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贼”母 第22期

七十年代初期，在我老家乡下，温饱还是个尚待解决的问题。那时，招待客人的最高规格是，苏北的碗，即席上摆有盛满荤菜素菜的八只粗瓷大碗，一顿饭下来，那八只粗瓷大碗，只只都是不用洗的，因为，吃得跟狗舔似地干净。但当时让我们感到难以忍受的是：那时，我们还小，而请客的人家往往舍不得多请，只请一客，我家里就是我父亲前往，有时，父亲不在家，就母亲代替，反正不管怎么请，都请不到我们兄妹。

一次，邻家请客，其时，父亲正好有事外出不在家，只好由母亲前往，可母亲不愿带我去，理由是那人家与我家关系一般。我的失望之情写在脸上。母亲见此状，犹豫了一会，已走至门口，却又转回身来，到屋里拿了件什么东西。重出门时，她对我们说：“你们都在家里好好呆着，等我回来，我保证你们都能吃到肉。”

于是，我们兴奋地期盼着，终于盼得母亲归来了。我们急切地迎上去，而母亲也没让我们失望，她从怀里取出一塑料袋来，里面盛着从碗里夹来的荤菜，带回来这么多，大概母亲自己一点也没吃，将她的那份完全省下来了吧。我们立刻分享起来，可母亲望着我们吃肉的情形，却没有过去惯常的那分喜悦。她怎么啦？我隐隐地觉得发生了什么事，可母亲一字不提。过了两天，在村里风风雨雨地传开了一件与母亲有关的事。

原来那天晚上，村支书也去了，他手上戴有一块中山表。可别小瞧这块中山表，在当时，它绝对是身份与地位的象征。村支书的这块中山表是全村里的第一块。可那天晚上，他酒喝多了，他先是脱下衣服去屋里挂上，后来，他将手表也摘下，踉跄着步子，又将手表送到自己的衣服口袋里。

临散席时，忽然，听到支书惊呼了一声：“我的手表不见了。”这事非同小可，掉的是一块贵重的中山表，而且是村支书的表。所有人都滞留在屋里，谁也不敢带头出去。大家先是帮他四处找了一阵，没找着。有人提议：“今晚来吃饭的人都还在，这手表肯定就在我们当中。干脆就一个一个地搜身吧，搜一个放走一个。”支书没吭声，这就意味着得到他的默许了。于是，多数人或伸开手臂让人查，自己翻开自己的口袋让人看。宴会顿时变了味，成了一次搜身会。

“我不让查。”当帮支书找表的热心人走至我母亲身边，示意我母亲配合他搜身时，母亲突然这样说道。这话如同一颗炸弹扔在屋里，谁都清楚这话意味着什么，“你为什么不让查？”那人逼问道，“我没拿表，但我也不让搜身。”母亲态度坚决，可能是因为过分恐惧的缘故吧。当时，她的眼神特别吓人，浑身颤抖着，好像随时准备与搜身的人决一死战。遇此情形，屋里对其他人的搜身工作，便自动中止了，一时，大家都安静下来，等待手表的主人支书发话。“大家做个见证，她没让搜身，等于是不打自招。我不跟她一般见识，等她男人回来。大家都散席回去吧。”支书这么说。于是，大家便陆续散去了，有替母亲惋惜的，有对母亲嗤之以鼻的。

那天晚上参加宴席的人说，我母亲是个贼；而没有参加那天晚上宴席的人也学着说，我母亲是个贼。不光大人们这么说，连孩子也这么说，这就殃及了我们兄妹，自尊心受到了极大的伤害。回家后，我曾含泪问母亲：“你真的拿了支书的手表吗？”母亲严肃地说：“没有。若我拿了，瞒得了别人，但瞒得了你们吗？家里有手表吗？那天晚上，我只是从桌上带了些吃的回来，可我不想让他们知道我家里的窘况，所以就没让他搜身。你要记住：活着就要争口气，人穷再不坚强的话，就彻底完了。”我不知不觉地依偎在母亲的怀里，她边说边替我擦干眼泪。母亲的话，我是相信的。那时，我真是恨透了支书，恨透了那块中山表。

漫长的十年过去了，到了八十年代初期，家境已大为改善，尤为可喜的是：我成为恢复高考制度后，村里出的第一位大学生。这可为母亲争了口气，紧接着，发生了一件为我母亲恢复名誉的事：十年前，那请客的人家住的原本是木结构的老房子，现在，条件好转了，打算拆了旧楼建新房。就在拆旧楼时，意外地发现了那块掉在地板缝隙里的中山表。人家将这块蒙尘的中山表送给我母亲看，母亲也没有表现出多大的惊异来，只是在人家要将这块表物归原主送还给村支书时，却被母亲拦住了。她一把夺过那块表，“这中山表早就是我的了，十年前我就偷来了这块表。”母亲不无幽默地对他说。

至今，这块中山表还在我家保存着，成为我母亲一生清白的铁证，这在全村里是独一无二的，没有第二人能拿出这样证明自己清白的证据来。

痕迹摘自《采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