嫁给了父亲的女儿

时间:2022-08-20 01:41:38

嫁给了父亲的女儿

成长是多么艰难

明鸽上学早,小学二年级时,宣传队到班里挑演员,明鸽没给选上,她一路上憋着,忍住眼泪不让它掉下来。回到家里爸爸开的门,她一头扎到爸爸怀里大哭起来,她说爸爸他们不要我,你去给校长打电话让他们要我。

爸爸是他们那个研究所的副所长。

爸爸给校长打了个电话。晚上,妈妈给明鸽洗了一个香香脸,一边给女儿脸上擦雪花膏一边说我的宝贝真漂亮。

爸爸坐在家里的大藤椅上,说宝贝,你知道你不好看吗?明鸽的心就酸痛起来,连爸爸也说明鸽不好看,她的小胸脯开始快速地起伏,她的泪水……爸爸走过来握着她的小手说:“宝贝,你不好看,以后只能靠自己努力了。”

第二天上学,明鸽进了宣传队,爸爸的电话起了作用。

每天下午放学后,宣传队都排练《黄河大合唱》,分两个声部,非常好听,童声在他们的山间回响。

老师不知道该把明鸽放到哪个声部,她的嗓子小时候哭哑了,像抽烟的人一样沙哑。一会儿她被安排在A声部,谁都不愿靠着她;一会儿到了B声部,明鸽不用扭头,都能用余光看到女同学冲着她撇嘴。后来音乐老师让她打拍子,她假装斗志昂扬地指挥了一段“张老三,我问你……”之后就散了。

在回家的路上,她小小的心脏像裂开了一样痛。她一个人跑到小河边上,流下了伤心的眼泪。“我不好看”“我的嗓子也不好听”,她在心里一遍又一遍地对自己说。

哭累了以后,她用河里的清水洗了把脸,然后做出若无其事的样子往家走。路上碰到了哥哥,哥哥刚从知青点回来,拎了一个大牛头,说谁欺负你了鸽子?我揍他!

明鸽站在那里,看了看哥哥,就回家了。

这以后明鸽有了一些变化,劳动课种苹果树,别人都不愿意去河里拎水,她拼命地拎,一桶水洒了一半儿,裤子都溅湿了,大家都奇怪,她自己也想不清为什么这样努力。但是她记住爸爸说的话――只有靠自己努力了。于是她就努力。

有一阵她不喜欢说话,因为她没有“银铃般的嗓子”,老师说所有的孩子都应该有银铃一样的嗓子。

一个闷热的午后,是个星期天,爸爸说:“以后晚饭后明鸽给我们读报吧。”

家里有一份《参考消息》,明鸽用中央人民广播电台的口气为家人读报,爸爸每次都用赞赏的口气说:“真好!有感情!”在家里,没人在意明鸽是不是有银铃般的或金子般的声音。爸爸说好,明鸽非常相信。因为她相信爸爸不会哄骗自己。

学校组织故事会,她去报了名。爸爸说这事儿我们明鸽行。她想:我真的行吗?

比赛的那天,她一张嘴下面的同学就笑了。因为她没有用很傻很天真的童声说:“从前,有一个……”但是很快同学们就不再笑了,她的故事抓住了他们。

明鸽获了奖,拿回家一张巴掌大的,有三面红旗的小奖状。她听到后面有个女生说,明鸽每次讲故事都和从前讲的不一样,她瞎编的。明鸽听了这话,马上委顿了下去。

爸爸看到了奖状,显然很高兴。明鸽不能不对家里人说起那个女生的话,她准备接受爸爸的批评。

爸爸说:“我们宝贝多么有想象力啊!”明鸽做梦也没有想到,原来是这样啊!

