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多苓新作《青春2007》 浑不吝的青春冒犯了一代人的老去

时间:2022-08-23 02:01:07

何多苓新作《青春2007》 浑不吝的青春冒犯了一代人的老去

我们身处一切都在“转过身去”的时代。困惑转过身去。往昔的好时光转过身去。抒情诗或手风琴转过身去。现代性转过身去。成功或失败,美国梦,中国制造,一一转过身去。

《青春2007》是何多苓2007年所画的最重要的、也是尺寸最大的一幅作品,它由三连画构成。在我的印象中,何多苓画三连画好像这还是第一次。画面背景是无际无涯的大草原。以及镜子似的小海子。以及平地而起的云之草书,之泼墨,以及海一样的天空(21年前我写过一行诗:整个天空都是海水)。希腊诗人卡瓦菲斯一首短诗《早晨的大海》里的诗句在我脑际倏地浮现:

让我在此停步。让我也看一看大自然。

……让我也假装亲眼看到这一切

(在我刚刚停步的那一瞬间我确实看到了)

然而我看到的不仅仅是大自然。画面正中,两女两男,四个年轻的屁股,就那么撅着。将眼前这幅《青春2007》与他80年代初创作的《青春》并置在一起加以观看和深问,有些什么样的变化之痕迹能从中得以确认呢?我承认,现在让我追忆80年代初期我自己初次看到《青春》原作时所受到的感动和震惊,是件很困难的事,因为这份追忆本身已成为骨灰级的文化遗迹。我们属于在刚刚过去的30年时间里足足活了100年的一代人,生命已染上了幽灵般的目光和语气。除非是用那种知识考古学的过来人眼光追忆往事,否则硬要我们掉过头来回看这份珍贵追忆里的我们自己,会不会有些不堪呢?会不会我们已经认不出出现在这份追忆里的白画像呢?以为那不是自我的真身,那是别的一个什么人呆在我的青春里替代我。现在,只需要10秒钟的时间,我就能从《青春2007》与《青春》的两相对比,确认我们这一代人的老去。

从《青春》到《青春2007》的转换

当我们说起青春的消失时,我们是在谈论一个观念,而不是在界定一个档案的或生物学的事实。换句话说,不要试图将画《青春2007》的何多苓与25年前那个画《青春》的何多苓押在同一个韵脚里,也不要拿1982年的青春来与2007年的青春对仗,或对质。两幅画,两种质地的青春,两份彼此错开的诗意,其问的大跨度将我们对存在、对时间、对所谓时代精神的理解和诘问极大地拓展开来――

这里肯定有什么东西被抵押出去了。足青春吗?是老年吗?是内心吗?是技艺吗?是中国、中国性、中国意象吗?如今当代艺术是那么火,但何多苓本人在骨子里是个无可救药的现代丰义者,而且似乎注定是个逆潮流而行的独行者。比如现在,当大家都在画序列画的时候,他开始回头去画单幅作品。当大家画符合潮流和时尚的观念绘画时,他画人物肖像,画风景。当大家热衷于用各种手法画人脸,而且脸的比例越画越大、视野越画越广角、风格越画越卡通越符号的时候,他在《青春2007》这幅重要作品中,索性让画中人转过身去,用屁股取代了脸。在我看来,这幅作品中的“转过身去”很可能是一个重大的、也许决定性的美学时刻,它事关诗意(或反诗意),对抗(或妥协),高蹈(或屈从),深度叙事(或浅叙事)。“转过身去”,何多苓在这里所作的决定,类似于贝多芬晚年在创作那首著名的弦乐四重奏时作出的重大决定:非如此不可吗?非如此不可。

“转过身去”,如果深究潜藏在这个动作后面的仪式性词根的话,最早的论述可以追溯到希腊哲人伊拉斯谟1516年出版的名著《箴言》和稍后出版的《论男孩子的礼仪》一书,伊拉斯谟认为男孩子在做吐痰之类的不雅动作时,必须转过身去,“假如有更尊贵的人物在场”。如果说1516年的伊拉斯谟式“转过身去”意味着礼仪和恭敬的话,那么,2007年何多苓所画的“转过身去”则主要是出于反讽与冒犯的考虑。“转过身去”,四个年轻人脱下裤子,露出年轻的屁股,这没什么大不了的。

“转过身去”的美学叙事

它对“转过身去”的处理,暗含了一个极具颠覆性的叙事转换。此前,与“转过身去”这个借喻性质的动作联系在一起的,主要是“父亲远去的背影”之类的陈腐叙事,而且通常这个背影要么最终消逝在晨雾里,要么融入夕光。但为什么我们需要这个关于父亲、关于他的背影的叙事,为什么这个唠叨而又矫情的后革命叙事会一再重复,以至作为母题堂而皇之地出现在各种子题的伪叙事变体中?是因为革命需要交接班,民族需要龙的传人吗?还是因为我们需要一个父亲作为中介,以使我们自己成为这个世界的热烈孤儿呢?

对此,何多苓的《青春2007》持有与之全然不同的另一种美学立场和叙事策略。同样是“转过身去”,但单人称被复数人称替代,父亲被年轻人替代,背影被屁股替代,遮蔽被暴露替代。同样是“转过身去”,在何多苓的持有异议的错位叙事中我们所看到的是《青春2007》里的屁股,它们满不在乎地撅着,没心没肺,连声对不起也不说。这样一种出格的诗意,它简直是说脱就脱、想撅就撅、放浪形骸、洋溢着青春和浪费,专属21世纪的新青年。瞧那非花非雾、非我非他的屁股,既不春宫,也不;既不自恋,也不自虐;既不封建,也不革命。这里的浑不吝和十三不靠,可以说是何多苓对自我与世界的双重冒犯,它混合着野蛮与优雅,敬礼与亵渎,孩子气与恶作剧,屈尊微笑与竖起中指。就冒犯的社会学叙事内涵而言,竖中指与撅屁股在公众场合(比如英超比赛现场)所要传达的东西大致相当。问题是《青春2007》这幅画里并没有公众呀!所以,在我看来,何多苓的冒犯其实另有深意:它是对“无人”和“乌有”的冒犯。何多苓在这里设计了一个吊诡:要是我们在观看《青春2007》时感觉受到了冒犯,我们就会成为那个“无人”和“乌有”。如果我们将这个小小的吊诡看作画家本人送给我们的小小礼物,我们就有可能发现,何多苓式的冒犯,在很大程度上是从公众到无人、从有到乌有的一种美学跨度,虹一样,完成了阳光和阴雨的混合,完成了从社会学的冒犯到美的冒犯的“转过身去”。而冒犯深处,竟含有一丝不易觉察的、费解的柔情。费解,因而格外珍贵。但费解的不仅仅是柔情。别忘了,我们身处一个革命向资本转向的时代,一切都在“转过身去”。《青春》中那个忧伤的女知青也转过身去。从她脸上我秘密读出的何多苓本人的自画像也转过身去。所有面带微笑的事物全都转过身去,而事物的泪水被忍住。

最后,我有一个小小的追问:这一转过身去,还能转回身来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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