净净;但是不管怎么样,总还是有些东西是人类无法放弃的,比如说我们生存的权利、身之为人的尊严以及对于生活发自内心的感知和热爱――这些都是含着人深情厚谊的、源于人最初的本真也是永恒的、和人息息相关的东西,如果连它们都被抹杀,那么人还能够算作“人”么?正是为了捍卫它们,《鼠疫》中才有那么一批人奋然而起,以自己的血肉之躯乃至心中的所爱为代价,慨然挡在了罪恶黑手的前面。对于塔鲁,这是向不合理谋杀所作的反抗,因此带有一种英雄的凛然;对于里厄,这是为了抚慰内心的不忍与焦灼、通往安宁的道路的反抗,因此带有深深的同情;对于朗贝尔,这是良知的一次觉醒和提升,因此带有人格的成熟意义:对于格朗,这不是什么救世主式的拯救苍生、而只是一种本能的理所当然的反抗,因此带有小人物的善良・这形形的人并不盲目乐观、哗众取宠也不随波逐流,而是实事求是地从小做起:不过是组织了志愿防疫队,抢救、登记、巡逻、输送……他们只是在尽一切可能做好每一件能够做到的事情,而且团结起来彼此支持共同奋战,以这样的方式来表达自己对于罪恶最强烈的控诉和抗争。他们是平凡的朴素的,但正是这样一种质朴当中折射出了温暖和力量,因为只要还有这么一群人存在,人类就不至于彻底的灭亡、而终会找到一条出路,并且是保持着尊严走出绝境。

就是如此,我们可以看出《鼠疫》对于世界和人生有着深刻而清醒的认识;而难能可贵的是它不仅仅真实表现出了这种认识、更是对此给出了自己的解决方案――虽然这种办法不一定完全合理,但加缪探索真理、寻求人类精神困境的出路的勇气与真诚,却是值得人们铭记和敬佩的。而这也正是加缪伟大的地方――一位作家的可贵之处不一定是他提供的方案必须有效,而是他应该自觉勇于去针砭现实、严肃叩问人生和给我们的生存以诚挚的人文关怀!因为一切伟大的文学作品都无可回避地肩负着对于人类精神出路的艰难探寻和给早痛苦心磊的直诚慰藉的倬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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