明鸽看了好多小孩子不应该看的书。她看了《水浒》,二年级的小学生看《水浒》的人并不多,妈妈的枕头下面有一本《梁山伯与祝英台》,她也看了,基本上不懂。

她成了学校的故事大王。

四年级,她看完了全本的《红楼梦》,她完全读懂了故事中深刻的凄凉。

爸爸的哀愁

明鸽五年级的时候,一天放学回来,看到妈妈脸上有怒气,家里鸦雀无声。

她悄悄地放下书包,去了厨房,爸爸在那里。

爸爸坐在一个小马扎子上烧火,研究所在山区,煤是凭票供应的,家家都用柴火做饭。他们自己盘的灶,一个坐着大锅,呼呼冒着蒸气,里面应该是蒸的馒头;一个小锅里煮着粥,时不时要用勺子搅一搅,以防糊了锅。

明鸽看到爸爸的脸让温暖的灶火映红了,但脸上有悲戚之色。他用目光招呼女儿进来,明鸽就搬了一只小凳子,坐在爸爸的身边,她靠着爸爸的肩膀。

他们都不说话。如果说也是女儿先开口,讲讲学校的那点儿事,父女两个嘁嘁喳喳地,用别人听不太清的声音交谈。厨房以外的房间,只能听到轻轻的笑声。

明鸽靠着爸爸,那个肩膀僵硬,不放松。然后,她听到了爸爸的一声深深的叹息:“奶奶去世了。”爸爸低声说。明鸽感到了一阵寒意,像有冷风吹过。

明鸽没有见过奶奶。她知道爷爷已经去世了,因为爷爷去世的时候奶奶来信要钱,家里发生了一次小小的争执。

柴火在炉灶里燃烧着,发出噼里啪啦的响声。明鸽不敢去看爸爸的脸,她怕看到那上面的泪水,她知道爸爸一定是在流眼泪。

她少年的心里柔肠寸断,有难以名状的苦。于是,就流下了眼泪。

后来,她再看高尔基的那套小人书,《童年》、《在人间》和《我的大学》,就把高尔基那个胖胖的外祖母想象成了奶奶。她给别人讲高尔基的故事时,语调中就懂得了生离死别。

那天晚饭,她为爸爸烫了一小盅酒。爸爸默默地喝了。

那一年冬天,山里下了非常大非常大的雪。每天广播里都说有西伯利亚来的寒风,明鸽穿着棉袄、棉裤,看起来就像一只包紧了的粽子。她常常在雪地里想俄罗斯的大雪、高尔基的童年,想爸爸内心中的哀愁。

那个冬天爸爸感冒了一次,之后落下了气管炎,一遇到冷风就咳个不停,有一阵就像要把肺咳出来了。

所里面正在批林批孔,爸爸每天晚上都开会到很晚才回来。爸爸掏出钥匙开门之前,会轻轻地咳两声,明鸽就会醒来。在黑夜里瞪大了眼睛。

爸爸的身上带着寒气和雪地里的清气。爸爸总是会坐到明鸽的小床旁,陪女儿5分钟。明鸽会轻轻地叫一声爸爸,连她自己都觉得声音像婴儿的一样幼小。

每天只有这5分钟,但是爸爸坐在身边,就是安慰。

春天到来的时候,爸爸带着明鸽去20里地外的唐藏镇取老家寄来的包裹,那里面有枣和花生。妈妈有花粉热,春天不敢出门。

他们沿着一条河徒步行走。连翘开得满山满谷,爸爸跟她说连翘的花期,河水里有小小的蝌蚪。有时,他们会遇到从南方过来的放蜂人,爸爸会站住和他们聊上几句,抽一支烟,说一说是不是高加索的蜂。

爸爸会告诉女儿如何根据树叶的样子辨别方向,向阳的一面和背阳的那面是不一样的。

走热了以后,爸爸会把脱下的棉衣背在身上,因为明鸽单单是袖着两只手都不想走了,爸爸总是能鼓励她继续走。

每年都会有几次这样的徒步行走,有时候是去县城里置办家里用的东西。他们的驻地离县里60里地,要翻过几座山才能过去。

明鸽长大了以后特别能走,而且走得快,是小时候练出来的身体。

初恋只是一场相互的暗恋

明鸽上高中的时候收到了一封小情书,是学校足球队的队长写给她的,明鸽叫他小东哥,情书基本上是抄的小说里的句子,大部分是《少年维特的烦恼》,在几处地方有明显的病句,还有多处错字。

小东哥还是明鸽家的邻居,上海人。小东哥的母亲是资本家的后代,喜欢坐在窗子旁抽烟。小东哥上高中时就偷偷地抽烟,那封信纸上有烟味,她低下头闻了闻,与爸爸抽的是一个牌子。明鸽听到自己的女友说小东哥抽烟时特别像男人。他是全校女生心目中的白马王子。

明鸽收到信以后,每天下午都去操场看足球队踢球。她坐在球场上方的一个种满苹果树的斜坡上,离得球场很远。很多女生站在球场的边上为小东哥加油,当然也为别的男生。有时她们会整齐地唱上一首歌,有点像今天的足球宝贝。

小东哥如果带着球过了好几个人,或是从别人盘带的脚下夺了个球,然后漂亮地传出去以后,会停下来,叉着腰,远远地望着山坡上的苹果树,明鸽心里一惊:他知道我在这里啊!心就会怦怦地跳个不停。

别的女生终于发现了这个秘密,一起回过头来,对明鸽指指点点。明鸽知道这些恶毒的女孩子,她们的嘴里会喷出沾满毒汁的话来。于是她只好大大方方地从草地里钻出来,很笃定地走到球场边。

她没想到全场的人都静下来,因为小东哥把盘带着的球用手抓了起来,用眼睛盯着明鸽走下坡来,于是停了球。

于是明鸽窘在了那里,窘在了众人的目光里。

有一个男生用手指放到嘴里,吹了个响彻云霄的呼哨……后来这个男生被球队开除了。

第二天班主任找明鸽谈话,说组织上正在考验她,那时候明鸽还没有入团,因为没有群众基础。明鸽怕老师叫家长,就没有再去看足球。

可是夜晚,她的心里不能平静。桌上的一本书一页也没有翻过去,她觉得如果给小东哥写一封回信,一定是个愚蠢的念头。

八一建军节,另一个研究所的足球队来所里打比赛。小东哥进了所队,明鸽也没有去看,爸爸和妈妈都去了,因为爸爸要去做一个很短的讲话。

但是妈妈很快就回来了,时间也就是刚刚踢完前半场。她带回来一个消息,小东哥在对方里准备射门的时候,守门员扑上来,把他的腿压断了。后来两个队打了起来。

后来的那部分明鸽没有听到,她的心已经乱了。

吃过晚饭,她一个人到了职工医院的住院处,她在小东哥病房外的走廊上徘徊,心慌意乱,还得躲着进出的人。

后来,她站到了医院的院子里,可以望到小东哥窗户的地方,看到里面的人头攒动。

后来,她看到校团总支书记领来了一群男生女生,小东哥的粉丝。

米兰正在盛开,发出浓烈的芳香。明鸽一直站在暗的夜里,露水打湿了她的粉红色泡泡纱的连衣裙,那是爸爸去南京出差给她买的。

她很晚很晚才回家。妈妈找遍了她的每个同学家。

爸爸在楼前的花坛边等她,抽着一支烟,烟头忽明忽暗。

妈妈刚叫了一声明鸽的名字,爸爸就打断了她,说孩子累了,洗洗睡吧!

那一夜明鸽睡得出奇得好,她是真的累了,连爸妈来看她都没有听见。

这其实都算不得初恋。

完蛋的飞行夹克

小东哥在高三和宣传队的女高音差点私奔,学校的两个最风流的拔尖人才相好了,轰动得不得了。妈妈在饭桌上用这件事敲山震虎,以案说法。明鸽一顿饭吃得食不甘味。

高考结束了,明鸽正在老虎嘴浅滩游泳,哥哥站在河岸高喊:鸽子录取通知书来了!河水里的每个脑袋都转向了河岸,那里面有小东哥和女高音。

明鸽15岁离开家去上大学。爸爸用一个大方格手帕给她包了几只青翠的桃子带在路上吃。桃子放在火车的小桌子上,明鸽晚上趴在桌子上睡觉,桃子一路上散发着甜香,她一天吃一只,全部吃完就到了学校。

明鸽第一个寒假回来,在火车站遇到高中男生章杰,穿了一件飞行夹克,帅得一塌糊涂。她以前从没多看过一眼这个男生,给震住了。

章杰的父亲眼明心亮,星期天请明鸽来家里喝咖啡,吃北京杂拌糖和义利的华夫饼干。大人们在关键的时候出去散步了。

章杰用家里的录音机放了支舞曲,回头问明鸽舞曲的名字,明鸽正激动得头晕眼花,说“卡普里岛”,章杰说错,是“竹竿舞”。然后又换一首再问,明鸽说是“印度寺庙之歌”,章杰说错,是“流浪者之歌”。明鸽羞愧得差点没爆了血管。

章杰的头发上抹了发蜡,穿黑白相间的菱子格手织毛衣,屁股跟着音乐的旋律七上八下。最后终于按捺不住,说鸽子,我教你跳舞吧!

明鸽这个晚上跟章杰学会了华尔兹,跟着“蓝色多瑙河”的旋律,“春天来了,春天来了……”一、二、三,旋转,春天来了!

晚上九点半,爸爸来接明鸽回家。九点钟还在男生家,这在明鸽是从来没有的事。她兴奋地说爸爸我会跳舞啦!

妈妈给女儿炖好了冰糖银耳。明鸽觉得心里满满的,什么也吃不下。爸爸用小锤子为她敲核桃,微笑地听女儿说个不停。

明鸽和章杰都决心考研,都决心读到博士。

大二的寒假,明鸽没有回家,章杰从哈工大赶到明鸽的学校,住在男生宿舍里。

早晨明鸽叫章杰吃饭,章杰穿着秋裤开的门,明鸽骇然发现章杰的灰秋裤屁股那块烂成了一个大洞,露出了红色的底裤。

这个大洞毁了假期,也毁了他俩的关系。

明鸽不能够容忍一个头上打着发蜡的家伙,穿这么个露腚的破秋裤,一个跳华尔兹的绅士,光鲜的皮夹克下面是这么的不堪。

后来他们去吃锅贴,吃其他乱七八糟的东西,章杰的吃相十分恐怖。而且,竟然,把流出的鼻涕一把抹到了凳子下面。

明鸽气得什么也吃不下,她说你难道没有一个手帕么?

章杰说女生才用手绢。明鸽气愤地说开玩笑!体面的男人都会有一块手帕。

章杰吃惊地放下了筷子,说你至于吗?为块手绢。有病呀你!

第二天章杰走了。

明鸽给家里打了个长途电话,絮絮叨叨地说了鼻涕和手帕。她没敢说烂秋裤,怕家里想歪了。

家里的每一个人都和她通了话。哥哥问:“那么,你们完蛋啦?”

“完蛋!”

你是谁的女人

章杰毕业之后去了法国。高中同学写信告诉了明鸽:“噢,香榭丽舍,噢,香榭丽舍……”她看了觉得好笑,心想光鲜都是外在,给人看的,这样的一个男人,到了巴黎又能如何。

明鸽轻松地考上了博士研究生,导师带着连她在内的两个博士,还带了三个硕士。

导师在学校的老房子里给他们上课。窗外的天雾蒙蒙的,是那个城市典型的冬季,落尽了叶子的白杨,努力把树杈伸入天空。暖气发出滋滋的响声。

他们在故纸堆里研究楚辞、诗经,那些浪漫的爱情。

明鸽周围所有的女生都在恋爱,她还没有遇见意中人。

有一次明鸽烫了头发,大波浪的那种,穿了一件收腰长及脚面的风衣,在下雨的夜里散步,遇到师哥刘。刘说明鸽惊艳,像《法国中尉的女人》里的梅丽尔・斯特里普。

然后他话锋突然一转说:“你是谁的女人?”

当然这只是玩笑。但是明鸽没能笑起来。

刘已经结了婚,太太是与他同一届的工农兵大学生,就在这个学校教书。三十多岁了,一直没有孩子。刘长得清瘦,从背后看,很像明鸽的父亲。

每天下午四点过后,老房子的二楼都会传来钢琴声。明鸽有一次从二楼经过,发现刘在弹琴,苍白细长的手指在琴键上一遍一遍地滑过,身子随着音乐的旋律起伏。

明鸽走进去,发现钢琴上有一个相框,里面的相片已经发黄,是樱花树下,一个穿和服的日本女人。她差点脱口而出:“她是谁的女人?”

刘用深邃的眼睛望着明鸽,就是“深邃”这两个字。明鸽的胸中立刻堵满了一种情绪。她有冲上去,吻一吻那双眼睛的冲动。

这时候外面有人在喊刘的名字,好像是他太太打来了电话,刘的眼神立刻黯淡了下去,他对明鸽说:你弹么?来――弹吧。然后起身离去。

明鸽坐到琴凳上,凳子年代久了,凹凸不平。但是有刘的体温。她用手指抚过琴键,非常凉。她轻敲了几个键,咚咚的声音吓了自己一跳,她的思绪蔓延开来,一个人静静地坐着,一动也不动。

冬天的白天本来就很短,在老房子里坐着,一片昏暗。明鸽心里有些悲凉,这一年她24岁了,写了不少关于诗经中男女爱情的文章,但她整个人荒着,还没有经历一场轰轰烈烈的恋爱,还是处子之身。她感到自己的心里有荒草在疯长。

等她感到夜的到来,刘已经回来从背后环绕着她。明鸽把头慢慢地伸了过去,在暗的夜里寻找刘的嘴唇。他们接了吻。

他们疯狂地爱上了对方。因为知道这是罪恶,知道这一切不能够长久,他们把每一次都当成了离别,因此更加疯狂。

导师出国开会,他们一起去送行,俩人一排坐在学校的面包车里,把手从棉服下伸出来,悄悄地握了一路。他们的嘴巴一路上都没停,说着寒暄的话,奉承着导师。心里盘算着下一个幽会的日子。

就是在最疯狂的时候,他们也从来不给对方承诺,不说“爱”,也不说“永远”。刘告诉明鸽相片中的女人是他的母亲,一个日本女人,无限温柔的母亲。

他们在一起说得最多的是这个女人,刘永远在怀念童年的日子,那些细碎的琐事。

圣诞节的那天,食堂里弥漫着节日的喜气,他们决定晚上去导师家里,刘在帮导师家看门。那是一片老洋房。

明鸽到达的时候,刘已经点起了壁炉,他看起来非常非常忧郁,他说:母亲去世了!炉火映红了他的脸庞,映照着他的忧伤。

这一刻明鸽非常熟悉,她突然想起了父亲,那个冬天父亲的哀愁。她的心脏开始隐隐地疼。她突然想马上结束和刘的关系,抓起围巾就冲了出去。

明鸽在平安夜的操场上转了一圈又一圈,直到她的心终于可以静下来,直到她终于可以坐到宿舍给刘写一封信,对他说:沙扬娜拉!向这段感情告别。

嫁给了父亲一样的男人

钢琴声依然在傍晚的老楼上响起。

明鸽的父亲一定是从电话里听出了女儿的异样,特意来了一次学校。晚上,明鸽挽着父亲的胳膊在校园里散步,他们小声交谈着,路过的学生只能听到这父女俩轻轻的笑声。

把父亲送上火车,等待开车的时候,明鸽突然悲从中来,泪水扑了一脸。她并不知道,这就是与父亲的永别。

一个月之后,父亲患感冒,并发肺心病去世了,才65岁。

明鸽进入了漫长的空窗期。她把衰老的母亲接到了身边,自己留在母校教学。

她的小学、高中、大学的同学都先后结了婚,生了孩子。光随出去的份子都成了一笔不少的数字,她没有一点儿动静。母亲先前还急,后来也不再急了。

寒暑两个假期,她带着母亲去旅行,那个年头,单身女子去旅行还有一定的风险。

在别人眼里,她是一个精致的女人。有一个学生给她写信,说您一定是个有故事的女人。她看到信的署名,第二天让班长拿着花名册点了一次名,才知道写信的是哪个男生。一个长相还算是干净的小青年。

她对男孩子从来就不感兴趣,认为他们没有力量,没有坚持,成不了大事。但凡有点小才华,就自恋得不行。她不喜欢不懂得韬光养晦的男人。小男生,她不认为他们可以被叫作男人。

明鸽35岁那年,母亲心衰送到了医院,值班大夫手忙脚乱地说送来晚了,明鸽开始大哭,她是哭自己,那么多年的悲伤涌上心头。这时来了一个专家于大夫,非常地冷静,指挥着人们压皮球,注射各种药物,把母亲救了回来。他对明鸽说需要一个手术,安心脏起搏器。于大夫非常耐心地为明鸽解释有关这个手术的一切。然后问,她只有你一个亲属吗?明鸽解释父亲去世了,哥哥一家去了美国。

于大夫顿了一下说:你爱人呢?明鸽脸红了一下说:我没有结婚。

手术非常成功,后来明鸽知道于大夫为她们打理了一切,她心里有说不出的感激。趁母亲睡午觉的时候,她去商场买礼物,准备送给于。选来选去都觉得拿不出手,终于定下来一块价值不菲的手表。

晚上,她按打听到的地址找到于家,以为来开门的一定是于太太,没想到是于本人。明鸽问太太不在家么?于说去世多年了。

家里很干净,甚至不像是一个男人的家。明鸽以前认为只有像父亲那样的男人才会活得如此清洁。

于大夫为她沏了一杯龙井,用托盘端出三样茶点:一碟八珍杨梅,一碟豌豆黄,一碟脆枣。碟子是蝴蝶粉彩,很精巧。

这是一个温暖的男人,明鸽心里想,心里也一动。

他们的对话不多,彼此说了些感激的话。明鸽礼节性地喝了几口茶就告辞了,临走时把表放到了茶几上。于大夫坚辞不受,明鸽转身要走,于一着急,抓住了她的胳膊。

这一刻,这男人已经不再是一个大夫,而是一个男人。他身上有来苏水的好闻的味道。

于说明晚我请你吃饭吧!你能来吗?明鸽微笑着说我来。

明鸽回家对妈妈说于大夫请吃饭。妈妈定睛看了看女儿,看了看女儿一脸幸福的样子,妈妈问:他太太也去吗?明鸽说他太太死了。妈妈瞪大了眼睛说:不会吧宝贝,那老头子比你妈还大呢。明鸽说:妈,人家救了你的命。

于在家里请明鸽吃的晚饭,他烧了几个菜,看起来色、香、味俱全,他们开了一坛花雕,酒很醇,很有深意。他们议论了议论住院处的几个大夫和护士,明鸽妙语连珠。

他们的脸都喝红了,然后一起洗碗,收拾桌子。明鸽说多像一家人呀,于说可以吗?明鸽说你真可爱。于说可爱就是可以爱呵。明鸽笑了,像孩子一样的笑容。

明鸽在回家的路上问自己,可不可以爱上一个像父亲一样的男人。她认为可以,为什么不可以呢。

于大夫来家里为明鸽的母亲检查愈后的情况,这之后就经常来学校宿舍看这对母女。有时候会拎了海鲜、点心,明鸽和他一起去厨房做饭。饭后,明鸽的母亲很快回到自己的房间,关紧了门。她从来就拿这个宝贝女儿没有办法。

恋爱在不紧不慢地推进,男人和女人都很从容。

学院里有不少人见过于大夫,以为是明鸽给她母亲介绍的老伴,直到明鸽请婚假,方知道这是她给自己找的丈夫,一个65岁的男人。

明鸽知道这男人的心一点儿不老,准备结婚时从衣柜里拿出妈妈十几年前为她做的花棉被,于说被子花得像十八岁的姑娘。

他们在城里最好的酒店举行了一个低调的婚礼。明鸽的哥嫂从国外赶来,于的女儿、女婿从外地赶来,给了他们真诚的祝福。

明鸽就这样把自己嫁了,在婚礼上她流下了热泪,说这是她等了一生的男人,于接着说:“这是一个宠着你的男人”。

他们的亲人们看到,明鸽的丈夫用一块大方格手帕为明鸽揩去了脸上的泪珠。妈妈不可能在此刻不想起明鸽的父亲,不胜唏嘘,流下了悲欣的泪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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